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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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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随李恪返回王宫,见父亲和钟伯依然迟迟未归,心中愈发忧虑不安起来。其实刚才回来的路上她细细想来,早已觉得那三个校尉似乎所言非虚,否则他们何必要无缘无故毁谤父亲呢。可是再想起一向宠爱她的父亲,虽然有几分暴躁,也有几分自负,她却绝对无法把他和如此卑污的行径联系在一起。
李恪见她脸上一直阴晴不定,似乎有些难堪、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有些不甘,心中也明了她多半和自己一样,对她父亲产生了怀疑。看她内心被这疑团如此折磨着,他实在有些不忍,于是离去前故意用力拍拍她肩膀,装出轻松随意的样子说:“无忧,你不必太为刚才那几个人的话耿耿于怀。我相信侯将军断不会做出如此龌龊的小人行径。想来是那三个校尉偷拿了些府库中的珍宝,被我发现以后,一惊之下便扯出侯将军的幌子来搪塞、抵罪。”
无忧不知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意安慰她,可是看他目光中一派坦然、真诚,终于稍稍放心地点点头。
李恪见自己这番安慰之辞多少打消一些她心底的疑虑,便再三叮嘱她早些休息,然后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开王宫。
李恪回到自己居住的相国府,问起府中亲兵,才知自己在市集遇到的三个校尉并未乖乖前来受审。他心中顿时大大懊悔,连连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不过想到三人的胆大妄为,又不禁恼火得一阵阵血气上涌。虽然外面夜色已深,他却顾不上歇息,顿时飞身上马赶往大军驻扎的营地,想到他们交待的所属营队查访一遍。可是这次他又白跑了一趟,诺大军营、几万将士,那三人却不知所踪。这连番受挫不仅没有让他气馁,反而更激起了心中那股坚定的决心。虽然他知道跑了这三个校尉就很难找到侯君集偷运财宝的真凭实据,不过还是从军营直奔城门,想从城门守军那里查访些消息。
这次他果然不虚此行。从南门查到东门,他终于自东门守军那里听到,傍晚时分确实有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由一小队士兵押送,拿着侯将军的令牌出城了。而且,就在半个多时辰之前,还有三个校尉,同样拿着侯将军的令牌出城了,据说是侯将军派他们前去追赶返回京城的那辆大车,护送一份紧急公文。
李恪听到那三人的去向有了着落,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可是转而一想,他却不由暗自奇怪。就算侯君集把知情之人都打发回京城,他不是也只能抵赖一时吗?等大军返回长安,若想追查,一样可以查到他的罪证。若想高枕无忧,除非——想到这里,他浑身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看来侯君集虽然刚愎自用、骄矜贪婪,毕竟还不是阴鸷到极点的心狠手辣之人。
返回相国府的路上,李恪一直左思右想,踌躇不决。他要不要再继续追查这件事呢?既然那三人已逃走,在高昌城内,他一时很难找到其他有说服力的证据,仅凭一辆大车出城,又能证明什么呢?而且,若是执着地追查下去,一定要把侯君集偷运财宝一事昭彰于众,势所难免要伤害无忧。想起侯君集,他心中并没有太多同情和不忍,可是想起无忧,想起她初听到这件事时那愤慨、委屈的样子,想起她一路上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地样子,他实在很难定下决心。
就这样犹豫再三,当他回到相国府中时,几乎已经决定要就此罢手了。他刚把马缰交到迎候的亲兵手中,就见青玉从殿中急急忙忙冲出来,凑到他身边低声说:“殿下,侯将军来了,正在殿中等您呢。”
侯君集?他怎么来了?李恪听了青玉的话不觉一愣,不过稍一思索便在心里冷笑起来。好个侯君集,自己已不打算再去招惹他,可他居然跑上门来试探自己。现在他来得正好,不是正可以用这个机会提醒他一番,让他好自为之,免得日后铸成大祸会殃及无忧。想到这里,他对青玉点点头,深吸了口气,缓步走进寝殿之中。
李恪与侯君集见过礼,同在茵褥上坐下,又不慌不忙端起矮几上的茶汤浅啜一口,这才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问道:“不知侯将军深夜至此有何吩咐?”
“吩咐可不敢。”侯君集抚着短须微微一笑,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从矮几上推到李恪面前说,“本将军这两日一直随麴智盛清点府库,登记造册,现在已经差不多清完了,所以特意把簿册拿来给殿下核查。”
李恪回望着他,嘴边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把那本簿册推回去说:“侯将军何必如此多礼。父皇既然授将军为行军总管,授之以诚,自然对将军一百个放心。难道在下还有什么不放心不成。”
“哎,话不能这么说。”侯君集连连摇头说道,“殿下随军出征,虽名为副总管,实则代表了皇上。从高昌收缴的财物,在呈奉皇上之前,自然应由殿下首先过目。”
李恪见他一意坚持,非要自己核查簿册,心中不觉起了疑惑。他端起杯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品起了茶汤,脑海中却在飞快地思索。忽然,如有电光火石闪过,他猛地醒悟到侯君集此举包藏的祸心。他若果真傻傻地答应下来,日后侯君集偷运财宝事发,定然要把他拉出来做幌子,说所有财物都经过吴王核查。到时候虽然他清白无辜,也一样会被人怀疑与侯君集合谋,私下捞足了好处。想到这里,李恪不觉皱皱眉头,忽然把杯子用力顿在矮几上。见侯君集诧异地抬起眼皮望望他,他顿时醒悟自己的火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急忙敛容正色说道:“侯将军还是把这簿册收回去吧。将军既然指派在下监管降军登记造册一事,在下只知做好份内之事。至于说在下此次出征代表了父皇,那就更是侯将军误会了。在下出征纯粹是自己的要求,并无代替父皇御驾亲征之意。”
侯君集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打个哈哈,把簿册重新纳入怀中道:“殿下既然对本将军如此信任,本将军也不会辜负殿下的重托。”
“在下对侯将军当然信任。”李恪低下头抚了抚袍服下摆,不动声色地说道:“早就听说侯将军师从李靖将军,向以治军严明著称。这次李恪亲眼见来,果然传言非虚。将军事事身先士卒、严于律己,堪为众将士表率,也难怪会带出如此纪律严明的队伍。”
侯君集面带微笑听着他这番溢美之辞,可是心中暗暗咂摸他的话,却总觉得不是滋味,似乎暗含了浓浓的讽刺,只好呐呐地回应道:“殿下过奖了,过奖了。”沉吟了一会儿,他忽然又紧盯着李恪问:“听这府里的亲兵说,殿下这么晚还到军营去了?”
“是呀。今日是除夕夜。将士们辛苦了两个月,过节时总应该看看他们。在下不仅去了营地,就是守城的将士,也逐一去看望了。”李恪点点头,似乎不经意地答道。
“果然是殿下想的周到。”
“说起这个,在下还有一事正想问问侯将军。”李恪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说道,“听东门的守将说,将军傍晚时分派出一辆大车回京城,不久前又派人加送一份紧急公文回京。不知将军大车运送何物?公文报送何事?”
“这个嘛——”侯君集心中似乎早有准备,丝毫不见惊慌,捻了捻胡须从容答道,“大车运送回京的是从城中收缴的文牍,本将军派人送回的紧急公文就是为向皇上说明此事。”
“既是文牍,何必要如此匆忙送回京城。等大军回京时一同带走不就行了?”
“哦,因为高昌与西突厥一直暗中勾连,我怕近期西突厥会有所异动,也许这些文牍中能找到线索,所以才急急地送回京城呈皇上审查。”
“噢,原来是这样。”李恪一字一顿地拉长声音说,脸上又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侯君集又仔细朝他面上打量两眼,这才站起来拱拱手说:“既然殿下坚辞核查簿册,现下时辰已晚,本将军就不搅扰殿下休息,告辞了。”
李恪站起身点点头,虚应了两句挽留的话,便唤来青玉把侯君集送出了相国府。
侯君集回到王宫,犹疑不定的心情依然没有轻松。刚才和李恪一番晤谈,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实在让他出乎意料。他根本想不到李恪小小年纪,居然能如此深藏不露,话中似乎略现端倪,细细想来却又无懈可击。况且他如此坚持不留那本簿册,显然已经明白自己想把他拉进来做挡箭牌的用意。不过他今晚并未将此事点破,想必不会执意和自己过不去,一定要把这秘密揭露出来。想到这里,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一些。
等侯君集步入寝殿之中,看到深更半夜女儿居然还在这里等他,而且满脸忧愁焦虑之色,不觉奇怪地瞪大眼睛沉声问道:“无忧,你怎么还不睡觉?难道是跑到爹这里来守岁不成?”他边说边笑了起来,扬起胳膊伸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这才带着几分倦怠说,“快回去睡吧,爹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精神陪你了。”
“爹——”无忧嗔怪地喊了一声,急忙跳起来跑到他身边,拽着他一只胳膊心急地问道,“爹,你有没有私自拿走麴家的财宝呀?”
只听这一问,侯君集的双眉顿时紧锁起来,反手拽住她胳膊厉声问道:“什么麴家的财宝?你听谁说爹拿了麴家的财宝?”
“你别管女儿是如何知道的,只告诉我,爹是不是真的拿了。”无忧急不可耐地跺跺脚,摇撼着他的手追问道。
“胡闹!”侯君集气呼呼地甩脱她的手,压低声音训斥道,“你这个做女儿的,难道还要来审问爹不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李恪这小子到宫里来追问过,你从他嘴里听到的这番胡言乱语?”
“爹你别管女儿从哪里听来的。”无忧见父亲只顾训斥自己,可是对运走宝物一事一直避而不答,心中隐约明白那几个人的指摘决不是无中生有的毁谤,可是几乎已经绝望的心中多少还留存一线希望,于是猛地在他面前跪下,扯着他衣袍哽咽地说,“爹,女儿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快说呀,爹,说那些人完全是诬蔑你,说你是清白的。”
侯君集被女儿纠缠得一阵烦躁,拽出自己的袍服恨恨地说:“无忧,你不要听了别人的胡言乱语就跑来和爹纠缠不清。都怪爹平时太宠你,才纵容得你如此无法无天。你要是有无暇一丁点稳重的样子,爹也用不着为你如此操心劳神了。”
无忧见父亲仍不肯正面回答自己,心中残留的那一点点希望也彻底泯灭了,全身上下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浸透在冰冷之中。她抹抹眼泪,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喊道:“爹你现在嫌女儿多事了?你怪我不能象姐姐一样,要怪也要怪你和娘,谁让你们生了一个如此不省心的女儿!”
“你——你——”侯君集被女儿这句大逆不道的顶撞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看到父亲气结的样子,无忧心中倏地掠过一丝歉疚,可是这点歉疚也是转瞬即逝。她又用力揉揉双眼,看也不看父亲就转身冲出了寝殿。
此后的半个多月里,无忧一直对父亲不理不睬。而侯君集对女儿的发脾气、使性子也一样置之不理,还派了钟万全在宫中看管着她,不允许她私自踏出王宫一步。无忧被囚禁在这个小天地中,割断了与宫外的所有联系,心心念念忧虑的,便是李恪是否会追查父亲私吞财宝一事。可是现在她连他人影都无法见到,钟伯又寸步不离地紧盯着她,她又如何能知晓自己关注的消息呢。何况现在再想起李恪,她心中总有种不由自主的羞愧和畏惧,有时甚至希望能永远躲开他不要见面。她日日左思右想折磨着自己,茶饭不思,原本丰润的面颊也一天天凹陷下去,变得日渐清瘦起来。
大军准备从高昌启程返回京城的前一天晚上,钟伯终于被父亲带走参加将士们的欢庆宴饮,无忧抓住机会,趁着宫女们不注意,换上男装牵着战马从王宫里悄悄溜出来。她趁着月光踟蹰着走过王宫前的两三个街巷,看看蜷缩在街角的两三个小乞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溜出来究竟想去哪里。正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前面忽然有一匹白马飞奔而来,她虽然没看清骑在马上的是什么人,可是那熟悉的身姿实在象是李恪,她心里顿时一紧,想也不想就迅速转身拐进旁边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
她没有想到,那马蹄声居然一直追进了小巷,清脆的声响就在她身后及时停住。无忧用力咬咬牙,克制着自己不去回头看,照旧牵着马向前走。
“无忧,你怎么看到我来了还掉头就走!”李恪带了几分焦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
无忧不得已停住脚步,迟疑地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李恪大步走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袍袖问:“你刚才明明已经看到我了,为何还要躲开?”
“殿下误会了,我根本也没看出马上的人是殿下。”无忧无可奈何地笑笑,低下头喃喃地说。
“前些天侯将军不在时我去看过你几次,可每次都碰了钟万全的软钉子。”李恪无奈地摇着头解释道,“今日酒宴上我看到侯将军带了钟万全同来,这才借机溜出来想到王宫看看你。”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带着几分冷淡问道。
“我知道你还在担心你爹的事。”李恪此言一出,就见她神色顿时大变,似乎想嗫嚅着说些什么,可是双唇颤抖着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不觉叹了口气,猛地拉起她的手说,“无忧,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回京城了,陪我到城外跑一圈吧,我还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无忧想了片刻,终于沉默着点点头,翻身上马,跟随他往南门的方向奔驰起来。因为有李恪引领,城门守军对他们问也没问就放出城了。她跟在他身后继续向前飞驰着,并不想问清楚他要把她带到哪里。跑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纵马跃上一个缓缓的小山包,他们才勒住缰绳跃下马来。
李恪把两匹马在树上拴好,又拉着她在一棵老树倾倒在地的枯枝上坐下,然后对着她的面庞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无忧被看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才轻叹一声说道:“无忧,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你爹的事忧虑,更不必躲着我不见面。才十几天不见,你已经瘦了许多。”
无忧见他识破了自己的心思,目光中顿时又多了几分他熟悉的羞愧和难堪,想了想才象下定决心一样不顾一切地说:“可是,殿下也许有所不知,我爹他——他真的私下运走了麴家的财宝。虽然他一直不肯直接回答我,可是我也很了解我爹,他若是没做这些事,一定会直接了当反驳我的。想起我爹做的事,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感觉脸上蒙羞,实在无颜再见殿下。”
“无忧——”李恪扶着她肩膀,安抚宽慰的目光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似乎想从眼中直透她心底,“我急着见你,就是怕你会用这件事折磨自己。其实,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他做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更不会为此事而看轻你呀。”
“殿下——”无忧呐呐地回望着他,眼中渐渐弥漫起一层泪雾,顿了顿才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殿下,无忧想恳求你一件事。我想求殿下为我爹保守秘密,虽然我知道这个请求悖情悖理,实在是强人所难。可是爹一向心高气傲,我实在不忍看他因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最后自己身败名裂,也带累侯家身败名裂。如果殿下肯答应我,我一定想办法说服爹,让他把私藏的宝物交出来。”
“无忧,”李恪又叹了一口气,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量,紧紧揽着她说,“其实,我虽然没有找到证据,不过也确信你爹私藏了宝物。可是——我已经决定放弃追查这件事了。不是为了你爹,只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一个我不愿伤害的人,我不想伤害一个我喜欢的女孩。”
李恪说到这里,拥在臂弯中的那个身子猛地掠过一阵悸动,他身边那个俏丽的面庞也半仰起来,含着泪的双眼愕然地停留在他脸上。
无忧虽然对他的心意并不是愚钝得一无所知,可是却绝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个时刻对她坦白,嗫嚅着吐出“殿下”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恪望着她这副吃惊的样子,眼底又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从容不迫地接着说:“这就是我在大军返回京城之前想告诉你的话。对你爹的事隐瞒不报,其实身为儿臣,对父皇我就是不忠不孝。不过只要能保护你不受伤害,即使会背上这个罪名我也不在乎。说老实话,我对你爹的为人颇有微辞,没想到我不喜欢他,却阴差阳错喜欢上他的女儿。”他说到这里,忽然从怀中掏出那支一直珍藏的羽箭递到她面前说,“还认识这支箭吗?那日在禁苑中你丢下这支箭,此后就一直被我收藏起来。”
无忧握住面前的羽箭,看到箭簇经过精心养护,被擦拭得油光发亮,想到他的良苦用心,喉咙顿时被一波波涌上来的感动堵住了,心里虽然充满了泛着酸楚的喜悦,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李恪一下子把她攥着羽箭的那只手牢牢握进掌中,扶在她肩上的手臂把她用力拥进怀里。无忧浸透着泪的脸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聆听着他迅捷有力的心跳,如同奏响了一曲美妙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