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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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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店小二点着灯过来,说是黑衣少侠已经回了小筑。告别老板,匆匆回去睡了。第二日早早吃了饭,带些水和干粮。小黑牵着马在门口等。余一大致查问过情剑庄的方向,须得绕过薛井镇,由此向东南行进三四天左右。
余一不知道这两匹是明空城的宝马,自带引擎。只要一出翠峰山转上官道,两人若是不眠不休疾驰一天左右便可到达。
临近情剑庄的是清波镇,镇上不足百户,民风淳朴。从薛井镇至清波镇一带甚少有过战乱,所以人为破坏并不多,风景秀美。小黑的速度并不很快,余一比较适应,途经鲤云山,两人便稍坐休息。
鲤云山是块圣地,官府兴修大小寺庙。千座石窟佛像,至今有百年。正山整岩壁凿有一巨佛布施像,结与愿印。与栖鸾寺隔江相望。如今三江水位已高涨,淹至正山佛头,没全身。驱船行入其中,壮阔万分,以至于绕观三十步仍不能见全面貌,却又不敢近身,深感其庄严威慑。
余一只说自己想去寺里拜拜,去去霉气。小黑在后面跟着,到了栖鸾寺山门,却早已有人等候。余向晨似乎与老方丈是故交,寺里有棵百龄茶树,单赠予祖父一枝,每年春茶新出,便立刻赶制托人送来。老方丈沏上一碗,的确是那个味道,见他喜欢,又送一罐。聊着聊着只下两人,小黑依旧看不见人影。余一吹了吹碗边的白沫,茶香混合檀香,以及木头陈旧气味。室内昏暗,以至于从外照进来的亮光青绿明黄,摇曳寥寥树影。
栖鸾寺的香火很旺,四下人头攒动,吊坠花枝碰撞作响,络绎不绝的行步与石梯摩擦堆积出一股整齐缓慢的韵律。水晶盏里奉珍珠,也有奉金桂的。或点蜡,或只进一炷香,桌台上的金器,攒着满满的荷花,盛不下留在外面石缸里,也是堆砌得丁点缝隙都看不到。殿外香台烟熏缭绕,滚滚腾升,青气竟与天合成一色。
人说现下世道乱着。
鲤云山的那尊大佛还有个说法,原先正山底下镇着一人,栖鸾寺修起来,是因为有另外一人在那里隔江守着他。
至于为什么守着,为什么镇着,谁都不清楚,捏造衍生了各式各样的版本。
有说佛其实压着的是一个妖怪,对面守着他的是神这种传统神话类。
有蛇妖被秃驴困住于是丈夫对邻守望不离不弃这种感人至深侵权类。
有善良淳朴的姑娘每天在佛像下做饭给奶奶吃这类完全不沾边晨间剧类。
还有一个绝世魔王禁闭了叛乱失败的儿子,儿子亲友誓死陪伴的家庭禁忌伦理类。
而传闻那座巨佛确实有那么几间暗阁密室,江水没过,里面滴水不透,蜡烛照常燃烧。
时下的,便说景小岚死前,就是关在里面,用锁链穿着琵琶骨,披头散发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看不见天日,死后将九青君留于此地。
这当然并不可信,人是在情剑庄杀的。若真是藏在这个地方,只怕天下盟和情剑庄早将此处掘成了盆地。
提到这茬,老方丈倒是忆起剑庄的大庄主。
“剑庄庄主也来过这里。”
余一问着,放才茶杯,撑足精神坐起来,老方丈闲聊一般,声音放得有些自在。
情剑庄在庄主慕云之前,乱了一阵子,起因是争位和夺剑。慕云慕鹤两兄弟在这样的环境里夹缝生存。庄里诸事不顺,慕云庄主有时便来与方丈谈心。
“都是有年头的事。”
“如今的慕庄主,见过几面,沉稳庄重。”
余一听得老方丈的语气,就好像慕云以前没有过沉稳庄重一样。余一自信有遗传余向晨看人的天赋,情剑庄庄主一天到晚晃着张老好人的脸蛋,站在武林盟主的背后,好像他们家开得是正道迎宾楼而不是做兵器生意。
老方丈记得年轻点的慕云,通身素白简雅,衣服夹层透着石青,一条秋香色丝绦,中规中矩的束发。举手投足间礼节周到,品貌非凡,还有些腼腆。阳光亮点,周围笼着层淡淡褐色。
总是与一名年纪较小的少年结伴。少年划舟吵着去看大佛,慕云就后头安安静静的跟着。
“如今我才知道,此人便是景小岚。”
余一听时不小心喷口水出来。
“那时两人尚未涉足江湖险乱,关系甚好。正邪仇杀,也是之后的事。”
余一想着的确有过这么段友情。两人认识,想必也畅怀交心,相互间没有隔阂,差点传为一段佳话。直到景小岚偷得秘图,夺走庄内那把九青君,残杀剑庄长老。一时间,情剑庄归罪于慕云。
等到慕云在这关头忽然坐到庄主的位子,又全力将矛头转向了景小岚。
而夺剑后的景小岚,犹如脱缰野马,祸害不断,闹得正道人心惶惶。
可是老方丈说,他见到的景小岚,似乎并无传说中那么恐怖。
“可能当时都还是孩子吧。一个十年,足够能将世人磨得面目全非。”
余一还没有接话,老方丈倒是自己补上一句。
面目全非。
不知为何,四个字从老者口中脱出,撞到心口。余一忽然想起南靖天。
那之前的景小岚是什么样子?
老方丈回答,景小岚只在寺里过一次,不过他记忆犹新。
余一摆好坐姿表示他很愿意听故事。
于是方丈从时间点开始慢慢回忆,说在大寒尾。他能记得是因为那年整座鲤云山积着很厚的雪,比往年都要厚许多,山中还有段路因雪崩被阻隔。
一时间少了香客,寺里的大部分弟子又分出去修正山道,整座寺都清净得紧。
后半日布道的时间,老方丈在屋内收拾杂物,整理一半,忽闻外面激烈争吵,推门出去,只见慕云竟然拎着个戾气十足的少年上山。两人起先在殿外开始拉扯,差点打起来。最后慕云扣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方向一带,上身灌力将其摔向地面,在落地间抵着他的腰,声响骤停,只发出阵轻微稳妥的撞击。
少年神采奕奕,目露精光,头发看似垂散,眉梢起一镂花银钿从鬓边攀沿藏至发髻深处,如今并不多见。暗黑银红锻衣,里藏软甲,在雪地上走(滚)起路浅檀绉边拖得满地,跟落了梅花似地,极让人欢喜。
他每想奋力挣扎起来,慕云就给他按下去。最后只能愤愤地拉扯开慕云的手,不让靠近。
慕云同他纠缠到袖子都快烂了,看见老方丈出来了,赶紧行礼。少年狠狠回头望着,一声不吭。
眼中犀利,性子也极怪癖。方丈至今还记得起模样。
慕云年纪略大,似乎总以兄长般坦诚相处的。嘴上劝着,动作却没这么待见,掌中异气暴起,袭向他的后背。景小岚穴道被封,一下子疲惫很多,但怒气未退,使劲向下巴拉着慕云的外套,慕云没有景小岚软甲那样繁琐,衣服里子也单薄,才和方丈说几句,腰带上下已经过分皱褶。
方丈上前询问,慕云恭敬地答,“这是在下的好友。”
然后低头对着正在他衣服上发泄的好友说,“景小岚,这是栖鸾寺的方丈大师。”
景小岚说,我要杀了你。
慕云向方丈解释,他是指在下。
老方丈说你不用跟我解释。
景小岚被绳子五花大绑,丢在后院。老方丈则是带着慕云去了法堂,两人点了盏蜡烛,在藏书楼间缓缓穿梭。走到经文那面书墙,慕云跟方丈略微聊起,谈及景小岚,只叹气。
“我这名好友,杀性过重,屡次劝教都难改恶习。闻得本寺有一密法,能祛业障,修养生性,今日骗了他来,望能教他收敛些。”
老方丈回头看着他,说密法倒是有的,也实能养性,效用却没有那样夸张,且因人而异。然后忽然笑起来,说你本是个极有耐性又善说的人,如今会听信传闻,可见你也确实没辙了。
慕云说且试试吧。年幼时听父亲说,鬼殿前任殿主习得此法,褪去魔性便隐退而去。如今想起来,越是觉得在意。鬼殿一脉,自胎内就存有魔性,要想洗去谈何容易。若是传闻,古往今来入魔的人那么多,又何必要与鬼殿牵连。
方丈只是颔首呵呵地笑。慕云又说,我真是不死心。
两人谈了一阵,方丈爬着楼梯从书架的顶端摸出个扁平盒子。很少碰及般,蒙层稀薄的灰尘。书楼门口有一小口石砌的方水池,活水上涌。两人出门,仔细于水池中洗净手,用布擦干。就地打开那本手抄摺子。
方丈说,这须本人诵读参悟,你那位好友怕是不肯配合。
慕云皱着眉头,将手褶托起,长时间没有说话。
老方丈问道,“他究竟是你何人。”
慕云无奈抿嘴一笑,摇摇头。“算是我的亲人,如今我能信赖之人。”
情剑庄数年争斗,族内情分早已分崩离析。他被老庄主明指为继承人起,更是成了靶心,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倘或不是母亲背后提点周旋,以他的个性,和弟弟怕要枉死不知多少回。
别人与他相交,因为他有情剑庄长子的身份。景小岚却不同,深知自己的处境,从未为难过自己。反倒他在被叔叔算计忍让犹豫时,竟也不顾及是个外人,替他拉下脸出了手。
虽说景小岚此举,现在仍未让慕云释然。
“大师,实不相瞒,在下这位好友,正是鬼殿的人。”
方丈听过明细,本就是个善人,又感念慕云的交情。提起栖鸾寺内,倒是有几位正在修持,内功深厚的老师傅,将几人召集起来商量再三,准备了几日,坐镇寺内密修之地,把景小岚拖了来,为其念诵。
景小岚被慕云封住穴道已有几日,看着这样的阵仗,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杀你叔叔,你要恨我就取我性命得了。
慕云松开绳子,替他活动肩膀。
“可他毕竟是我的家人……。”然后叹气,“你总这样,性情使然又不计后果,祸闯越大越开心,天生就是个魔头。”
景小岚的怒气迟疑了一下,问,“哥,你这是在……夸我吗?”
慕云一剑鞘给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