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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辨花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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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四年,四阿哥爱新觉罗弘历十六岁。自康熙末年的九龙夺嫡,皇家立储的规矩就从明立太子改成将皇位继承人的名字藏与乾清宫里的“正大光明”匾后面。朝中大臣虽不敢像康熙末年时一样拉帮结派,但私下里,都押了“宝”。
如今的雍正皇帝不像他父康熙一样多子多福;他只有三个儿子: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还有五阿哥弘昼。三阿哥仗着自己年长,早在父皇登基之处便随着上朝办差,已经与朝中文臣武将结了不少营私,也曾与夺嫡失败的八阿哥胤禩一党有所瓜葛。而五阿哥弘昼却是出了名的荒唐阿哥,只爱喝酒吟诗、沾花惹草,在上书房受尽了师傅的责骂,也不改恶习。而弘历则是从小专心在上书房读书,一心修身以备日后齐天下。他谦恭博学,也风流坦荡,即有帝王家的沉稳,又有才子的诗情画意。
朝廷里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当今皇上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四阿哥弘历是最出息的,小小年纪就被皇祖父康熙一眼看好,养在宫中,亲手教他读书、骑射。虽然他因为年龄尚小还没有封爵,但文武百官大多认可,四爷十有八九就是日后的准太子爷,所以都尽巴结攀附之能事。清朝皇室自康熙末年以来便有了不明立太子的规矩,因此造就了不少皇族人员暗中结派,不择手段的想着无比尊贵的皇位。
弘历自己却深知争夺皇位的险处,只装作对立储之事毫不在意,不敢像自己三哥弘时拉帮结派。他知道父皇最忌恨所谓觊觎皇位的‘莽贼,’更知道父皇最提防的莫过于自己的亲兄弟和儿子。弘历亲眼看到了他的八叔、九叔的下场——被自己的皇弟迫使改名为“阿其那”(满语“狗”)和“塞思黑”(满语“猪”)的下场;他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永保平安,只有平安才能换来皇位。
于是弘历从小便专心在上书房读书,一心修身以备日后齐天下。他没有极力关心政治,没有放诞不羁,只一味地读书练武,偶尔出宫会友游玩。弘历正是靠他貌似谦恭博学的表现才从未遭到父皇过多的苛责。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翩翩贵族少年,有帝王家的沉着稳当,也有风流才子的诗情画意。更兼他生得英俊,眉清目秀的,活脱脱一个张生、西门庆似的美男子。
这日黄昏前,弘历下了学,得知皇阿玛宣他觐见,忙前往养心殿去。进了东暖阁,弘历一抬头,只见雍正坐在宝座上,左下手坐着怡亲王允祥。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十三叔请安。”
雍正一摆手,“好了,大规矩免了,起来吧。”
待弘历行完礼,站起身,雍正便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不错,果真不错。朕年轻的时候儿也跟你这样,只问你十三叔便知道。”
怡亲王连连点头称是。说来这十三王爷允祥也是雍正一朝神似的人物。他与雍正虽不是亲兄弟,但从康熙末年就同他四哥胤禛关系密切。与雍正早年党羽的不同之处却是,允祥仍是荣宠依旧,不像隆科多、年羹尧,都被雍正找了借口治了罪。允祥为人宽厚,从不计较得失,行侠仗义,办事说话都是个直肠子,倒同一向寡言刻薄的雍正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因此,当了皇帝以后,雍正越发器重允祥,康熙驾崩第二日,就封允祥为总理事大臣、和硕怡亲王。如今身为众皇子的叔叔,允祥虽不曾向雍正举荐传位的人选,但心下早已看好了四阿哥弘历。
听皇阿玛夸自己,弘历忙躬身作答:“皇阿玛年轻时就颇有作为,哪像儿臣,至今一事无成。”
“道家不都说‘无为无不为’么?”雍正笑道。“最近书读得如何?”
“回皇阿玛,儿臣在读《左传》,师傅还讲了《过秦论》。”
雍正道:“那你说说,秦朝为何仅经二世而灭于巨鹿、灭于项王之兵?”
“恕儿臣冒昧。秦皇嬴政‘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虽有统一六国、车同轨、书同文、修建长城之功德,然其苛政、□□使民心丧尽。始皇以兵伐诸侯,得以一统江山,而当中原再归太平之时却仍以戎马治世。因而百姓不得安宁,天下不能归心,陈胜、吴广揭竿为旗,斩木为兵虽未得逞却不断引发叛兵义军。秦朝虽有长城护卫,然而长城正如康熙爷所说的‘在德不在险’。固有雄兵百万,华车千乘,其险亦然。”弘历夸夸其谈,有条不紊地数落着秦始皇的功过。
雍正笑道:“那你说秦朝苛政所谓何事?”
弘历不想就说:“儿臣以为,昔日六国之秦国法政固有千秋,以商鞅变法最为显著,且穆公以德报怨、孝公仁慈孝悌,皆有德政。始皇嬴政却使国内血流成河 ,其暴戾渐成法章,而且遗臭百年之后。汉高祖入关设约法三章,貌似免除秦法,却仍在称帝后引秦法为立法。直到吕后称制,秦法之多数苛政,如‘妖言’之惑、滥杀无辜之例才得以废除。”
雍正即未表示赞许亦未表示责备。“这些都是师傅教的?”
“儿臣愚钝,自然比不得朱师傅、蔡师傅说得有理。”
雍正大笑:“你这孩子就知道推功给别人,朕倒真得好好赏朱轼跟蔡世远。你的书没白读,难怪当年世祖康熙爷那么喜欢你。可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便了的事。古人道是‘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意在言读书之不可懈怠。”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日后必会多加努力。”弘历连连称道。
“弘历,今日叫你来,是要给你派个差事。”雍正郑重其事道,”你十三叔过几日要去河北保定一带。田文镜在此处替朕实行新政,勤勉得力,却不料,有不少小人结朋党不断地参他,表面上弹劾田文镜为官残酷不仁,实则实在拉帮结派以反对新政。朕便要派你十三叔去查明田文镜所管辖区域里实行新政的成果,回来细细禀报于这些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朝臣。你同去,跟着你十三叔历练历练。“
允祥接着解析道,“老四,这‘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你也知道,从前考了科举的缙绅享受着免徭役赋税的特权,而如今,一时撤了他们的财路,虽是件造福百姓的事,自然有那些个读书人怨声载道。”
弘历忙下跪叩首道,“谢皇阿玛,儿臣愿同十三叔替皇阿玛分忧。”
“好,起来说话。”
允祥问雍正道,“皇兄,这可是老四头一回出京?臣弟竟不记得了。”
“只去了承德热河,也不过是住行宫。”雍正说道,“弘历,这一去,可要好生随你十三叔办事,回来了,你就同你三哥一样随朕每日上朝。”又吩咐了几句,弘历一一应了。
“等你回来,就是选秀的日子了。到时候,朕给你挑个顶尖儿的福晋。天儿晚了,你去吧。给你皇额娘请个安就回毓庆宫罢。”
弘历行了礼,躬身向殿门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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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四阿哥弘历随怡亲王允祥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率领一对人马前往河北。听闻两个皇亲要驾临保定,一向未以好客闻名的田文镜递了个奏折,死活邀两位“贵客”寄住在他自己的府上,一是为了讨好皇上,二是为了看住两个京里来的钦差。允祥为人朴实坦荡,不愿大费周章,便写信与田文镜,说两位钦差是微服出巡,就连田府上的奴才也不应告知两位来者的真实身份。一是为了不扰民,二是为了二人的安危。
一到保定府衙门上,弘历就见识了地方官员迎钦差的架势。进了正院,只见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员,都由田文镜领着行礼。
允祥向众人一摆手,淡淡得说道,“都平身。田大人,咱们屋里说话。”
大家归座后,允祥道,“此次来保定府要办的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想必你们也都晓得。地方官最厌钦差,本王心里明白。总之,大家都按皇上的意思办事,就万事大吉。”
弘历心里知道,火耗、亏空等词对于官吏是最棘手的。皇阿玛是出了名的刻薄,对彻查官员私藏的银两是不依不饶。
田文镜忙躬身请罪道,“王爷所言极是,事出在下官管辖的地域,还请王爷、四阿哥恕罪。”
“田大人是出了名的清官,可这清官手下也难免有不法之徒。”允祥说道。“还有,此次来保定府,本王同四阿哥除了在衙门里办事,别的时候,是微服,不得惊扰民众。记好了,在你府上,我们也不过是你曾经结识的京商,让奴才们叫“十三老爷”、“四爷”就行。
田文镜忙躬身答应着。
又谈了一会,众人见天晚了,便各自告退,只留得田文镜哈着腰给允祥、弘历安排就寝。
次日,弘历便开始同允祥一起办公,有时整日当堂听官员回禀,有时三更天在案边阅览账单。虽然枯燥,但也不比在宫里每日读书做功课枯燥多少。让他办差毕竟是雍正特下的旨意,弘历知道只有办得好,才能得到皇阿玛的赞许。再说,允祥虽表面上一本正经,只一心办公事,可不在宫里,没了他四哥的压迫,允祥像是变了一人。
一日,两个钦差早早把公事办完了,给官员们放了个假,允祥便笑问弘历,“贤侄可愿意同我去保定府的夜市逛逛?”
弘历欣然答应,随允祥一道骑马进城。
到了地方,只见宽阔的街道两旁挂了一连串的灯笼,晃然如昼,行人的语声掺杂着大小店铺里传来的叫卖声。深深吸口气,满街的油炸小吃、蜜饯糕点、时令果实都汇成了独特的香味。
“虽比不得京城里的夜景,倒也能出来散散心。”允祥笑道。
正走着,忽然路旁有一摊主叫住弘历,“这位小爷儿!”
弘历转身一看,竟是个算命先生,白白的胡子,脏兮兮的袍子,佝偻的腰。
“看您面相不凡,给您测个字吧!”
弘历用请示的眼光看了允祥一眼。允祥点头道,“这算命拆字也是市井民情,不当真去信它就是了。”
算命先生喜上眉梢,拿出板凳让弘历坐下,又给了他纸笔,笑道,“那就请爷写个字,什么字都可,随您便。”
思忖片刻,弘历写下了一个“仁”字。他大多是好奇,这个神乎的老先生会如何拆解。
那先生捋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这第一个说法,是您才华横溢,日后必成大事,心中装着天下万民,当个宰相中堂也未可知。再一种解法,是您即将有一份良缘,娶上一房娇妻,得个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
弘历大笑,“你如何测得?”
“爷,您看。这‘仁’字拆开,是一个‘人’,一个‘二’。倒过来便是‘二人’。比翼双飞,龙凤和鸣,岂不是要二人聚在一起?”
允祥在一旁看着,也只是摇头暗笑。
弘历起身,谢了那先生,给了他一吊钱。他深信,时间没有缘分,也没有命中注定的相遇,更没有人能预知未来。“十三叔,咱们走吧。”
叔侄两个又逛了一会,见月上中天,便起身回田府去了。
到了地方,弘历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前往府中西苑里的一处花园。此处平日里没人,夜间更是无声的静谧。他整日接见官员、办理事物,此时只求入睡前片刻的安宁,只求在小桥流水中寻得默默的倾听者—
可今夜,那里已经站了一位婷婷少女。她悠然转身,一身银白色的衣裙映着月光,黛眉微蹙,绝美的玉容略带忧色。四目相对之时,她澄澈、深刻的眼光,使弘历不觉看呆了,半晌才说道,“打扰了,请姑娘恕在下唐突。”
“这位爷,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