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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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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裴演处置好哥舒的伤口,也不避讳哥舒,直接对静王拱手道:“王爷,请恕臣直言,公子现下需要静养。一则手脚不可再用力,更不可再受伤。再有损伤,只怕日后行动难以自如。二则,公子体内余毒难清,要想根除,至少要一年半载。这段时日既要养筋骨又要养五脏,断不可再大喜大悲,忧思燥怒。”
这话一半是说给静王,另一半是说给哥舒。
裴演本是太医署医师,静王为皇子戍边时,皇后偏爱少子,从太医署挑了医术最精的裴演给静王。裴演追随静王辗转南北、出生入死二十几年,又有掌生死之事的本事,比之心腹家臣更要亲厚。静王父子之间的事,甚至静王与哥舒岚之间的纠缠,裴演旁观这许多年,早了然于胸,叮嘱这些话,固然句句要紧,也是有意向哥舒透露,是静王找了他精心医治他手脚。
说完这番话,裴演向静王与哥舒各施一礼,退了出去。
个中意思,哥舒岂会不明。但此刻他想到的却是静王不见他的三年里,他大病一场,月余不能起身,静王也不曾心软见他一面。如今他残破至此,才能得到亲生父亲一点怜悯,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天地。
他自艾自怜,几乎想问“我午夜梦回,泪湿枕席的时候,你可曾有片刻想起过我”,话到嘴边,终究不能成言。
静王见哥舒胸膛起伏,知道他心中又翻江倒海,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握了他手掌。
他这一握,哥舒全身僵直,血热如沸,竟自救一般脱口而出道:“今日是你第一次抱我!”
静王于惊痛中骤然撤手,如身坠百尺寒潭。
他可以辩驳,他的朗儿孩提时,他如何爱他如心上肉、掌上珠。他可以辩驳,哥舒在踏鞠场替他挡火后,是他把哥舒抱上马车,再从马车上抱到床上,药是他一手揽着哥舒,一勺一勺喂进去的。
但他说不出口。这些不存在于哥舒的记忆里。
在哥舒的记忆里,父王眼中的怒火将他吞没,父王唇角的寒冰将他冰封,父王对他做过的仅有的亲密举动,也都不是因为爱他。他唯一能够理直气壮留存心底的只有脸上火烧的痛,湮没不了父王掌心的温度。
他用半条命,换一次父王守在床前,可父王在骗他说“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之后,亲手持利刃,割断他手筋脚筋。
哥舒想着裴演的叮嘱,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忧思燥怒。但此刻他心中山河颠覆,又岂是意志能控制的。
静王不意自己出现这一会儿工夫,就累得哥舒又流血又吐血,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再出现在哥舒面前。
这是哥舒扑火之后,他第一次走到他床前。
就算裴演为哥舒接手脚时,他也躲在屏风后,不敢看上一眼,像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懦夫。
因裴演一句“断筋越早接上,恢复得越好”,哥舒人还未完全清醒,裴演就奉静王命动手接筋。
虽然哥舒意志不清,裴演也喂他服了麻沸散,但为防他中途疼醒乱动,李天昊还是按照裴演吩咐,亲自去挑了柔韧的丝绳。静王远远看着两人合力将哥舒绑牢,每一道都像勒在自己的脖颈上。
他自己下刀的时候,都没有绑住哥舒。
他不知道任由儿子在自己手掌之下挣扎扭动,是不是更仁慈一些。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有个无限微小却异常强烈的期待。
他在等,等哥舒喊他一声父王,哪怕是迷乱中的一声错呼、一句呓语。只要他叫他,他就飞奔到他身边。
可惜没有。
他能听到、感受到的,只有裴演不为一切扰乱的坚定,李天昊不间断的温言抚慰,以及哥舒时有时无的细碎呻吟。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知道自己在接筋,便闭口不言,疼得混乱了又会喊出只言片语,喊的却是“娘,我好疼”。
静王仓皇逃出房去,逃到日光下,才残喘吐出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