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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是死水一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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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走走,雕梁栋栋。每日的傍晚,她总若云飘落湖畔,静静地倚在栏上。群群觅食而至的金色涟漪,不时打破这长久的平静,引来一声难得的欢愉。
一瞬回眸的牵扯,如今婉婉少女年华,二八青春正当。那殷桃的唇点着桃色的香晕,儿时的杏波,此时倒多了分丹凤的妩媚,只是那份娇柔无处施遣。
“咳咳… …总见你常在这里坐,原来是在喂鱼啊。咳咳… …”上官宇煞白的脸色,毫无精神的笑靥。
一袭白色的长袍,还算俊朗的脸庞,原该有的英气却在病痛的缠绕下覆灭。常年不与阳光亲和,那白皙的皮肤上长满了冰凉的哀愁。
她的丈夫,一生的依靠,一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只为了把她娶进门“冲喜”,为了在他还活着的日子里“传宗接代”。
他,已是弱冠之年,难道,自己的今生亦只剩下短短的五年。
“娉心?”上官宇微微抚了抚她的肩。
“哦。”她无味的笑了笑,自己不是早就无心了吗?又何必在意有心的日子。“没什么,快坐吧,太医不是说了你不能多站嘛!”
“没什么,咳咳… …”上官宇笑着拂过她的额头,将她轻搂在自己的肩畔。这一刻,他是个正常的人,有家,有爱,有身边的依赖。
她缓缓地闭上双眸,泪,亦缓缓的坠落,雪纺的白裙,再也不会做了鲜红,也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哭喊。
八岁那年,自己毫无意识的就将青春做了父亲的赌注,输了,她亦输了。
“你怕吗?”他低声问道。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怕生命离开,还是怕,从未有人记得。
“不怕。”她淡淡的答道。
“呵呵,你知道我问你怕什么吗?就这样爽快的回我啊!”上官宇是个弱不禁风的生命,唯独对于娉心,他做了坚强,此生他唯一保护过的人。在每一次母亲的责备里,在每一次父亲的刁难下,甚至是在那些低人一等的下人面前,她,远比自己更加凌弱。
“不管是什么,都不怕!呵呵… …”娉心踏实的枕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是自己的恋人,不是自己的依赖,但却是这里唯一可以与她相依偎的生命。
记得,那年冬天,雪重重的裹了大地,皑皑的白透亮了心,自己调皮的拉过上官宇在雪地里捉迷藏。夫人看见了,一把拽过他,惩罚自己在冰凉刺骨的雪地上跪罚。是他,他拖着体弱多病的身子,用自己胁迫她的母亲,求得对自己的宽恕。
他是个好人,只可惜,注定不是个好夫婿。
“你倒是勇敢的很,哈哈… …咳咳… …”他掏出袖中的手帕不断作咳。
娉心轻轻抚着他的背,跑到廊上的石桌,从暖壶中到了一杯热茶。轻呼一会儿,“好了,可以喝了,慢些啊!”
他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
她依旧仔细的打望,生怕他呛着。
上官宇有些歉疚的道:“娉心,若是我走了,记得要寻户好人家,穷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守你一辈子。”
这是唯一能弥补他愧疚的方式,但也是最伤害她的方式。
娉心不应不答,收拾着上官宇手中的茶盅。
这世,她做了命运的摆舟,上世,她或许是生命的掌控,轮回而已。只这样想着,日子还依着轮转前行。
金色的顶,摇摆着无上的荣光。下跪的人,低摇着乞怜的尾。
朝堂里的表情看到了厌烦,“今日咱们做什么啊?”慕容霄翘在榻上的腿,不安分的动着。
“陛下,听说前阵子丞相大人府中又新进了许多奇花,要不,咱们去赏赏?”小陈子拿过睡捶替慕容霄捶腿。
“好!”慕容霄兴奋的一拍大腿道:“现在就出宫!”
梁国的主,刚满二十的慕容霄。清秀的脸庞,分明的棱角。高束的发让他更加英气洒脱。退了那身沉重的“皇”,白衣翩翩的少年郎,还了稚气,还了青春,也还了自由。
“爷!到了!”一路赏景的心智,和风徐徐拂过,慕容霄用折扇打了帘道:“咱自己进去,别宣哦!”
“遵命!”小陈子笑着扶慕容霄下轿。
“呵呵…不错啊!这庄园倒是比朕的别院更有氛围。”
慕容霄开了扇欲进府,却被府中的下人拦了下来,“哎哎哎…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就乱闯啊!去去去!”门口的守卫,摆了摆手撵两人走。
“瞎了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小陈子拿出令牌。众人吓得跪了一地。
慕容霄依旧饶有兴致的向里走着,这一切的怯懦也好,威严也罢,于他无感的很。
丞相府是一处两进两出的院落,前院是厅堂书房,后院则是家眷的闺房和闲游的花园。这和皇宫的处处相连,户户相通不同。于是二人竟不知不觉的进了后花园,穿过长廊,直向荷塘而去。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呵呵… …只是这般,可惜少了才子佳人的景致,若不然就更是合景了。”慕容霄自醉其乐道。
“爷,你说那个啊!”小陈子惊讶的指着廊上的那头。
慕容霄顺着方向缓缓而视。
云翩翩坠落,风吹也吹不散。孤独的盘旋,不觉落了人间。不是绝美的人才,却作了绝美的心疼。
慕容霄顺廊而行,脚步越来越快,悠然得了心坎。
“娉心,咱们回房吧。咳咳… …”
慕容霄的脚步戛然而止。那人,瘦弱不堪,病怏怏倚在她的身边。兄长?夫婿?怎会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做娘子?
“爷?”小陈子不知如何排解他心上的感觉。
慕容霄却仍站在那里,似等待何种。
“爷?”小陈子想请他移驾去观花。看这般的情形,也只好作罢。自古帝王皆风流,不过是出宫的兴头而已。
那云若华裳,顺着荷上的轻盈而至。慕容霄一摆手,小陈子知趣的退出廊外。
“姑娘在做什么?”
“哦!”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收拾茶具。”之后,又重归平静。娉心服侍上官宇睡下,又回到廊上收拾起已经有些凉的清茶。
“姑娘可否给我沏上一杯?”慕容霄自顾自的坐下,全然没有请问的道理。
她倒也不觉得厌烦,只是有些好笑他的鲁莽。是把自己当成女婢了吗?自己如今已然混到了这般田地!不是吗?一个夫人的侍女足以对她呼来换去,她才是这里真真实实的婢。
她爽快的为慕容霄斟了一杯茶,“公子,茶有些凉。请慢饮。”说完便欲离开。
“姑娘如此不懂茶,真负了这茶的深情喽。”慕容霄轻声怨叹道。
娉心轻笑着回了身,歪着头,问道:“公子这话何意?”
“请问姑娘这是什么茶?”慕容霄低着头轻荡杯盏。
“菊花茶。”
“何以饮此茶?”慕容霄仍低头饮茶道。
“夏日炎炎,心火上升,饮此茶是以去火清心。”娉心一点没觉得有何不妥。
“刚刚的那位公子已然体虚,你却泡了这壶茶,这不是既误了他,也误了茶嘛!”慕容霄终于抬了头。
“呵。”娉心恍然大悟,涩涩的笑道:“这是泡给我喝的。他连门都… …他…极少饮茶的。”想想自己话中有伤,娉心便又咽了回去。
她从未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守着“何当共剪西窗烛”的亲昵,他的口中没有亲热的言语,也没有激烈的争论,总是这样淡淡的,不会和自己一起出门,更不会在初春的早晨,在郊外的草地里放飞纸鸢。
或许,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他根本给不了。
每一次他轻抚自己的柔荑,都会被夫人狠狠的打掉。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娶她进门,受这般的羞辱。
“这般,那姑娘再赏我一杯吧!”慕容霄笑着将空茶盅递上。
“啊?呵呵… …公子随意。”她晃了神,笑着又替他斟了一杯。这次,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清秀,明朗,重要的是,他的身上看得到生命的阳光。
“姑娘是上官丞相家的何人啊?”慕容霄装作无意的问道。
“儿媳。”
这个称谓自己还从未说出口。
“啪!”慕容霄散落的茶盅撒的满身皆是茶水。
慕容霄错愕的站了起来,“刚才那人是上官宇!”
“正是,公子你?”娉心倒是心平气和,她反而不明白眼前的人何以这般激动。
他脱了桌子,似逃避般的快步踱去。
娉心傻愣愣的站在那里,恍惚间看见摆渡自己命运帆舟的始作俑者。
“爷!爷!!”小陈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模糊的记忆力似乎找到了某种共鸣,虽是呼喊,却也是一种快奔的逃脱。
一路催促的赶行。刚进寝宫,慕容霄朝着御书房的尘封已久的积年案卷翻起来。
“爷你找什么?”小陈子看着他如此焦急的模样,不敢上前靠近。
“赐婚!朕下的赐婚令!”慕容霄咆哮道。
小陈子麻利的从一堆案卷中拿过一本被灰尘浅浅封住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上官华之子上官宇,文采超群,品性敦厚,实为朕所青睐,今特此赐婚,着以许配柳毅之女柳娉心为妻,永结秦晋之好… …”
慕容霄瘫坐在龙椅之上,“这就是朕与上官华打的那个赌吗?”
小陈子蹑手蹑脚的向着慕容霄而来,“回爷,当年您确实答应丞相大人,若是您输了那盘棋,就给他家久病缠身的儿子娶个美娇娘… …”
“别说了!”慕容霄一挥臂,将案上的圣旨打在了地上。
若是没有亲眼得见,他还会记得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命运因他的一句话就此改写吗?若是那个人又并非素手纤腰的佳人,他还会怨恨自己的无知莽撞,昏庸无道吗?
“爷!”小陈子突然跪倒在他的面前,“既然木已成炊,爷就不要挂怀了,您可是一国之君,何必因此伤神啊!”
“小陈子!”慕容霄像是被提了醒。
“在!”
“下旨!给朕寻天下的良医,只要能治好上官宇!什么赏赐都行!”
“爷!您… …”小陈子知道圣上的心意自然不会随意更改,可是这般,就会牵扯到朝堂上的党羽制衡,不可大意。
“朕欠她的!就当是又便宜他们上官家一次吧!”慕容霄摇了摇头,示意小陈子退下。
慕容霄搬过早上没有批完的卷宗,埋头批阅,既不喝茶,也不扇风。一身的汗珠浸了大半个身子。
“这是做给谁看的啊?”慕容嫣一个人推了门进来。
慕容霄见是自己的妹子,便稍微缓了缓颜色道:“怎么是你啊?”
“怎么?妹妹就不能来看看哥哥啊!真是的,走了哦!”说着就佯装生气离开。
慕容霄放下笔,无奈的道:“又是小陈子去你那告密的吧!”
“人也是为您好啊!”说着,乐呵着上前为他磨墨。
“别来这套!有话直说!”慕容霄脸上虽然还是不悦,心下却欢畅了许多。这个妹妹是他最大的开心果。只是身为堂堂的公主却整天只知道玩乐,十五岁的人儿,却还不愿意婚嫁,急的做哥哥的抓耳挠撒,可就是没有办法。
“小陈子说皇兄今儿见到天仙下凡了。而且还是您把人家打下凡尘的哦!”嫣儿轻声细语的说着,生怕别人窃密似的。
“上官宇的娘子,现在能走了吧。”慕容霄到没有隐瞒,毕竟她是被自己害得才落到这般田地。
“哦!”嫣儿老成的点着头道:“是她啊!”
“你见过?!”慕容霄一怔。
“见过啊!”嫣儿看见皇兄这般模样,知道自个此刻成了小神仙,居然不顾尊卑的坐到慕容霄身旁道:“那年上官夫人请我吃席,见过一次。确实美,但是吧… …”
“怎么?”慕容霄像是听了故事上瘾的小孩。
“也冷!”嫣儿端过慕容霄未饮的茶,故作深沉的喝了一口,“她几乎不笑,也不言,身穿的衣服也很素雅,倒不像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女孩?”
“对啊!又没有圆房,不是女孩是什么?女皇啊!”嫣儿吐了吐舌头道。
“那就是还没那么不可挽回!”慕容霄想着如今依然是处子之身的娉心,自己可以为她在聘一户好人家,以作赔罪。
“别说你要拆散人俩哦!”嫣儿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及时泼了这盆冷水。
“为何不可!我是皇上!”慕容霄整了整衣襟道。
“就因为您是金口玉言,婚是您赐的合着拆的又是您!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帝啊!”嫣儿虽然有些逾越,但话却很是在理。
慕容霄被狠狠的洗了个凉水澡。方才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嫣儿见他这般,偷笑道:“您为何不做个于国于己都有利的将计就计啊!”
“于国于己?”慕容霄似有些不懂,直盯着嫣儿的双眸,“你是说!呵呵… …”猛然间悟到了真谛。
“小陈子!”
“在!”门外的小陈子早已等候多时了。
“传朕旨意,将上官公子请进宫来医治,寻医之事亦加紧办理,另准上官宇之妻一并入宫,照料相公。”慕容霄看了看一旁的嫣儿道:“这就叫做一箭双雕!”
他以至尊的权力为自己的错误做弥补,却哪里晓得,这不过是将被玩弄于鼓掌的生命再一次的作了玩偶而已。
上官府的书房里,几位大人早已等候许久,见上官华进来,忙道:“丞相大人您可来了!此时如何是好啊!”
上官华不急不躁,捋着有些花白的胡子道:“怕什么,又不是你们的儿子,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话可不是这样说,若是少爷真的进了宫,那咱们在朝堂之上可就诸多不便了啊!”一位大人焦急的道出心内担忧。
“此事已然不能更改,不管在哪,只要宇儿五年之内得以生子,其他的都是旁话。哎!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结果… …”老大人微叹道:“权当他是为了报恩吧,想万岁也不会耐他如何。”
“这倒是。”众人纷纷应语。
老丞相送走了诸位大人,径直向上官宇的卧房而去。
“娉心也在啊!”一推门,见她正在给上官宇喂药。
“爹!”两人问了声好,娉心放下药碗,没有言语,便准备出门。这里她是奴,是婢,何以听得父子间高贵的对话。
“慢着,此事也与你有关。”丞相叫住娉心,坐了下来,一拜拳道:“皇恩浩荡,圣上特准你们二人入宫,要为宇儿医治,娉心你也一同进宫照应。”
“咳咳… …爹…”上官宇觉得很是多此一举,天下名医早就寻遍,自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
“什么都别说了,准备准备,明儿进宫吧。”老丞相不待二人多语就出了房门。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不允许任何争论和辩解,即便是自己将死的儿子。
娉心心上隐隐作痛,同命相怜的两个孤人,“别怕,也许真能治好呢?”她想着,这些谎话或许能让他不那么痛。
“呵呵… …那若是我好了,你会嫁给我吗?”上官宇的眼里饱饱的真情,还有丝乞怜,乞怜一份不敢渴求的真情。
“我现在不已经是你的娘子了嘛。”娉心知道他又在玩笑,两人都习惯了甜蜜的谎话,习惯了让自己觉得有人爱着,自己亦爱着。
“可咱们不是还未圆房嘛!”上官宇望着白衣素裹的娉心,不觉脱口而出。他心底最隐秘的声音作了公布。
“你… …怎么了?”娉心以为他在胡闹,可他从不胡闹。
“没,没什么,逗你呢。”上官宇抚了抚她的云鬓。他喜欢也好,习惯也罢,终不能那么自私的毁了心底有的人。
娉心笑着拿过他的手道:“好凉啊!快,把药喝了,一会儿也凉了。”
他心上的事,自己怎会不懂得,二十岁的人,从未尝过男女之欢,倾慕之约。她稳稳的站在他的面前,却是不能触碰,不能拥有的幻境。是谁太自私了呢?
“咳咳… …”上官宇喝了几口,推过药碗,摆摆手道:“不喝了。咳咳… …傍晚的时候隐约听见家中来客了,是吗?”
“傍晚?”娉心替他掖好被子道:“是来了一位公子,不知道是何人?”娉心脑子里不断重现着那仓促离去的身影。
“大概是爹请的哪位大人,闲来无事到后院赏景吧。”上官宇笑笑。
“不像。”娉心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想了想道:“倒像是个… …不懂世事的富贵公子。”娉心记得他喝茶的样子,闲适、宁静,还有她梦寐以求的安宁。
“公子哥?呵呵… …这倒有意思的很。”上官宇向床榻里靠去,安静的睡着。
娉心为他放下帘帐,退出屋子,进了隔壁的闺房。
月已低垂,人也憔悴。唯独柳娉心最爱这时的景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再对她呼来喝去,没人要求她这个时候再做卑贱的奴隶。
明日,去了重围深锁的宫。为何她如此的向往。即便是那种负累,那样失去自由,她宁肯选择。那里,该能呼吸一瞬新鲜的空气。
娉心翻看着衣物。素白,浅绿,鹅黄,淡粉。柜里的衣物皆是这般颜色。梳妆台里的首饰,只有出嫁时那环佩叮咚的嫁妆,还有的,就是头上这支珠钗,那是上官宇在自己及笄之年央求丞相夫人买的。
娉心趴在衣裙上,缓缓地睡着,自己的体温是唯一的温暖,何时,阳光才能照的进来。
“噔噔!”
“呃… …”娉心迷离着双眼,看着窗外刺眼的光,轻唤道:“何事?”
“少夫人,夫人唤你起呢!”这声音里的不屑这般刺耳,娉心却以习惯。
这是夫人贴身丫环的声音,“谢谢春兰姑娘,烦劳您告诉夫人,这就来。”一阵渐远的脚步声,没人对她应答。
她换了一身水粉的长裙,轻点的胭脂,饶了几分柔情。推开门,日子就换了另一种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