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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唐军第二日从田城开拔时,侯君集果然没有采纳隐蔽潜行的提议,照样率大军大张旗鼓向都城进发。一路行来这四五日内,无忧依然扮作亲兵,日日骑在马上跟随父亲左右。她关切的目光经常会在不经意间落在身边不远处的李恪身上。出发第一日他曾改乘马车随军而行,可到了第二天,无忧便看到那个白马上的熟悉身影又出现在队列前方。无忧知道即使他热度退清,伤口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愈合。可是看他骑在马上的身姿,依然矫健挺拔,看不出丝毫萎顿疲惫。无忧知道这是他在人前强装出的样子,想起他这股倔强,她在感动之余,心中更多了几分怜惜。也许是每次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眼睛都泄露了太多心中秘密,让回望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柔和,隐隐的总带着点自信和宽慰的笑意。
      无忧没有想到,大军并未如预期那样,轻而易举攻下都城。麹文泰虽暴病身亡,其子麴智盛继承王位之后,对侯君集送来的劝降书依然不理不睬,打算凭借高大坚固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粮草与唐军对峙到底。攻城之战果然变得艰难无比。接连几日,唐军日日推出那十几架巨大巢车轮番进攻,可是此处城墙之固远非田城可比,巢车已经毁坏四架,城墙上却仍未打开巨大缺口,唐军更无抢攻入城的可能。侯君集与众将商讨的几个迂回之计也均不可行,一时间变得一筹莫展起来。就在攻城陷入僵局时,让众人大喜过望的是,麴智盛却出人意料地弃城投降了。
      高昌王宫坐落于都城中央,虽然修建规模远逊于长安的太极宫,可是由于麹文泰多年来在国内横征暴敛、府库充足,遂把这座宫殿建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又兼高昌地处连接东土和西域的通路之上,宫中殿堂融合了东西两方特色,看在无忧眼中,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入城之后她便随父亲住入王宫之中,可是宫内满眼的奇珍异宝、绮罗绣帐中,让她心中最喜的便是寝殿里那个雾气氤氲、弥漫着幽香的温泉池。她一路上虽然一直扮作男装,虽然所有辛苦也都隐忍下来,心中最无法忍受的却是不能每日好好洗浴一番。现在这寝殿之中就有香气弥漫的温泉池,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洗去几个月来的风尘仆仆和灰垢污浊。
      此时她正惬意地浸泡在温润的池水中,头枕着池边光滑的石沿,半眯着双眼回想入城这两天来的忙乱情形。碧绿莹澈的池水如滑腻的丝缎般包裹住她身体,水面上漂浮的一瓣瓣紫红色的花瓣,随着水波轻轻在她胸前浮动。温热的池水腾起的氤氲水汽笼罩在室内,让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呈现出一派缥缈如仙境般的虚幻之美。两个身披纱衣的宫女静静伫立在一边,等候为她沐浴更衣。
      入城这两天有诸多的繁杂事务急需处理,而薛万均又带兵随降臣去接收高昌境内的其他城池,所有担子自然都落在父亲和李恪身上。无忧虽然和父亲同住王宫之内,可是两天来等闲也难见他一面,李恪更是踪影全无。想到李恪,就不由得联想起他的伤势,她张开双眼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惆怅盯着面前一起一伏的花瓣,忽然伸手掬起一捧水来,看着水中夹带的花瓣一点点从指缝间滑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自田城她探病那晚之后,想起李恪,她心中除了那若有若无的期盼,更多了几分扯不断的牵挂和甜蜜,让她的心情也变得如这池中的碧水一样温软。本来空荡荡无依无凭的心中,忽然就被这突然闯入的人影牢牢占据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喜欢上了英俊勇武的吴王李恪,只凭征途中与他短暂的接触,她已经确信,他就是她心中渴慕的那个文可治国、武可安邦的大英雄。
      她再望望水面下那双白皙的手掌。她去探病的那个晚上,这双冰凉的手曾被那样紧紧握入他灼热的手掌之中,她仿佛现在还能感觉到他掌心那种直透心底的热力,还能感觉到心如撞鹿般的狂跳和混杂了紧张、羞涩的喜悦。不知是因为这些令人脸热心跳的回忆,还是被热腾腾的水汽熏蒸,她的面孔越来越红,衬着莹润雪白的底色,简直如同水中漂浮的花瓣一样娇艳。
      无忧忽然听到殿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觉奇怪地抬头看看池边站的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宫女立刻对她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温泉池。过了一会儿,她又静悄悄走进来,俯下身对无忧轻声说:“小姐,是吴王殿下来了。”
      无忧听说是李恪来了,顿时有些没来由的紧张,心也不规则地快速跳动起来。她轻轻站起身来,缓缓从池中走上来,一边任由两人为自己擦拭、更衣,一边故作不在意地问:“我爹回来了吗?”
      “侯将军还未回宫。吴王听说将军不在,就候在殿中要见小姐。”
      无忧沉默着点点头,等两个宫女为自己披好衣衫,又把湿漉漉的长发松松挽起,这才带着几分矜持轻轻走入寝殿之中。
      身着一袭白袍的李恪本来正坐在茵褥上等候,此时见有人走进殿中,目光所及,顿时讶异地站起身来,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无法移动脚步。自他与无忧相识以来,她向来以男装面目示人,他也看惯了她那副清俊俏丽的小厮模样。现在在满殿明晃晃的灯烛光芒照耀下,乍见她换上华服霓裳,恢复女儿本相,他顿时被眼前这个如清水芙蓉一般飘逸出尘的女孩惊呆了。
      无忧上身披着窄衣小袖的五晕罗银泥衫,下身是一袭单丝碧罗笼裙,外罩一条单丝红地银泥帔,足上踏着高头锦履,窈窕娉婷的身姿与男装时的天真娇憨迥然不同。她显然是刚刚沐浴出来,本就光润的双颊此时更显洁净细腻,雪白中还透出隐隐约约的红晕。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的发髻上,还在断断续续垂下点点细小的水珠,落在她柔滑的颈项和肩头披的丝帔上。
      无忧见他一直不发一语,双眼却象胶着在自己身上一样,连眨都不眨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和赞叹,忍不住大窘起来,情不自禁垂下眼帘,用力咬咬下唇才喃喃地低声问:“殿下可是来找我爹的吗?他还没回来。”
      被她这一问,李恪顿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刚刚那一瞬间如失了魂魄般的呆痴,不觉有些哑然失笑。不过她那摄人心魄的美丽在他心中引起的震撼和激动仍无法在瞬间抹除,他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轻轻执起她双手赞叹道:“无忧,我真想不到,换回了女儿的本来面貌,你竟然这么——这么美。”
      无忧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赞美自己,脸颊红彤彤如被炭火炙烤着一般,对着脚下细软厚实的地衣望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扑哧一笑,眼中闪出几分戏谑的光芒道:“殿下不要打趣无忧。您自小在宫中长大,身边是皇上后宫的几千佳丽,自然早就阅尽天下美女。似无忧这等凡俗之人,还入得了殿下的眼睛吗?”
      他听了这番话先是一怔,不过很快便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的促狭光芒,知道她是有意用话打趣自己,于是轻轻放下她双手,也故意狡黠地一笑说:“皇宫之中自然是美女如云,可是又有哪一个在遭遇无赖泼皮时敢上前打抱不平,又有谁有勇气女扮男装随军出征,就更不用提身处险境还能忍着伤痛对敌人反戈一击了。”他初时说来仿佛还带着些玩笑和调侃的意味,可后来却似乎越说越认真,全然是发自肺腑的真诚。
      无忧不想纠缠于这个让自己如此尴尬窘迫的话题,急忙指指他受伤的肩膀问:“殿下肩上的伤怎样了?”
      他抬起右手在左肩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便浑不在意地笑笑说:“伤口已经好了很多,连骑马都不碍事了。现在高昌已平,无仗可打,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回京城时肯定就没问题了。”
      无忧听了他的话,也放心地微笑起来,不过紧接着便又问道:“殿下找我爹有何事?他还没回来呢。”
      “我知道侯将军还没回来。”被她这一问,李恪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了,连脸上的笑容也不似刚才那样轻松。看到无忧双眼中诧异、疑问的目光,他微微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道,“侯将军这两天可能正忙着和麴智盛清点府库,刚才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就急急忙忙寻麴智盛去了。”
      无忧听完他这番解释,立刻醒悟到他是特为看她而来,虽然难掩心中喜悦,可顿时也多了几分紧张和不安,于是便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刚想说些什么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殿外隐隐约约忽然传来疏疏落落的爆竹声。
      这阵突然响起的爆竹声似乎为他们解了围。李恪抬起头来望望无忧,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从容自然的神色,带着几分兴奋故意问她:“你知道外面为何会传来这爆竹声吗?”
      “不知道。”无忧疑惑地摇摇头,“自今天傍晚,外面零零落落的爆竹声好像就没断过。莫非这些高昌人心里早就痛恨麴家的残酷暴虐、贪得无厌,现在见他们终于被唐军打垮,高兴之下便燃放爆竹庆祝?”
      李恪被她这番匪夷所思的猜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可是天天只知道行军打仗,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看到她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疑惑样子,他笑着拉起她一只手说,“今日是除夕呀,明日就是元日了。高昌虽地处西域,可举国上下多为汉人,习俗自然与中土无异。况且麴家父子一向残暴,高昌国内早就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唐军能早一天解救他们。虽说现在兵燹初定,可毕竟挡不住人们过节的喜庆之心。刚才在途中,我已经看到有驱傩的人众往市集那边去了。我见侯将军并未回宫,就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想带你一同去看看。”
      无忧顽皮好奇的心性立刻被他这番话鼓胀起来,笑逐颜开地点点头说:“好。无忧真如殿下说的一样,整日想着行军打仗的事,把过节的大事都丢在脑后了。不过要出宫去看驱傩,最好还是换作男装。请殿下稍候,无忧马上就来。”
      无忧很快便换好衣衫回到殿中,同样是一袭白色衣袍,外面套着鹿皮寒袄,半干的头发被毛绒绒的浑脱帽遮盖得严严实实。李恪望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虽说换上男装会让美丽大打折扣,不过看惯了你这副小子样,我还是觉得这样更熟悉亲切。”
      无忧咧嘴朝他一笑,兴奋地和他一起溜出王宫。
      夜色笼罩的街巷中,零落的爆竹声已经变得有些密集了,不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头戴狰狞面具的驱傩人群从一条条巷道中涌出来。这些人行进的方向似乎都汇往王宫以南的市集,李恪和无忧就跟随这些小股小股的人群一起往市集的方向前行。
      高昌市集的规模远远比不上长安城内的东西两市,而除夕又恰逢唐军刚刚入城,人心惶惶未定,因此市集的热闹喧嚣也远不及无忧以往在京中看过的驱傩场面那样欢腾、壮观。可是能在此征战途中,在远离京城的异域同样领略到节日的欢愉喜庆,何况身边还多了李恪的陪伴,她已经在心中暗自庆幸,根本无心嫌弃这里的简陋寒怆。
      随着夜色渐深,市集中心的驱傩人群已经越聚越多,人人面上的狰狞面具在只只火把映衬下并不显得可怕。人群中扮作傩翁、傩母的两位老人带领圈外众人又唱又跳,笑声伴着歌声,一片沸腾。他们两人站在圈外看了一刻,李恪又把无忧带到旁边一个个百戏杂耍的摊子前看了起来。很多来自西域,在长安并不多见的杂耍伎艺立刻吸引了无忧的目光,她站在圈外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惊险之处甚至还会情不自禁拉着李恪一起鼓掌喝彩。
      李恪虽然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始终不象她看得那样忘情,那样全神贯注。他带着一丝喜悦、一丝宠爱的目光会不时落在无忧身上,看着她脸上的神情随着艺人的动作不停变化,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面颊和眼中闪动的兴奋光芒,心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满足。
      他们的脚步慢慢转到一个对着围观人群大演吞刀吐火的天竺人面前,无忧还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本事,不禁有些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呆了。李恪以前曾在宫中见过百伎艺人表演这种幻术,知道此伎不过是由人们的错觉而来,不足为奇,于是稍稍后退两步,一边微笑着看看无忧惊讶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向旁边围观之人一一打量起来。
      正在这时,他们身边不远处三个身着校尉戍服的唐军不知因何起了争执,本来低声的窃窃私语也提高了几分,不由得引起了李恪的注意。
      只听其中一人气呼呼大声说道:“我敢打赌,这个天竺人绝不是真的把刀剑吃到肚子里去了。”
      “那你说,他若没吃到肚子里,那刀剑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不服气地追问起来。
      “打赌、打赌。”最后一个校尉对先开口之人怂恿道,“就赌老宋今日得到的那颗夜明珠。你若是赢了,这宝贝就归你了。”
      那被称作老宋的校尉呸地对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说:“老子千辛万苦打到高昌,好不容易才捞到这点宝贝,岂能拿来做赌注!”
      “这点宝贝算什么呀。咱们这两日一直跟着侯将军清点府库,他自己悄悄运走满满一车东西,不会就拿这点小恩小惠堵咱们的嘴吧。”
      “嘘。”老宋猛地对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喝斥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胡说,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怕什么,这里山高皇帝远,我们从麴家的肥肉上啃下一口,就不信皇上远在长安也能发现。再说,就算真发现了,上面还有侯将军顶着呢,反正天塌下来有人扛,砸不着我们。”被训斥那人虽然不服气,不过再开口时还是把声音压低几分。
      李恪站在一边偷偷听着,越听心中越惊疑。听这几人刚才一番议论,侯君集似乎是把收缴来的麴家宝物私自劫掠了不少。怪不得入城这两天他日日和麴智盛清点府库,忙得乐此不疲。可是侯君集为行军主管,入城之后又指派他监管降军登记造册之事,现在他若突然插手清点府库一事,如果能查到真凭实据便罢,否则依侯君集的脾气,恐怕断不会对自己善罢甘休。
      他想到这里,立刻快步走到那三人身边,紧绷着脸压低声音问:“你们三人刚才在说些什么?侯将军运走了什么麴家的宝物?”
      这三个校尉发现秘密泄露,脸上相顾失色,刚想对李恪破口大骂,老宋却突然认出面前这儒雅中透着威严之人正是吴王,忙不迭地施礼道:“末将参见吴王。小人几个未能及时识得吴王,失了礼数,真是罪该万死,求吴王包涵。殿下刚才想必是听岔了,我们正为这艺人吞刀吐火打赌呢,何尝提到什么侯将军和宝物的事。”
      李恪对他们三人冷冷一笑说:“不说是吧,好,侯将军是不是派了大车出城,我们只要到城门守军那里一问便知。你们三个现在就随我过去问清楚,然后我们再一起去见侯将军,在侯将军面前分说明白。若再不行,就把你三人押回长安,下到大理寺狱中,看孙伏伽能不能让你们说清楚。”
      “吴王饶命。”“吴王饶命。”李恪话音一落,三个人顿时惊慌失措地低喊起来。老宋咽了口唾沫,又转头望望身边另外两人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这两日一直跟随侯将军,由麴智盛引领去清点府库。麴家这些年收了不少奇珍异宝,侯将军说皇上哪里要得了这些好东西,就搜罗了一车宝物,今日傍晚用大车运送出城了。因为我们三个也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侯将军就随便挑了几件小东西赏给我们了。”
      李恪听着三人的解释,脸色愈发阴沉,心中一阵阵恼火。等老宋说完,他刚想开口继续责问,无忧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却突然愤怒地插了进来:“胡说!你们怎能这样诬蔑我——”
      她那个爹字还未喊出来,李恪已经及时扯住她,阻住了她要说的话。他回头看看无忧,她涨得通红的脸上神情是如此严肃、气愤,眼中居然闪着晶莹的水花,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和耻辱。他顿时有些懊悔,刚刚怎会光顾着追查侯君集私运宝物一事,竟然忘记无忧尚在身边。
      无忧被他阻止,似乎还心有不甘,急切地望着他低声说:“殿下,你不要听他们乱说,我爹决不会做这种无耻之举。”
      李恪充满理解和安慰地对她笑笑,又微微点点头,这才转向那三个校尉说道:“你们三个到相国府去等我,这件事关系重大,由不得你们胡说,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三个校尉均是一脸沮丧,沉默着点点头,转身去了。经这一番搅扰,李恪和无忧也再没有心情留在市集中享受节日的欢愉,心事重重地返回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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