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乱雪 ...
-
皇帝遥望那片火宅,一眨不眨,一动不动,烟火熏过来,那本火光中明灭不定的脸色,也渐渐燎成了铅灰色,于灰败中隐隐透出一股冷硬与狠戾。
巨响迭起,火苗如游蛇般在四下蹿曳,很快周遭更多的房屋已成了红彤彤的一片。
有人扯住我的袖子,声嘶力竭的吼叫。
――请大人保护皇上快走,这里危险!”
通亮的赤色里,他乌青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一痕痕染上我的袖口,很快将青色的衣裳洇成污糟的深褐。
我沉默的看着那汪哀艳的血渍,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你看,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的颜色,那么,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山重水复,迤逦曲折,总归不过在这条路上消磨罢了。
然而他又一次抓住我的臂膀,不屈不挠,嗓子被火苗熏得沙哑,“将军,请保护皇上先走!”
然后有更多的血飞上衣袂,迸溅的血意令我的眼神片刻停驻。
我缓缓的抬眸,面对眼前这个人的脸孔,有些恍惚的记起自己那些不留余地的出手,伤了他,伤了很多人。
原来这晚,我与这肆虐的烈焰一道,做了刽子手。
这辛苦的人世,原来已经走了这么久。
原来生命的真相,便是这条荆棘丛生的坎途,双脚踏过的是,弱者的血肉。
那么,就这样蹒跚着挣扎到终点吧,不许回头,不许停留。
他好像还打算说什么,我已伸手按过他的肩头,劲气从手心缓缓传递去护住他紊乱衰弱的心脉,同时在慢慢的点头,“我明白。”
皇帝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的样子令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
我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微一转念便再度叮咛,“既然火势已不能遏制,就叫水龙军将两旁房屋都速速拆掉,以免波及更多百姓。”
一片惶恐的骚动中,天子依旧默然立于炎炎火光下,任一袭衣袂在风中飘然飞响。
他凝然而对,直面这倾城烈焰,眼神如冰雕般冷冽肃穆,唇角睫毛也不曾有纹丝悸动。
这让我有了些微的疑虑,眼前这情这景仿佛不过是倒映水中的稀薄的落日,一阵清风扫过,便将击碎这幻影。
然而月色分明惨亮,空中分明满是灼热的气息,连心肺都烤得焦烫。
我俯身于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声音响起,“皇上万金之体,请莫身临险地,臣恳请陛下离开此地。”
他仿佛没有听到,或者佯作没有听到,却在唇边泛起一丝笑影,虚弱而憔悴,几似错觉。
我依旧维持着跪倒不动的姿势,静候片刻见他全无应对,便再次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语气。
然后他唇角的笑影清晰了起来,明亮又锋利,象一把薄薄的刀,眼神却异常淡漠,如同初冬的清晨,落上刀锋上的那层轻霜。
“怎么,你怕了?”
他的眼神象一扇窗,风吹动的窗,颤动的窗,危险的窗,推开之后,便现出另一重险地。
“这要走了?怎么不去救人?”他的笑容愈来愈深,好像用匕首在脸上用力刻下似的狰狞和僵硬,“怎么,原来边将军除了杀人放火之外,便只会逃么?”
忽然间他伸手朝前挥去,马鞭嗖的从他手中击出,鞭梢划出刺眼的曲线,割破了一直笼在我们之间的,那层欲言又止的纱。
我不语,只抬头看着他,他眼睛的最深处燃着记忆的火把,火光烈烈,照出我身后那接连颓塌的楼阁。
此时,那里的火烧得怎样癫狂呢,会不会连那半枚断钗也熔成了灰烬?
手心有些刺痛,似如那时钗尖戳进皮肉,开始滴血。
他的鞭子在手里打着颤,借着通天的火光看过去,象一条瑟瑟发抖的蛇,影子悉窣凌乱。
呵,蛇也会发抖的么?
他的声音冷而腻,毒信般舔舐过耳郭,“这场景好像很熟,难道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家中那些菲薄的首饰,便是她此生唯一活过的痕迹吧。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颗心早已沦陷为野兽出没的沼泽,种种环生的险象都可以如履平地,而眼下这把烈火在嗤笑我说,你不过如同多年前一样,这双手无法保护任何人。
于是我便很诚恳的对皇帝说,着了火的房子哪里看起来都差不多,总是很危险,请陛下速速离去。
然后,啪的一声,脸上已烙上一道灼热的鞭击。
那便是痛的感觉,万道刚针砭入肌肤,每一根都连着倒刺,火辣辣的延伸下去,撕心扯肺。
眼前笼过一层淡淡的血影,周遭渐渐模糊,象降了层红色的雾。
恒久的时光前,弓王谷中,也曾有过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渗血的雾。那时我惊恐的拉住师傅的手不住摇晃,老师,是天在哭么?
是谁在哭呢?
如今还可以握住谁的手呢,那些承诺过却始终不得不放开的手?
红色的雨铺天盖地的倾泄下来,连着噼啪不绝的声响,如同除夕时燃放的爆竹雨。
原来血肉之痛,可以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
难忍的疼痛吧,当天牢的风从冰凉的铁窗刮入,当尖利的剪刀穿透胸膛,当短刀从背后没入,当如蝗箭矢飞来时,却只能迎面而立,就如在汹然火光中,不断绝望的挣扎。
鞭子抽过来,刚开始还是剧痛的,热辣的,而后又开始麻木,令人以为所有的感觉都就此死去,可每一次鞭子落下,它们又再度复苏,再度清楚的感受到那使魂魄都嚎啕大哭的疼痛。
我想躲闪,想逃开,可居然只能跪在原地不动,任眼帘前涌下红色的泉水,不曾稍歇,任气息阻碍,都憋堵在喉头。
好像有谁在咆哮,怒气就如这眼前的火。
呵,原来即使回忆已生满了青苔,痛苦与愤怒却依旧如白驹,轻易的就跨过了光阴。
这便是牵挂吧,念念兹兹,勾连缠绵。
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除了漫无边际的红色,已经什么感受不到了,除了永无休止的剧痛,这让我有一些惊讶。
居然还是会疼痛,居然还是会想躲开。
遥遥的,有谁在悲泣,有谁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也有人在呼喊,“房子拆完了!”
我想回头去看一眼,在大火与民宅间的那一片空地,想去看看它是不是一如想像中的,空白。隔断一切生机的空白。
然而喉咙却透不过气,喘息都压进胸膛中,喧嚣着向外拼命耸挤,要挣破一切阻碍。
胸中发紧,突然间又是一松,有股热流蓦地自心底喷涌而出。
张开嘴,一口鲜血箭似的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