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浅梦温凉》断玉削锋

3、三

　　静王天生贵胄，自幼受尽荣宠，就连在父皇母后面前也是不可一世的骄矜少年，又半生戎马，独断果决，从来都只有他负别人，没有别人负他。哥舒岚却让他在一夜之间痛失自尊、感情与爱子。他怒极恨极，动了杀心。杀死感情、夺回爱子，是唯一能挽回尊严的方法，他也是这样下达的命令。他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想到过原谅，但最终结果是最坏的一种——哥舒岚死了，他的儿子下落不明。

　　他对哥舒岚极致的爱恨，随着她生命的消逝，也曾归于平静。但十一年寻子的艰辛，一次一次燃起希望又再破灭，十一年骨肉分离的痛楚，他记得儿子喊他爹爹的稚嫩童音，却渐渐记不清儿子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全部化作对哥舒岚的怨恨。刚把哥舒找回来时，他也曾感激上苍，对儿子满腔的爱意、无边的耐心。可哥舒对他的炽热感情却让他无所适从，他的儿子十六岁已成为凤翔的王，一路摸爬滚打都是靠自己。长安城的王孙公子在这个年纪，哪个不依靠父荫，他的朗儿却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他积蓄了十一年的父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安放。

　　这当然也是那人的错。甚至之后，哥舒每每让他生厌的不服管束、阳奉阴违，父子两人每一次的不欢而散，他也都怨到那人头上。这怨念已明显到哥舒要把自己的命当作母亲欠他的债来还，这怨念已失控到哥舒哭着掏出母亲的手绢被他狠狠一巴掌打翻。他不是不知道母亲是哥舒心底最柔软的存在，但哥舒岚是横在他们父子中间的魔障，让他们看不见彼此，甚至再一次将哥舒从他身边夺走。

　　他怨哥舒隐瞒他，恨哥舒背叛他，但归根结底，他承受不了再失去。
　　当他发现哥舒会在他和凤翔之间选择凤翔时，他只想永远留住他，哪怕他恨自己一辈子。

　　事到如今，他又承受不了这恨。
　　别说恨，他连哥舒不再叫他父王都承受不了。
　　静王觉得自己再无立足之地。
　　有裴演和李天昊在，更给了他足够的逃避理由。
　　他回到哥舒在了物园为他置办的住处。

　　在他搬进来之前，这里不知道空了多久。开始他只是偶尔过来小住，后来喜欢这里的安逸惬意，加上能时常见到自己两个儿子，他在凤翔的府邸反而回去得少了。
　　但无论他何时来，这里都是纤尘不染，越窑的青瓷瓶里永远有一束芬芳。细细打量这里的陈设布置，室中的古籍善本、金银茶器、琉璃棋子，院中的通幽曲径，苍翠小山，碧水青莲，分分寸寸都是哥舒的心思。
　　心思缠绕着相思，相思凝结成寂寞，都氤氲在这空气中。
　　那一年端阳节，哥舒在来见他之前，是不是对着这个院落绽放过笑容。见过他之后，是不是像他现在这样呆坐一夜，散尽身上最后一点温热，在朝露中凉透。

　　静王每个时辰过去问一次哥舒的情况，听到他平安便回。
　　他宁愿逃得远远的，也不想在陡然会面时，听哥舒默然地喊他王爷。
　　翌日入夜，李天昊突然拦了他道：“衙门有事要我回去一趟，不知多久能回。里面的人请代为照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不叫父亲，也不称兄长，却将静王的心中所盼戳个正着。静王一时摸不透他意思，竟如懵懂少年一般攥紧衣襟，说不出话来。
　　李天昊吁一口气，他生性耿直，对是非曲直尤其的执着，却又心地善良，容易体谅别人。父子针锋相对多年，静王嘘寒问暖他从来不为所动，静王威逼恐吓他也绝不屈服，但一旦静王流露出怆然疲惫之态，他心中就硬不起来。
　　依他的性格，原本绝不会给静王一点好脸色。但自从了解了哥舒在静王身上渴求的，自从知道了哥舒从静王那里得到的，他自知再没资格替哥舒怨恨。他无意在哥舒与静王之间说和，只是不忍心看着哥舒治好了一身伤病，一颗心却活不过来。
　　他终是忍不住告诉静王，“你知道我哥醒过来问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他问，父王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