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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冷雨名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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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眼前仙女般的人儿问他是谁,弘历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
“这位爷?”那柔软如绸的声音又唤了他一遍,好似说话的人再没了力气,却丝毫无小家子女子故作腔调之气,只源于骨子里的温柔罢了。
若如实说自己姓爱新觉罗,是当今皇上家的四阿哥,只怕她拘谨起来,不肯同他说话。可他一时也想不出个能蒙混过关的化名。
弘历只得胡乱说道,“在下是从京城来的商人,原先与田大人是故交,如今在保定府做生意,就在大人府上暂住。姑娘你呢?”
雨晴同一个陌生的少年也不好说自己是待选的秀女,只好隐瞒一半,“家父也与田大人是故交,现今路途上经过,暂住几日。”她仍是担心着额娘,脸上难免露着忧色。
“姑娘,更深人静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赏花?”
“我—”
弘历见她有心事,也不再盘问,只笑道,“我今晚去了城里的夜市,方才进了府,竟忘了这边院子里来了客人,才冒冒失失的从穿堂走过。”
“不妨事的,没人来倒太清静。”雨晴微微一笑。“敢问您尊姓?”
“同是花间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弘历灵机一动,巧妙的答道。
雨晴被他逗笑了,“好一个‘同是花间陌路人’,把白乐天的句子化用的刚好。”
见她好像心不在焉,弘历问道,“姑娘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同我这个陌路人说来。”
若是告诉他额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病了,即便要说起自己是秀女,如此难免尴尬。雨晴心下琢磨着,遂转身笑道,“看这好花好夜,你我又是不曾相识之人,不如学古人一样月下吟诗?”一心担忧额娘,也是枉然,倒不如暂且搁置脑后,等早晨太医来了再去想。
弘历心下暗喜。眼前的少女没有汉家女子的三寸金莲,谈笑自如,明明是满洲格格,但言语柔和,又好像精通各样的诗词歌赋,弘历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出身。暗喜的是,他自打开始读诗,便时常亲自试笔,最爱的事莫过于有人同他一起谈这些“阳春白雪”。更何况,眼前有美人相伴,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好!姑娘最爱哪为诗仙的句子?”
雨晴答道,“若说古人,我最爱李太白的豪放、洒脱,其次就是李义山的婉约、绮靡。若论今人,我前些日子读纳兰公子的词,倒觉得新颖、独特。”
“我听人说过纳兰的词,竟不知有何好处,想来也不过是变着法地说闺怨。”
雨晴笑道,“非也。你没看过,如何得知好不好?”
听她无半点掩饰却十分和煦的责问,弘历也轻笑道,“纳兰公子有什么好句子?请姑娘说来听听罢。”
背对着他走到小桥上,雨晴手抚岸上的梨花,望着天上残月,“有一曲《蝶恋花》,是这样写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还未等她说完,弘历便赞叹道,“我自认错听人言了。这字眼,这韵脚,北宋以后,再无别人了。只是,太过悲戚了。”
“就是悲戚,才有这字眼、这韵脚。明珠大人家的事,我从阿玛那里也听说过。纳兰公子又多遭不幸,夫人才成婚三年就早逝,怎一个愁字了得...”说完,雨晴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正如弘历所料,她是满人,而且父亲还是朝廷命官。他没有追问,“词中用的典故说的可是荀奉倩,见妻子高烧不退,大雪天跑到院子里,冻冰了身子替她降温?”
雨晴点头。“你信不信世间有这般良缘?”
“此事因人而异。这儿女情长、天长地久,就留给那些自命不凡的风流才子吧。”他含混地答道。不知为何,同一个陌生的少女论及风月,竟不觉得尴尬、暧昧。“姑娘你呢?”
“诗中写的,自是胜过事实。只有将缘分、悲喜等事写得夸大,才能成诗。”
弘历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是花中陌路的两个‘英雄’,敢问爷,是否有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如此温柔的请求,弘历怎能推脱。他笑道,“不敢当。只有一点,若我作诗,姑娘便要接上一曲词,如何?”
雨晴想了想,遂点头。
“那就献丑了。”弘历说罢,徐徐绕着曲径流水,慢慢吟道,“石径度流泉,奇探小有天。”
又走了几步,见梨树的叶子上结了露珠,仿佛刚下过雨。一旁又有月光下映得亮白的石栏。“树垂冰作雨,砌暖玉生烟。”
弘历投心与诗情中,只觉得此处的风景,是皇宫、圆明园、颐和园、热河行宫都比不得的。若能一辈子在这般清幽之处度过,也不算枉然。他一口气说出诗的下文,“屈膝红墙绕,蜵娟紫阁连。不如深翠处,精舍作幽偏。”
雨晴连连叫好。毕竟,能随口拈来诗句的人,并非多数。“好一个‘不如深翠处,精舍作幽偏。’”由此一诗,雨晴心下料定,眼前的这为少爷不是等闲之辈。听一句“屈膝红墙绕”就知道,他必定是个身处官宦之家却一心留恋江湖之人。“这诗有名字么?”
弘历正抬头,看见院子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写着“淑清院”。“就叫《淑清院》吧。我已献丑了,该你了。”弘历笑道,惬意地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我用《更漏子》的词牌,以花为题,如何?”
“甚好。”
雨晴从小桥上走下来,前往百花丛中。月光下的花朵枝叶,越发显得凄迷。忽然,有一个花瓣,因风吹落,在空中盘旋了半刻,才落入黄土中。她开口道,“花莫开,风应破,云淡淡终需落。”
“花冢路,束春衫,夜阑空夜阑。”
“花田错,更漏左,赋风情一脉墨。”
“君莫舞,绕天涯,冷雨葬名花。”
弘历听着她柔婉,略带凄凉的词句,落入沉思。她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富有才华,却心爱这般悲凉的意境?其实,这也不重要。她说只在田府上住几日,不会再相见。
“献丑了,真是惭愧,没你的诗意志高雅。我的词,也不过是变着法的说闺怨罢了。”
他回过神来。“姑娘可别打趣我了。这般好词,我可写不出。五言、七言律诗都是上书—教书先生教的,没什么新颖。词曲在这夜晚间,才有意境。”
雨晴浅笑着,又走回桥上,默默地望着底下的潺潺流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同陌生的男子相处,又在一起“诗词唱和”。真庆幸,他也不信什么缘分之说,同他说话只觉得怡然自若。不过,天以近四更的时间,为了避嫌,还是应该快离开。
“在过上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也该回那边的院子里了。”雨晴向他微微福身。
弘历也忙着还礼。“姑娘请回吧。”
此时,弘历的侍从,吴书来,打着哈欠从小苑的侧门走进来,看见弘历才叫道,“哎呦,我的爷,十三爷说您回来了,怎么不回去睡觉,竟在这儿坐着发呆,可把奴才急坏了...”
弘历没有理他,“小李子,我问你,田大人府上今日可是来了客人?”
“您怎么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快说是谁。”
“回爷的话,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家的人,李大人是马齐大人的弟弟,也是十二王爷福晋的阿玛。如今他两个儿子带着老夫人,陪李大人家女儿上京去选秀呢。”
弘历又问道,“他们明日起身上路?”
“奴才听那院里的人说,那边的太太几个时辰前突然旧病复发,恐怕要多住上一段日子。”
见主子没有作答,吴书来笑道,“这李大人家的格格长得是花容月貌,日后进了宫,指不定能当上娘娘。”
“你小子,嘴皮子这么贫。爷困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吴书来像得了真传,忙哈着腰、低头去行礼。他好像在地上看见了什么,在昏暗中用手指着道,“爷,您看!”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淡紫色的绣帕,上面只有几多梅花,没有花花绿绿的装饰。
弘历伸手接过来,只见帕子的下角,绣了一个浅浅的“晴”字。想必,这是她不小心遗忘的。“不过是条帕子。我先收着,明日交给田夫人,让她老人家去问是谁不慎落下的。”
吴书来应了一声,一流小跑回去了。
秀女...她竟是上京去的秀女!可她这般品格,如何能经得住宫中的明争暗斗?她一心只爱那让人心醉的闲情逸趣,如何能做一个无思想、无主见的皇家媳妇?他瞬间就能预见她未来的命运—冷落一生,红颜薄命。她不应在红墙碧瓦中老死一生,她应在江湖上,活得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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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的病,来的虽急,但终究无大碍的。只要调养半月,无大喜大悲,不要遇着风寒,就应康复如初。”来给富察夫人珍视的太医请完脉,缓缓说道。“我开的方子,只要按着它每日吃药就一切妥当。”
富察夫人在疲倦中面露喜色,勉强笑道,“有劳您了。”
傅清也忙躬身道谢,“我这就带人去抓药。”说罢,他亲自送太医出去。
雨晴坐在额娘床边,“还好,是虚惊一场,早知如此,怎么说也不该让您一起出来。”
“好孩子,是额娘耽搁你了。上京去选秀若晚了,可如何是好?”夫人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傅恒忙说,“过些日子,我先陪姐姐上京去,让大哥送您回家,如此不就结了?”
富察夫人默默地点头。
“额娘,您先休息。傅恒,咱们出去吧。”
说完,雨晴回到自己房中的院子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额娘没有大病,她已放心了。看着满地的落花,她不尽又想起了所夜的奇遇,和她作的那首词。
“君莫舞,绕天涯,冷雨葬名花,”其实是点化了容若的句子,“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雨晴想诉说的,是自己对于未来命运的怅然若失。或许,那个同样心醉与江湖的翩翩公子,是唯一能解其中味的。
“如今,你我已不是陌路人了。”
那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使雨晴一愣。怎么又是他?她忙四处张望,幸好,奴才们都在屋里忙活。
“没旁的人。”弘历又问道,“姑娘名中,可是有一个‘晴’字?”
看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弘历将手中的绣帕展现给她看,“这是你的。”
虽然不是一个问题,雨晴仍是点头,伸手接过来。“让下人送来就行了,还劳你过来一趟,多谢了。”
弘历笑道,“若姑娘真要谢我,不妨将名字告诉我。”
她踟蹰了片刻,才答道,“雨晴。下雨的雨—”
“—晴天的晴。”弘历接了她的下半句。“你姓富察,对么?”
雨晴料定他是从下人那里打听的,也不见怪。“你的尊姓大名?”
这次,弘历想好了怎么说。“我叫弘历,姓是洪水的洪,名是力量的力。”其实,这并不算谎言。
“你是八旗秀女。”他又说道。
雨晴略带凄婉地笑着、点头。“ 屈膝红墙绕,你的句子写得刚好。”
“你不愿入宫,可是心有所属?”
“不是。只是怕那铁墙深铸,一生枉然。”
皇宫中,美女如云,弘历已不会心怀荡漾,可端详着眼前满目凄楚的姑娘,“心动”二字竟不能说尽他心中的怜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