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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热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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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塞外之行,诚如你们所知道的,免不了几个字,行宫、草原、大帐;美人、篝火、马牛羊。
康熙每年在热河的狩猎都是一次重要的政治会晤,蒙古的各个部落会从草原的四面八方聚集到承德,他们通过篝火、打猎、喝酒、唱歌联络感情,通过各种大大小小正规或者不正规的会议商量军国大事、边陲要务。所以皇帝的精神并不能因为避暑而有丝毫的懈怠,他必须强打着精神,对蒙古各部恩威并施,布局调度。
而他的儿子们也是一样的。虽然到了山清水秀环境宜人的行宫,但是每天的凌晨三点钟,他们依然要强打着精神的去书房读书。李光地、徐元梦、顾八代……每一个都是当时社会的文化精英,每一双眼睛都洞若观火,即使皇子年龄再小,也容不得半点偷懒。十三阿哥告诉我,在书房,他们学的每一篇文章必须念到一百遍以上,再背上一百遍,然后学新的,练字也往往都要百遍以上,如此周而复始。
我以前只道做皇帝的儿子权力大压力必然也大,但真的跟着他们兄弟上了六七天的书房,我便在心里打起退堂鼓来。那实在是,太苦了。
且不说这三伏天究竟有多热,但看皇子身上的衣物,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粽子似的。有好几次,我偷偷瞥见年迈的师傅们都忍不得这闷热,一靠进太师椅里,便昏昏欲睡起来。可是阿哥们在书房读书却必须危襟正坐,不能挽袖,不能解扣,甚至不能随便喝一口水。有时候身边的哈哈珠色来不及擦汗,一滴汗落在了纸上,晕了墨迹,前面无论抄了多少,都需撕掉从头再来。
皇帝常常会到书房去监督皇子们学习,他们个个都知道,皇阿玛来的时候,是自己辛苦长久最好的表现时机。所以一个个必然摩拳擦掌、聚精会神。父皇指书,需倒背如流;父皇指靶,需箭箭穿心;父皇若说布库,便要在小露拳脚和兄友弟恭之间做出最佳的平衡,父皇若指物为诗,便要在揣度圣意和显现文采中拿捏角度。
这就是皇子们的少年生活。从小就被严训出竞争意识和危机意识,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你,皇帝重感情,你必须和你的兄弟们关系融洽,上下一心;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你的兄弟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只要他会的比你多,哪怕是多背了一篇文章或者多从布库师傅那里学会了一招半式,你就是失败者、是淘汰者。
在他们之中,最受重视的当然是皇太子,他占据了皇帝绝大部分的闲暇时间,其他兄弟根本无从比拟。大阿哥因为是长子,又有军功和朝中势力,所以在兄弟门之中光芒也不容小觑。当然,在书房最如鱼得水的三阿哥,他是天生的学习能手,经纶满腹,放在现代,应该也是知识分子。
四阿哥早些年在年长的皇子们里很不受重视。但是他从未放弃过拼搏。他视他的父亲为偶像,一心要做的同他父亲一样好。所以他只有日夜苦读,每一篇文章,反复推敲,每一步落子前,必谨慎三思。
还有一点,我发现这些皇子们都患有严重的知识焦虑症,总觉得自己学的不够多,总觉得自己快要被后面的人撵上了。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常年承担着超负荷的精神压力。
仅就这一点,我就自愧不如。若是我,十几年来都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就算不疯,至少也是精神衰弱。而这些阿哥爷们居然一个个长成如此积极向上卓尔不群,真是……太难得了一些。
可是就算读书再辛苦,皇宫上下也没有人敢对皇子们的学业赞赏一句——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我觉得这皇帝博览群书这么多年应该也多少学过心理学,他难道就不知道这种反人性的教育长此以往会把自己儿子逼疯?高瞻远瞩如您,难道也难免受程朱的荼毒?可是我却在担心,等到有一天这些儿子们因为长久存天理灭人欲的生活和长期不受到认可肯定的折磨而一个个踩着对方的脖子抓烂对方的脸爬到你面前抢着要证明自己存在感的时候,您老人家,作为一个父亲,该怎么办?
话说多了。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进入到扮演“瑭铮”这个角色的初期,刚刚习惯用瑭铮的角度感受这新天新地的喜怒,因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会在脑海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泛出许多关于是非对错、道德伦理、等级秩序的认可与不认可。然后暗自品评一番,却每每发现,我是在自寻烦恼。我告诉自己你唯一的责任就是让历史殊途同归,其余的,记得少多管闲事就好。
可喜的是,经历了长时间肉灵分离之后再糅合的折磨,我终于不再每晚重复着似是而非的噩梦,终于没有那鬼魅难辨的人影日日夜夜的跟着我,指使我的□□,侵占我的灵魂。无论是孝庄还是从前的瑭铮,都已经成为过去。她们再没有出现,倒像是已经放心大胆的把这个女孩儿的身体交给我,由着我去做。我途经几番挣扎,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尴尬的身份,然后回过头来,努力的想做好瑭铮这个人。
所以皇帝让我去上书房给阿哥们端茶递水,我怎能拒绝。如若我估计的不错,皇帝这是把小石子投入水中,想看看涟漪景儿啊。让我每天每夜混在这些逐渐及冠阿哥们中间,无非是想观察哪个阿哥更能与我互补不足,哪个阿哥丝毫不把我放在眼中,哪个阿哥看起来还算喜欢我。然后根据搜集得来的数据,精确的摆放我作为砝码的位置,使得摇摇欲坠的天平得以恢复平衡。
然而我却有我自己的打算。除了能有更多时间守在四阿哥身边以外,如何能利用这段皇帝欣赏层层涟漪的时间,通过我自身对阿哥们的态度的变化,制造出一种假象,让皇帝削弱对我的重视,是我的当务之要。我的目的是让皇帝放宽“瑭铮的婚事一定要最大程度的在政治利益上物尽其用”这种标准,让他懈怠对我的重视,甚至慢慢遗忘太皇太后的叮嘱。然后,也许我就能如愿以偿的嫁给那个我想嫁的男人。
但是我早就料到与皇帝斗智斗勇是件极其耗心力的事情。耗费心力尚且不谈,并且还常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该从何下手。因此,我只能想出最笨的办法,绕最大的圈子。那便是与阿哥们随情随意的相处,好恶不遮,全凭心性。不喜欢我的人也别想在我这里得到好脸色,我看着顺眼的人我必然欣喜的去接近,我认为这会让我看起来与其他怀春的少女无异,更别提什么责任、忠诚、阴谋阳术。我盼望着这能让皇帝觉得瑭铮只不过是刚进宫的那个野性难驯的乡下丫头,然后放松对我的警惕,觉得我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然后哪怕是弃子呢,也比我时时刻刻担心着不知道要和谁过下半辈子强得多。
但是有一点我一直没敢在康熙面前流露出来,就是我和四阿哥的关系。因为刚到热河的那会儿,八阿哥同我说过这么一番话,
“眼下我也看明白了,你不愿意嫁我,竟是因为四哥。但是我劝你,不要把问题想的太简单,最好动一动脑子。早前我请惠母妃向皇阿玛透露想让你嫁给我的意思,皇阿玛早已顺理成章的以为我就是你抗旨不去蒙古的原因……现在你想明白没有?若是这时皇阿玛再得知你现在想嫁的其实是四哥,那么他老人家若因你前后牵扯了这么多阿哥而大发雷霆,受累的不止是你,你的心上人也逃不了干系。所以瑭铮,我劝你,三思而后行吧。”
然后这厮竟然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也许背过身去的时候唇角还上扬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留下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难题给我,难道就算是报复了我吗?
我没有和四阿哥转述这番话,一则,以四阿哥看事的敏锐,和过人的分析能力,这事他应该早就想到了。再则,我并不想做蠢事,把自己和对方的利益摆到对立的位置上,让他二者必须择其一不可,这样做除了伤感情,又有什么意义。
天高气朗,一碧千里。
阿哥们都整装待发进了围场,他们的父亲是个中高手,所以儿子也不甘逊色。我亲眼所见,父子若一齐出动,一天之内几十只猎物都不再话下。
因为有尚戚做师傅,也许还有我身体里那个瑭铮不计前嫌的帮助,我的马术已经很上手。如果不是做一些特别难的动作,我骑马的样子看起来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是我自己心里总是没底,因此当大家策马奔腾的时候,我多会找个较为安静的阴凉地,休息、冥想、发呆。
我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围场的某个角落里停了下来。我想到我的好合。不知她在尚恩班里怎么样,上次与尚戚的见面太过仓促,也忘了问。
我正要寻个干净地方坐,却听见一声兽鸣,回头一看,是一只豹子飞速奔过了我旁边的树林,而背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有力,我以为是哪个阿哥公子,回过头但见康熙驾着那高头骏马,身后跟着一望不到头的队伍,各种各样迎风飞舞的彩旗,面向我所在的方向而来。
御马紧勒在我的面前,马背上那皇帝兴奋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他看着我,喊道,“瑭铮快上马,跟着朕追那豹子去!那可是个好东西!”
我被迫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跟在皇帝身后。听着他说,“使出劲儿来猎它!若是猎中了!朕重重有赏!”他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扬,语调也比平常要高出很多,我能感觉到,流淌在他们骨子的属于游牧民族的血液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被草原上每一种速度与激情烧至沸点。他们在最原始的运动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和快感,奔腾、追逐、杀戮,都让他们满足,都让他们觉得光荣至上。
身处这样的坏境里,作为个体,我很难不被感染——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染是否经过大脑思考。
“是!”我策马扬鞭,辫子和帽带都迎着风飞扬起来,“瑭筝遵旨!”
因为同我说话,皇帝下意识放慢了马速,那豹子已经奔出百米之外,眼看就要赶不上。我努力让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驾,驾!”的声音越来越有力,一鞭一鞭甩在马身上,让它也嘶吼了几声,我知道这样的气势会增加皇帝的压力,让他逼迫自己更加快速的往前奔驰,因为无论作为一个长辈、帝王、男人,他的尊严都是不容侵犯的。所以他会为了不被我追上而拼命地跑,直到追上那豹子。
而我呢,我自然不会让自己超越皇帝,因为我已经察觉他瞄准猎物时眼中的血色。
果然,这一真一假一追一逐穿过了一片树林驶进一片旷野之后,我们已经离那豹子越来越近,皇帝适时的从背上把弓拔出,我递上一把削尖了的竹箭,电光石火之中,那豹子回头的动作与皇帝弯弩的时间被拉至一个点,那箭逆风而进,正中豹的后腿。
侍卫们立刻下马上前,用捕兽网将那豹子网起来,我好奇也下马去看,只见豹子拖着一只伤腿在网中挣扎,眼神凌烈的瞪着我。
“瑭铮!”
我听见有人叫我,抬起头来,看见八阿哥九阿哥带人从另一个方向而来。他们见到圣驾,个个都下马请安,一长串的人齐刷刷跪在地上,只有我站着,这样的心里又开始焦躁不安。我说过,在他们父子面前,我会觉得我活的很无力,因为无论我战胜自己多少回,他们永远都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他们要捏死我,仍然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我正兀自愣神,却听到自己耳边倏地一声嘶哑恐惧的叫喊,“小心!”我回过头眼见着刚刚被捕的豹子挣脱了捕兽网,青面獠牙,正朝我扑来。
一瞬间我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人和物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冲我喊“小心”的人脱下绑在自己身上的弓箭朝豹子用力挥过去,将它打翻在地,但那豹子并不气馁,挣扎着又站起,我已经呆若木鸡的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却见眼前刀光一闪,随着一声兽鸣,豹子扭动了一下身体,终于倒地不起。
“你没事吧?”
我晃了晃脑袋,看见八阿哥紧紧抓着我的手臂,眉头纠成一团,焦虑的问我。
我摇摇头,“头晕。”
他扶我到一边树桩坐下,此时被重重侍卫保护着的皇帝也已经下马朝我们走来,所有人团团将我围住。侍卫递给八阿哥一柄玛瑙匕首,八阿哥一只手将它重新别进自己腰间,另一只手仍然扶着我。
“我没事了。”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多谢八阿哥,”我停顿了一下,“救命之恩。”
八阿哥也只勉强的笑了一下。
皇帝挥挥手让众人各归各位,人群如鸟兽散。我被要求由两个侍卫护送着回营地压惊休息,八阿哥也已经跟着皇帝的队伍又将往围场深处去。我上了马,正准备回头往营地走,看到已经走出百米的八阿哥又调转马头,朝我而来,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下马,走过来,抬起头来笑着说对我说,“留着防身用。”然后将那把玛瑙匕首塞到我手中,又径自离开。
那一瞬间我想到是六格格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关于我们女主角和四阿哥的故事,她告诉我,瑭铮刚学会骑马的时候,曾经也是在狩猎的时候,也是一头野兽,也是朝着这女孩儿扑过来,当时四阿哥想也没想,就挡在了瑭铮的身前,并用自己防身的匕首去刺那只野兽,而且自己也受了伤。
那个瞬间曾经让我心动,但是一直以来,我只能想象。因为画面里被保护的女人,是我的脸,却不是我。
今天,我终于亲身经历了这个惊心动魄的瞬间,终于知道被人挡在身体后面是什么滋味,但是,男主角却换人了。
我看着八阿哥骑马的背影,忽然间有点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