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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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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之后的相见总有些欢切吧,也不尽。
我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张欣远,与她早没有了联系,后来竟收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知道她和吕文奢在同所大学里学新闻媒体。我竟又拨通了她的电话,互诉了各自的情况,我便向她寻一些以前的事,因为我的小说实在做不下去了,原本以为自己记得很细致的事,到真的要搬入文字的时候,才发现漏了许多的细节,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我记不得了。但张欣远也说“记不得。”我不禁失落起来,眼前什么也没有了,连空气都褪了色,什么也没有。我也曾去了一次分了别的学校,无多大变化,单是草坪绿了些,见了几个还在留读的同学,也无多大变化,也无怎样的兴奋,聊了一阵,满满的去浅浅的回。现在想来,我与同学间疏离得实在太远了,竟没有了些许先前的影子。先前的我们,什么都可以说的,什么都可以闹,像一群麻雀。
月亮又画满了它的圆,挂在天空如一面钟,但也不能将时间拨回从前吧。而我是终究忆起了从前。那应该是阴历的八月十七,自然是圆月捧在中天,呈出满盘的清辉。吕文奢邀了几个同学一起聚一聚,因为中秋节不得在一起,故而要在这一夜补回这小小的遗憾。其实也不过是围着桌坐在外面吃些饭,沈仕芳、游梦明、俞书若、张思颜、闰苏、谢语卿、张欣远都在,因为女生占了优势,所以这一次倒没有喝酒,彼此说笑释怀,却也热闹。吃完月饼,菜还接着上,兴犹未尽,便要点一个助兴的法子才好,恰巧张欣远说:“看思颜呢,脸上又撑起了微红的晕,是醉了么。”谢语卿接过话:“这叫做‘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的。”
我这回却只敢偷看思颜了。就像习风吹开了她所有的心事一般,发丝上也泛着星子的秘密,嘴角停着半藏的笑。张欣远歪了脸,指着上面的月,说:“怪不得她映在那里像是要滴下露似地,原来是刚出浴呢!”大家一阵笑,闰苏敲着桌,也就说出了一个助兴的法子,“我猜着她是在嘲笑你们二人的粗丑呢,却不知我们的张欣远、谢语卿都是大美人,不如大家拿一勺古句子回她一回吧,羞她一羞。”谢语卿吞了一口冷水,说:“这也好,但说不出该怎么办?”
“要说不出,看是她羞还是她羞。”思颜先指了语卿,后又指着上面的月,说道。而那月就蒙起了一层云纱,想是她先自害羞了。
语卿撇了嘴,说了一个:“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吕文奢说:“这句不行。”语卿道:“我这句看似有月,却又偏没有月,我都替她怪不好意思的,她自己就不觉难为情了?”张欣远便说好,也说了一个:“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语卿说:”这是赞她的,要罚。”张欣远说:“只让那一轮月独自儿孤芳自赏,我们都不理她,她就觉得好意思么?”谢语卿倒不理会张欣远,呆呆地望着思颜,思颜便不自在了,用左手揉耳朵,却碰了边上的游梦明,无法,只得也说了一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落谁家。”张欣远驳道:“正商量了不去理她,怎么又’人尽望‘呢?”思颜说:“横竖你们不理,就不许我安慰几句虚话了?”
“虚话实话,你们倒真真的无情。”闰苏接过话,也说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几位女学生都完成了任务,我拿眼瞅着书若,语卿笑着说:“书若,你不忍心做这种真真无情的事么。”我便又瞅着语卿,而书若已经说出了一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我立马说:“这句最好了,‘溶溶月’,这是警醒今晚的月亮应当谦虚一些的,我想,她定然是羞涩而惭愧了。”语卿说:“那么你们男生都在奉行谦虚的处事原则么,怎想不出诗词来呢?”沈仕芳笑道:“量这月圆的再好看,也还是会一天一天遮了面,她自己都羞见人了,又何必我们动嘴呢!”闰苏说:“残月也一样的好看的,只怕你们不懂得欣赏。”我们自然不服气,也就将口舌咬在缺月上了。
闰苏说:“盗别人的话似乎总觉得不安,不若自己造两个句子来吧。”书若最先说了:“月浅为谁遣,愁深是夜生。”思颜的是“添花两地瘦,借月一滴羞。”语卿说:“这儿又没有花,又说什么‘两地瘦’。”思颜说:“有词在,‘人比黄花瘦’,不是有花,不是‘两地瘦’?”语卿道:“添瘦做什么,借羞做什么?”思颜含笑道:“添瘦因秋冷,借羞——寄予卿。”我们一阵笑。语卿又来为难我们男生,梦明推我来挡,我斜望了一眼书若,语卿说:“书若可不能起内乱哦!”我低了头,随便拼凑了几个字,是“小月初尝玉露香,玉露消香伴月藏”。吕文奢站起身,要谢语卿拿句子来配对,语卿说:“这种折磨人的事我觉得实在不值得,不如随口吐一两句话话敷衍敷衍得了。”便说了“残月,看时我在梦里,不看时它在梦里”。沈仕芳大骂她无赖儿,但也无法。张欣远有了挡箭牌,也只说了一句:“新月织一束生命在水里,活的鱼吞吃了苦的饵,它有梦的夜。”闰苏说的是“月儿压弯了记忆,魂灵是从夜走来的洒满骄傲的露珠的星”。
点心送上了桌,我们不再做嘴下的文章,而争盘里的香丸。语卿和张欣远抢得太急,把盘子也打翻了,招来我们的一顿口水。
,是东边升起了烟花,在暗沉中如孔雀开屏般光彩夺目,张欣远拍起手,跳了起来,似乎要摘下上空的月。而那月也疲倦了吧,我们便散了席,一同往学校去,我问书若:“冷不冷?”她只不理,沈仕芳走在最前,闰苏落在最后,月光浸满了我们的身。但烟花已经熄了它的欢笑,东边的空中一片漆黑。
回想这一些,不禁浅笑,但即可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连空气都褪了色。什么都没有,我分明很孤独了。我真后悔,当初单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的事,现在呢,我真后悔,我终于不能知道书若的去向了。bey,微笑的风,bey,久别的书若,bey,远了的过去。我分明的很孤独了,猛然间记不起一切。然而我总该为所叙的事情寻个时间吧,但也终于记不起。然而又自想,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前一天或者后一天,既同属于一个时代,大概总都是一样的,刻意地按上某年月日,也只是画蛇添足。那么,就避而不理。
既然要叙一些事情,当从何处起头绪呢,我想着想着,脑里现出了一条瀑布,劈断的水势临着悬壁直垂而下,在另一截渠流里规矩地继续走它未走完的排好的路,只是溅起的浪头暗白的闹乱的有些浮躁。我不如借此开头,讲我的故事。
暗白的闹乱的有些浮躁,先知的太阳大约预料了命案的将要发生,而显出这样的不安,示别人凝霜的气色而又终究罩大地以酷辣的光。这光仿佛在抽蓄,而竟咳嗽,叫人心烦不止。或者又只是我的眼睛的迷离罢,双耳的过敏罢。八月三十号,是铁针的缝,连一注血都灌不进。我在挤和被挤中来做命案的引子了。但我不怕,我目睹着燥乱的声音和燥乱的空气以及燥乱的新的学校在迎接燥乱的新的学生。我无见证者之恐慌,我无受害者之苦痛。新的学校不是新的,很明白。新的学生也不是新的,毕竟我们就职了九、十年,将来还要工作多久,我只是想尽力地完成工作罢了,因为我早不以读书为乐了,可恨市区里还抬高了我们这类人的身价。
这是一个轮廓近似三角形的市区,但也没有伟大的定律能够计算出它的前景。大约是不可估量罢,因为在许久许久之前,有一位古人无故将其写进了历史,且留下了无可伪造的章印。故而现在人们怀着崇高的敬拜情操,以自知平庸的美德为这个章印涂色加彩,也就使市区有了些名气。沾着这名气,便有“三年规划旅游发展”的计划。但计划了一段时间,大约是谁都忘却了,这名气就只能算作是市里人自娱自乐的口头禅了。我的学校正坐落于“三角形”的一个角上,很有孤隐的态度,像一尊烈士像,挥一挥手中的旗子,便招来阔气的学生沿两条直线赶过来,我竟也是其中的一员。
上午在学校游走着,下午呆在叔叔家,说了些干瘪的话,然后去街上逛了,买了些许东西,叔叔家离学校是很近的。晚上吃过饭,早早睡下,想了许多奇怪的事。外面有很好的月光,于我却无益。次日醒的早,起的也很勤,匆匆去了学校。其实我实在是一个安常守分的人,最不愿的以恋旧的心去逢迎新来的变故。或者可以,我倒希望永久地居于外祖母家,奈何外祖母去我多年矣。然而一切的力量又都在驱使着我们要进步,而一切的进步又呼唤着我们奔走。奔走吧,这便委实出离了我的本性,然而无法,那就让一切的奔走算作是退步的停歇罢。
大凡这一代的青年,都做着相同的梦,得一份好的工作,置房、结婚生子,我的梦是到老去能简单地痛快地静坐一回。可恨的是我还年轻,离老去的日子还隔着好大的一程。历尽这一程,我知道我需得去寻各种法子,我又相信我有寻出各种法子的法子。现在我是一个学生,然而我不以自己为学生,我不以学生的目光作一切的度量,然而我又总仍是学生。初中随父亲在北地,好容易挨完了三年,我终于跟父亲讲要回家里去,因为呆在那里也并非很方便的。父亲说:“怎么不方便呢?”我说:“母亲常在电话里抱怨,大半年的不见我的面,都猜不出变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我想,还是回去的好。”父亲说:“你是向你的母亲讨救兵了。”而竟点头同意了。回到了家,才感叹南方的清幽,似乎什么地方都披了绿,虽然是在一个镇上,也很适我的性情。然而我终究是不能在家多呆了,因为读高一时的学校离得有些远。我因此就常常埋怨,母亲说:“你的父亲本是打算在城里买一栋房子的,但我想,这屋子也并非不好,况且周围又显清静。再者,你的父亲也不能常回来,不如等几年再说,因此就算了.”我只得说:“可惜的很。”高一才读完,母亲看了我的成绩,愤恨不已,一个劲地着急。说:“怎么考了这么点分数,将来的社会,没有知识能行得通么。要是你的父亲问,我该怎么交代呢。”我只唯唯而已,想,父亲的学问或者比姨夫要好得多,不依旧是在他的后面做帮手么,将来的社会,就说现在的社会吧,不过都是靠嘴皮子利落罢了,所以并不把读书算作一回事。但似乎这次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把我安排到市里去了。我自然是不答应,母亲说:“你还不知道我托了几层的关系呢,一句不答应就想了事。况且你的叔叔在市里,正可督促你。”二姐那时在家,也一劲地鼓动我,说市里条件怎样的好,教学质量怎样的好。我拍着她的肩说:“我去便是了,何必替别人做广告。”母亲听了才安心下来。然而这一次,我竟然也很决心地要认真读书。
到了学校,进教室坐着,仍不觉舒畅。陌生的各类名词也不能说出我的名字吧,异地的风能分辨别处的面孔么?我姑且以微笑拥抱“久违”,当做一种□□的方式。然而碎乱的树叶却来捣我的安宁,三四个女生聚在一起说笑,是嘲讽我么?我姑且缄容钳口,一个男生嬉笑着来和我握手,说:“欢迎新同学。”我还未张嘴,他又已抽出手走开了,后来知道他叫沈仕芳。同学嚷着喉咙布一个红地毯,我便见了班主任的泛黄的笑。他定了神,又止了笑,很严肃地做了个开场白。然而我从中只知道他姓鲁了,这也无要紧,要紧的是他叫错了我的名字,而引来一阵钉子般的笑。我纠正了,他也不多说什么。其实这也不能怨他的,毕竟戊戌二字长的委实相像的。散课后,同学们一溜烟地炸开,就像杂耍的围观群众比手榴弹跑得还快。我仍然去叔叔家,天气很沉闷,仿佛在熬中药,疗治我的沉闷。婶婶问我许多话都未答,我的心情很深沉了,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她还说:“子戌,你对你的母亲有些怨言,是怎么了呢?”我答:“没有事。”临来的时候我不过仗着意气而和母亲发了几句牢骚,已而懊悔不已,自然不愿多提。现在婶婶钓出它来,未免使我有些不快,况且她又将其理解为“怨言”。
又是很好的月光,我一直望着它望着它,终于很累了,便躺下,却热,就干脆睡在地上。然而也并非就能因此轻易地躲到梦里去,便起来,再去看月亮,然而它已先我躲到梦里去了。咦,我自来修我的指甲,我是总喜欢留很长的指甲的,也说不出有怎样的文雅的原由,只不过单以为能因此握东西会更紧一些。然而上午乘车,将手搭在扶杆上,他们看我的眼神何故于如此怪异呢?我仍旧睡在地上,向着梦修一条月光铺饰的路,因为我还崇尚美。
一个崇尚美的人都开心不起来了,他的内心势必很冷寂。并不是所想的东西在梦里面就能收购的,几盏零星已经灭了,看来天上的街市也没有了摊点吧。衣袋里空空,我不如随便拉一个人说说话。我的同桌贾微,是一个帅气的男孩,然而不爱打扮自己,但那脸型神色,却和我有几分相似。见到他,也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我们大约是见过面的。我向他抱怨道:“这里的空气似乎僵硬得多,铁树冰花,引不进半丝风来.”他没有应,我想他大约是不善言语的吧,实则我也是不善言语的。他不应,我自然就不再往下说什么,但觉得他和我有十分的相似。许久,他忽然开口:“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哭笑不得,但还是选择了笑,说:“那么,就走吧。”便走开了,而觉得这里不但空气是僵硬,连人也是。贾微实在是其实并不像我,你看吧,他都不爱打扮自己,怎会和我一样呢。我记得母亲倒是曾说过我长得像自己的堂姐的,这却有趣。母亲永远是母亲,看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孩子,不知道她可会相信自己的孩子仍愿意做一个孩子。我以孩子的口吻,对婶婶说:“我的本意是不愿离家这么远来读书的,但母亲执意如此,我就啰嗦了几句,但也终于是来了,其实并没有对母亲有怨言的。”婶婶笑道:“有我们照顾着你,这里就是家了,并不要紧的。市里的条件自然要好,认真地学习,将来比你父亲更加优秀。”
虽然对婶婶说了这些话,却半点没能觉得如所料想的那样轻快。内心的冷寂添了一阵寒,与体外的热气相碰撞,倒使我头脑发昏起来。但还清醒,只是什么事也不愿去做。和我同镇的女孩学莺也在这所学校,我几次预备去寻她,但终于也没有。却是她先来找的我,我先是惊喜,看她,依旧是一样的格子裙,一样的披散的长发。加之一样的好听的名字,宛若鸟的清鸣。我说:“什么?”她说:“什么什么?”我们便都笑了。“随处走走吧。”便随处走走,而这样走着走着,先前的那份惊喜却渐渐漏缺了。转过砌石雕像的后面,有一排大的榆树,却没有阴凉。另有一堆乱石,夹着杂草。我说:“是谁总喜欢欺负弱者,你看烈焰似地太阳仿佛要点燃生命的导火线了,将人的心情焚灭了才好。”学莺说:“是自己欺负自己吧,还记得我家门前的栀子花,这个时候开得最美。”我此时仿佛见到那素雅的花儿在枝头欠身的多么舒服似地揉眼睛呢,心中的那份惊喜便陡然升了起来。而后我们又谈了些学校的事,便似乎无话了。又随处逛了。大抵是很热了,我的影为太阳揪起又为太阳所屈服,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于是有了困意。学莺看出了我的困意,说:“认真学习吧。”便踏着轻快的步子自回去了。于这“认真学习”中,我相信她后来有很大的改变。高中去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其少了,但还有联系,在电话里我对她说:“黑的眼睛里装满了黑的世界,生的时候与影随同,死后与土而安,黑色永远是我们的本性与行为。”她说:“大约是真的,生的时候不做一切,死后还要制造许多的蛆虫,大约真的是了。”因此握相信她后来有很大的改变。但现在,她也解救不了我的落寞。
我也自回去了,独自走路,身上夹着汗。远的天上没有飞的活的东西,只是一团云。另有许多人在走路,自然与我无关,身上也夹着汗。然而我却很怕见他们,垂着头,又很怕他们看见我,而我的咳嗽在这时却来暴露我的所在了,使我惶恐不已。我知道这是晚上睡觉时受了寒的缘故,但也打定主意,坚决的不吃药,我还信自己能用体温将它捂热而融化掉。但到晚上也不能早睡,立在阳台上,眼神动得燥乱,底下的路灯大吵大闹,腾着心中的火,很有脾气。两天交错的水泥路死板地伸长人的脚步,没有什么情趣。阳台上的花也凋了,连同平安。星星倒是多情,假假地献殷勤。苍白的月亮却显得谦虚,躲到树的那边去了,也没什么情趣。半虚的黑和半虚的明中断断续续有蛙的叫声,如佛珠般在一起,有,也没什么情趣。忽而想到学莺的样子来,又连着小时的事情,又连着家的样子,也如佛珠般串在一起,有种老尼姑额头凹凸的感觉。我于是退进宿舍,躺着,由梦里去见他们吧,但失约了。或许是因为我睡着时的不安震断了美的梦吧。
然而第二日午睡睡熟,我竟做了梦。似乎是白天不能做梦的,但我究竟是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人很熟悉,却终于想不起来是谁。只是她在我面前如云烟似的要远去了,我一惊慌,伸手拉她,却揽来一面风筝。我觉得这是好的梦,梦里的她的面容浅宜而细腻,在我的脑里一闪似的掠过,而我终于想不起是谁。并且她做了一个揉眼的动作就使我惊动不已。上午的语文课上,老师仿佛也做了这样的动作,却要显腼腆。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并且我愿意说她一直而至永远都是漂亮的女人。第一堂语文课记得很清楚,我是没有听的,后来在同学们的“发现”中明白,语文课是不必听的,会字就能做题。不知道这一“发现”可会让老师明白些什么,但无论怎样,我的语文老师仍是在教书了,仍在教语文。虽然是老师,她却并不很劝我们读书,除授课外,欢讲一些时事新闻,评论明星电影,也会谈到拜伦、雪莱、徐志摩、老舍。听到这些我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名字,我才知道先前的我的日子全是昏白,我的读小说就是在那时开始的。我读的第一部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因为人们都在鼓吹着说青年是应当看一看的。但读了一个星期,也觉得没意思。而无意中“从奥斯特洛夫斯基”中发现了洛夫的意象,渐之后来,我便喜欢上了新诗,这自然是后话,搁过不提。
我仍然想着老师的那一揉眼的动作,仿佛就是一页诗,在我的眼神中显出那样的神韵。下了自习,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企图得到一点出于所料的慰藉。夜色用了十分含蓄的口吻,大约是警醒我行事的须要小心,奈何它如何连月色都不肯给我呢,教我失了走走的情趣。手里的书包往树枝上懒懒地晃了两晃,可巧就砸在了一个女学生的身上。大概她正在和一个男生做着很含蓄的“口吻”吧,而在那男生的眼中射出见光的刀口。我情知自己的冒昧的打扰,先是快地走,快然后劲力地跑,到实验楼的后头,确定了无人才停下。边上是停车的棚,我靠过去,却吓了一惊,那角落里分明地蜷缩着一个人,暗光逗留在她的身上,隐约地照见她的衣衫的不整,头发的凌乱。我惶急地退出来,但似乎就听见了她的低泣,我又走过去,我并不知道走过去有什么样的意义,但只是缓缓地问:“是谁,怎么了呢?”她微微昂起了头,然而我就见到那美丽的脸庞上捆着的悲愤与沉苦,而这悲愤与沉苦中又杂着粘稠的泪浸透的无力与凄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怎样可怕的脸色呵。我不知道这样的脸色示我以怎样重的忧伤,亦不知道怎样去抚平这样的忧伤。我只是惶急地退出来,先是快地走,快然后劲力地跑,直到逃出这十分含蓄的夜色,躲进白光灯下的宿舍。
“这是怎么回事?”沈仕芳当头问我。
“什么?”我一怔。
“就是,在你的额上,怎么划了一道伤口?”
我触过去,果然有血痕,但也不说什么,洗了脸便躺下。不过第二天我就对沈仕芳讲了昨晚的事,临末说:“你知道那种神色么,就像鬼魂附在她的身上一样,教人心惊胆怕。”沈仕芳最后只答了一句不对题的话:“我却不信世上有鬼魂的。”我也就闭了口,又终于说:“去街上逛一逛么,把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就不会感到陌生了。”去邀贾微,他却不愿,却也终于是去了,另有一个同学,忘了名字。窜了许多店,没买什么。广场的周围镶满人的脚印,在匆匆的左顾右盼中挪动时间。里边是另许多人的脚印,多是孩子,从这里扑到那里,很可爱。那些老太太站在孩子们的旁边,一边闲谈,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孩子多么的机灵,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中国的将来的印象全在孩子身上,然后此时我却全不觉得像孩子的印象了。石椅上坐着的,有独自想着什么的实在老了的,有牵着手谈心的年轻的,大抵都找错了地方吧。然而那些低垂的苦力的人,是我最不愿见到的,而我的心为此有些悲凉。我一直思索于他们的事,现而今才终于明白,苦的人现在苦着呢,以后多半也是苦着的,他们的皱痕和深沉正为这一断言刻下了罪证,这不是外因所属,而为惯性所趋。在五十年的贫瘠中转过了生命的大半,故而在一生的生命中染满了贫瘠的全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并非全是自己的,故而在无意中挥霍了自己所属的一部分及身围的人所属的一部分,只换得个以为好的却极不该的糟糕的幸福。休憩的时候单以此为休憩,笑的时候单以此为笑,不知别的。待到坐享休憩时的快乐的时候,呜呼,他们的眼睛埋葬了身体。有什么法子呢,剩下可爱的孩子捧一张遗像做什么,只为洒几滴无用的痛的泪么。所以苦力的人,敬你们一程,怨你们一程。我最不愿见到而又常常见到。
现在见到的,天很高,云却没有,然而这里分外的拥挤,不能多呆,我说:“急走吧。”路边上有许多树和几个求乞者。我所见的求乞者,无非是或者残了腿的,或者实在太老了的,或者样子打扮的分外可怜的。我没有施舍,怕别人会说什么,只是期望决不再有这些人。我怜悯他们的怜悯之处,然而却无用呵。很耀眼的是两个年轻人,扭着身子走路,与许多的有缘人擦肩而不说什么。“回去吧。”贾微说,我们便等车,挨上去,里面没有空隙可入了,恐怕惯于见缝插针的人见了也得望洋兴叹。戴高帽子的老者旁边似乎有可趁之机,但极快被圆脸抓走了,而一个小学生又迅猛地由我穿膛而。,“这是急需要勇气。”我这样想,就被一个横肉者打掉了搭在扶手上的我的手。我寻沈仕芳、贾微,却不见,眼中塞满了黑的黄的头。但,我能看见路的中间那细小的粉红的花是美丽的,仿佛世界的眼,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从他们之中去看世界,能给我以十分的感谢吧,我想。
“十分的感谢。”终于出现在了我的嘴角。已是隔后的许多日了,我预备休息,不料外面涌进奇形怪状的吵闹,使我不得心安。喊沈仕芳,他大约没能听见而没有应,我却愈加觉得无趣。忽而记起了一种奶茶,名字叫做回味的,便预备去买,但一个人又不愿动身,然而终究是出去了。宿管和两个学生正在赛嘴皮子,同时性的拿眼珠来刺我,我急忙走远去,到慢下步子来,猛然间竟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去。再走几步,竟又绕到了实验楼的后头,猛然间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两分钟,又拐到教学楼。因为是休息日,只寥寥几个人闲散地晃荡着,我预备去教室,并不打算做什么。正要上楼梯,猛然间又记得了要去小店,便慢慢转过身,然而事情总是那样巧合,谁说不是巧合呢,那就是缘分吧,无论怎样,我又见了那悲苦而凄软的脸,且夹着讪讪的笑容,这一次是更加清晰的映在我的眼前了,我的心为之一颤 ,是十分的感谢。她会记得有一个人曾冒昧地闯在她的面前傻傻地说,是谁,怎么了呢么?带着笑容,那么她定然是记得的并且就很明白地知道那个人是我。那么....我急急忙忙地走远去,而又终于回头再看一眼,却不见了她的身影。这一回,我又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去。
做什么我都是散散懒懒了,脑里总生着她的样子来,如水浪般一程连着一程。然而想到如鬼魂附在她的身上,而使其显出那样的脸色,就使我害怕起来。大约是因为我提到了鬼魂的缘故吧,几日之后,竟传来了她自杀的消息。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自杀的就是她,但后来全弄清楚了,她叫魏琴,和我同姓的,是三年级的学生。对于她的死,有同学做了这样的编排:这里。就是我们的脚下,原是一处坟场。都是土堆的坟,你想,死人呆的地方,能不晦气么。然而她竟然深夜独自出来,在过道猛然大喊一声,自然,被勾了魂魄了。
对于这种说法,沈仕芳表反对,而讲了一个在学校流传很久的传言:这儿原本是一处低山的,(就是现在,学校背后也确实仍临着很小的矮山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云游的和尚,见此掌风享水,便歇下来修行。每天在手掌上刺出血,以血当墨,抄写《华严经》呀什么经的。这样过了七年,经文抄完,他自己也就圆寂了,其实是成了佛。他的身体化成了石,人们称作“滴血石”。
“这是哄骗谁的鬼话呢。”我说。
“那石上是有朱红的血字的,一共四句:是身空透夏秋冬,本心纤净草树虫。客来遥问青山姓,处处无名处处同。”沈仕芳答。
“由此说,这儿就沾染了佛性了,我们将来恐怕都要遁入空门了。”贾微说。
“后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吗,那些竹子本是生在石的边上的,后来越长越多,就成了林了。于是人们称那云游的和尚为‘木竹大师’。”
因为无事,我们决定去后山探个究竟,其实也只是为了玩的。学校里是禁止学生上山去的,但此时也管不得了。上山的路早叫枝叶缝起了,很难走通,到竹林,也终于寻不见有刻字的石,且天气又闷热,便都要回去。
“石呢?”我还问。
“或者被搬入了《红楼梦》吧.”沈仕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