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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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丙寅，鳌拜矫旨，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坐绞，弃市。
行刑当日，法场周围万民攒动齐声喊冤的消息震动京城直传禁中。
玄烨虽然已从几日前的愤恨中冷静下来将之转为更用心的谋划，内心却仍然在接到消息时难以平静。
大玉儿看他问安时不同寻常的沉默，料得出此次之事对他的刺激与伤害。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鳌拜处决他信任的大臣，但两年多以前鳌拜将倭赫等侍卫与费扬古俱斩弃市与这一次事件的性质却截然不同。鳌拜与费扬古等人早有嫌隙，上一次他还是公报私仇的意思居多并非纯粹为了威吓皇上，而且毕竟找了擅其御马、怨望等借口；这一次他却是从换地开始便存了敲山震虎的目的，欺侮皇帝年少竟敢当面挥拳厉目让他的野心昭然若揭，而任意驳斥刑部议处、矫旨论绞三名大臣则严重地侵犯了皇权的威严。孙儿心中的愤怒与屈辱想必难以言表。
“既然他越行越远，孙儿也必须严阵以待。”玄烨语调深沉地说着自己的决定，知道原本想要避免的残酷已避无可避。而这种残酷是一柄双刃剑，出鞘的同时自己与周围人的性命、大清的江山社稷也一并摆上了赌局。
“皇上，你是真龙天子，要有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大玉儿明白他心中所想，郑重地鼓励。
玄烨严肃地点头，知道细节铺排的谨慎小心与纵览全局的必胜信心缺一不可。
“福全已过了十四岁生辰，过了年便赐号加封亲王吧。”大玉儿盘算着亲政前的步骤。
“是。”玄烨深知皇祖母的意思，加封大自己一岁的二哥是为了提醒大臣们皇帝将要年满十四，是时候亲政了，“只是，真正的归政恐怕还有段路程。”
“所谓欲速则不达。万寿节之后先筹备亲政，有了这名正，而后的归政才能言顺——”大玉儿别有深意地顿了顿，“不论用什么方式。”
玄烨会意地点头，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跪安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看着西方天际的晚霞，他心中涌动起复杂的思虑与情绪。皇祖母字字珠玑的教导固然令他受益匪浅，商讨出来的亲政安排固然给他一展抱负的舞台，然而这种透彻并不能让他完全释怀——心底压抑的模糊想法无法也不能在皇祖母面前表达，而这却像是一块千斤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缓步走下殿前的几级台阶，他下意识转眼看向偏殿，恰见原本半掩的门扉随着自己眼光的投注倏然闭合。他心底一动，强制自己收回目光，慢慢走出慈宁宫。几片白雪飘然落在掌心，他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与天地间飞舞起的雪花——又是一年深冬，归政的日子却不知还要多久。
☆ ☆ ☆
“格格，皇上这几日实在令人担忧，奴婢……有些力不从心。”苏茉尔并没立即跟随皇上回转乾清宫，而是被大玉儿留下来问话。
大玉儿长叹口气，眉宇间染上慈母的愁容。面对玄烨，她必须坚强，以给予他绝不动摇的支持与信心；然而面对苏茉尔，她作为祖母的脆弱却无所遁形。她企盼孙儿成为一代定鼎明君，玄烨也没有让她失望——在如此纷繁复杂的环境中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与惊人的耐力——但是由此产生的压力却远超过十几岁孩子的负荷。作为大清朝的太皇太后，她清楚知道一个伟大的帝王必须具有坚韧的人格——如太祖、如太宗；可作为十三岁男孩的祖母，她依旧狠不下心见自己的孙儿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苏茉尔无奈地看着格格神色间的徘徊不定，体会得出她内心里的百转千回，既心痛又自责：
“奴婢没用。”
大玉儿只手抵着额角缓缓摇头：
“这怪不得你。就像娃娃伺候我总没你伺候得那么周全，反过来也是一样。”
“格格……”苏茉尔为难地欲言又止，看见大玉儿示意她说下去才试探地开口，“皇上的‘病根’该算是去了吧？”
大玉儿没说话，深思着这一年来玄烨的变化，明白苏茉尔所指。
“格格，如今皇上的龙体毕竟最为重要；奴婢无能，确有伺候不周的地方。”
“你只看到他雨露均沾、荣贵人有孕，怎么没瞧见赏菊的时候他单吃荔枝呢？”大玉儿平缓地说着——这种细节苏茉尔怕是不会注意，自己是过来人，孙儿循规蹈矩临幸后妃的目的她怎能不明白？而他用在这件事上的曲折心思才是真正的隐患。“过了年福全便要加封亲王，我看他需要个称职的福晋。”
“格格！”苏茉尔吃惊地一声低呼——娃娃的身份怎么可以？！
大玉儿了然地挥了挥手：
“娃娃在咱们身边长起来，又输给皇城内外哪家小姐？有我的懿旨，明天娃娃就是我们科尔沁的格格。”
苏茉尔呆了呆，半晌长长一声叹息。
“格格——恕奴婢僭越。”她深深一福低声规劝——世祖爷激烈的反抗与格格的不留余地难脱关系，当今皇上明显比先皇理智得多，然而他身体里流着的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男人的血，逼得太紧，谁能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格格的担心，恐怕没人清楚过奴婢。只是，物极必反。”
大玉儿闻言一愣，神色愈加深沉了几分。
☆ ☆ ☆
一路走回乾清宫，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也越飘越大，厚厚地盖住了青砖碧瓦。玄烨抬头看着静立眼前的肃穆宫殿突然感到一阵孤寂。他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往坤宁宫走去——这种时候他不想一个人呆在清冷的乾清宫，除了想见而不得见的人，不知道这偌大的深宫中是否还有人能听懂他的心思。
“皇上。”芳儿端庄一福，小心遮掩着因为听到他的到来而被刺破的手指。
玄烨没说话，挥挥手示意她起身。
“皇上可曾用过晚点？臣妾……”
“不必了。你坐着就是。”玄烨打断她的热切，淡淡地说。
芳儿有些不安地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猜不透皇上因何突然驾临。
“今天，外间出了些事。”静了许久，他毫无预兆地开口，惊得芳儿一跳。
“臣妾……略有听闻。”她顿时明白皇上所为何来，整个人谨慎起来——出阁前她就知道后宫不许干预政事的严令，玛法也曾特意叮嘱，谈论这种事最易给自己惹祸上身；而况，她并不了解事态，很难抓到重点。
“造成这种局面，朕难辞其咎。”他靠在椅背上平静地诉说，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上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芳儿温柔地劝着。
“不，”他轻轻摇头，“的确是朕想得不够周全，平白断送了几条性命。”
“皇上想得太多了。”她依旧柔声安慰。
“也许皇祖母说得对，不丢几颗棋子便赢不了全局。”他几不可闻地叹息。
“皇祖母心思缜密，阅历丰富，她老人家的话定然是对的。”她觉得皇上仿佛在自言自语。
“只是，照此下去，这条路不知要多少鲜血来铺就。”他阖上眼，“朕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无能为力！简直是奇耻大辱！”
芳儿愣住，有些听不明白皇上究竟想表达什么。她约略耳闻鳌拜的无法无天，也知道今日外间的事情激怒了皇上，但是皇上此刻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皇上今日想必是太累了。天色不早，不如早些安置，明天一早起来说不定便周身松爽了。”她不知从何劝起，只好说些平安话。
玄烨沉默了许久，知道皇后有皇后的难处却仍掩不住失望。他点点头缓缓起身：
“时候的确不早，皇后也早些安置吧。”
芳儿愣愣地看着他披上外氅走出房门，困惑着他的来去匆匆，心底泛上不期然的酸楚……
☆ ☆ ☆
玄烨步履沉重地踏出坤宁宫东暖阁，外面的雪竟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黑漆漆的天空看不到明月繁星。他忆起大婚那夜他同样在此凭栏而立梳理着杂乱的心绪，只是那个晚上有月、有星、还有乾清宫那一盏孤灯。
冒着大雪绕过交泰殿，他不自觉地寻找着那扇熟悉的窗——可惜，没有亮起他期盼的奇迹的光。
回到西暖阁他了无睡意，铺开笔墨纸砚信手泼墨。苏嬷嬷似乎终于了解他的心境，这一次居然没有任何劝阻。直画到过了三更，他才放下笔抿了口茶。
“皇上？”小桂子惶恐地看着皇上突变的脸色，觉得后脖子一阵发凉。
玄烨定定地看着杯子里颜色浓重的茶水，苦涩的味道还停留在口中，却勾起一抹熟悉的记忆：
“这茶是谁泡的？”
小桂子听不出皇上是褒奖还是怪罪，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恐怕不只多放了茶叶，还加了那样东西。”他低声自言自语，泛出一抹笑意，扬声道，“把茶壶拿进来。”
小桂子不敢怠慢急忙取了进来，看着皇上诡异的微笑心里没底，额头上渗出冷汗。
玄烨揭开壶盖，果然见里面放着比平时多几倍的茶叶，而茶叶当中还躺着几枚黑色的蛇胆。他放下茶壶，端起茶杯半笑半叹——这苦胆茶还是她劝自己戒烟时向御医讨来的方子，既借其重苦又借其“尝胆”的寓意。他举杯一饮而进，用这外来的苦涩去化解心中郁积的苦楚——有些事情，只有真正去面对而不是找借口逃避才能如泡了几泡的茶水一般慢慢转淡。
“收了吧，安置。”他径自出了书房走回寝殿。
小桂子连忙跟着苏茉尔伺候皇上就寝，一切安排停当才转回书房收拾。
“你也恁的胆大！这样的茶水也敢送进来？！”苏茉尔自然察觉皇上的异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视茶壶，“不过万幸，皇上反倒似乎心情好些。也许真就是‘以苦攻苦’，你心思倒也灵巧。”
“万幸！万幸！”小桂子夸张地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嘻嘻哈哈地应和。
“御茶房的人怎么也敢跟着你胡闹？”苏茉尔怀疑地质询。
“有御医的方子，您瞧。”小桂子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苏茉尔见到纸上娟秀熟悉的笔迹心头微动，半晌无话。
小桂子见苏嬷嬷发呆，一边利索地收拾着台面一边看着画作有些疑惑：
“说也奇怪，万岁爷怎么尽画这些兰草呢？漂亮的花儿这世上可多的是，好像偏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