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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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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姑!太皇太后宣您进去收拾!”苏麻喇姑还没走到偏殿便听见小宫女在身后呼唤。
“现在宣我?收拾?”她闻言满腹狐疑。
“是!”小宫女四下张望了几下,“太皇太后不让旁的人动手,把我们都遣了出来。”
她微一蹙眉,思忖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得出小宫女的神色慌张,她却也不好再深问——慈宁宫的人向来识得分寸,不该说的决计不会出口,刚才那句附加的话已经是极限。
“知道了,你们暂在外面伺候吧。”她满心疑惑往回走,一进殿门便被外间散落四处的纸张吓着——十几年来从未见过慈宁宫如此凌乱!她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拾起,才发现这些长长的折纸竟是外间大臣奏折的誊本。看来是奏折的内容让太皇太后如此谨慎,才顾不得旁的事情非要自己进来收拾而不准其他人插手。她叹口气,循着规矩不敢多看,一份一份捡起来折好,却仍是在不经意间扫到了触目惊心的内容:
“民地之待圈者,寸壤未耕;旗地之待圈者,半犁未下。”;
“有米粮者已粜卖矣,无积蓄者将转徙矣。”;
“目前霜雪载途,惧填沟壑,将往奔他境,而逃人令严,谁容栖止?仍僦集本土,而人稠地窄,难以赁居。又有谓丁地相依,地去而丁不除,赋免而徭尚在,糊口无资,必亏课额。”;
“京东各州县旗民失业者不下数十万人,田荒粮竭,无以资生,岂无铤而走险者?!”……
她收好一摞誊本,脑子里还闪着刚才看到的语句,只觉背脊发凉冷汗涔涔——年初开始的圈换土地,结果竟至如此!折子里描述的景象竟酷似史书中的末世荒凉!照此下去“岂无铤而走险者”揭竿而起?!折子上直隶总督朱昌祚、保定巡抚王登联的署名更让她一颗心直往下沉——都是深知民情的地方官,也曾听皇上深予赞许——他们说的想必是实情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定住心神:自己尚且如此,皇上看了奏折必定更加按捺不住,难道太皇太后仍然要皇上如一贯的隐忍才演变成自己刚刚看到的场面?
“哐啷”一声,不容她多想,里屋的门被大力打开,玄烨脸色阴沉地掀帘走了出来。
她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劝慰,才走几步却记起自己如今已不是那个身份,只得停在当场垂首深深一福;玄烨见到她居然出现在外间也是一愣,看她向自己走来便知道她有话要劝,习惯性地等待她的温和软语,直到她突然停在几步外弯身一福他才意识到她如今已改了身份。
她原想平静地道一声“皇上圣安”,可声音却卡在喉咙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他原想镇定地说一句“起来吧”,但喉头动了动,却终究开不了口。
她静静地半蹲着行礼,仿佛泥塑般丝毫没有动弹;他一个箭步上前,托着她手肘扶她起身迫她抬头,发现她清明的双眸水光潋滟。
她无言地与他对视,传达着只有他能够读懂的安慰,却在察觉他眼中的炽热时抽离了被他握住的手臂;他默默地体会她宁静的抚慰,渐渐升起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却在她退怯的动作中清醒过来。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气——忍耐!国事如此,她,亦如此。
“额吉!”苏麻喇姑看到门帘微动急忙后退几步与皇上拉开距离,果见苏茉尔挑帘走了出来。
“禀告皇祖母,说朕回去了。”他大踏步走出殿门,一刻也不愿多留。
“去请荣贵人吧。”苏茉尔叹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苏麻喇姑有如冷水灌顶般倏然清醒——荣贵人?是啊,有孕的荣贵人……
☆ ☆ ☆
十一月,禁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切责两旗换地。至此,外间大臣终于等到一个明确的讯号。
国史院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随即以土地难以丈量,正白旗不肯指出地界而镶黄旗不肯接受土地等等为由,决定撤回执行换地政令的官员,上疏“屯地难丈量”,“候明旨进止”;而直隶总督朱昌祚、保定巡抚王登联亦交章请停圈换。一时间,要求罢止圈换土地之声形成一股浪潮。
鳌拜震怒。
丙申,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以纷更阻挠、藐视上命锁拿下狱,满朝文武无不震动。
“这结果,可是你想要的?”慈宁宫中香烟袅袅,大玉儿慢条斯理地问着眉头紧蹙的玄烨。
他微微摇头,一时想不出怎样答话,心绪有些混乱。上个月,眼看圈换土地愈演愈烈,奏折上疏越积越多,他压抑不住和皇祖母起了前所未有的争执。大清基业未稳,禁不起这道政令的折腾,圈换土地涉及的州县几已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必然动摇国本,而他清楚自己下令罢止既不合规矩也缺乏效力,因此极力说服皇祖母出面;但皇祖母看了折子却坚持认为目前形势尚不至骚乱,关键要盯紧鳌拜的动作,同时继续年初他自己提出的“间接阻挠”。他不为所动,早晚问安请求,最后不知皇祖母基于何种考虑终于向外放出消息;可结果不但没能终止此事,反而引来这样的后果!
大玉儿闭目轻揉额角也不开口,思考着这件事该如何善后。她掂量许久才开声制止此事,一是为了向众臣百姓表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要让臣民百姓知道皇帝是体恤他们的,错俱在鳌拜;二是为了试探鳌拜如今的想法——而这种试探她早料到可能要以牺牲几名耿直官员为代价。目前的态势,让她彻底探出了鳌拜的心思,但这三位大臣的性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她睁开眼看看玄烨深沉的脸色,知道他心里定然徘徊着后悔与自责。这个孙儿虽然少年老成上心政事却毕竟年纪轻轻缺乏历练。他心急江山社稷的安稳要自己出面阻止这换地惨祸,可还是想漏了地方官员的处境与鳌拜可能会有的报复。
“孙儿要召见四辅臣调停此事。”玄烨将事情的来去捉摸良久,终究明白是自己稚嫩欠了几方考虑才会导致三大臣下狱。事已至此,他心中隐隐对他们的命运有所觉悟,却仍希望能够补救。
“也好。”大玉儿稍稍权衡,觉得如此更能辨清鳌拜。
“苏纳海始终不肯阿附其意,朱昌祚与王登联又屡番疏奏旗民不愿易地,鳌拜想必早加调查怀恨在心,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他以探询地口吻说着,观察到皇祖母平静的神色才了解皇祖母早已料到这个结局,那么……牺牲这几名官员也是皇祖母计算好的?他忽觉心头有些憋闷。
“来,陪我下完这盘棋就回去歇着吧。”大玉儿蓦然转了话题,仿佛没有听出他疑问的语气。
“是。”玄烨也觉得再没有什么可问,只是如鲠在喉,胸口发闷,有些心不在焉地默默行棋。
“下棋就要专心。瞧,你虽然吃了我这几个子,却丢了全局。”大玉儿落下最后一颗白子,语意深长地告诫。
玄烨一凛,盯着棋盘发呆,半晌才缓缓点头:
“孙儿记下了。”
☆ ☆ ☆
隆冬的紫禁城到处被皑皑白雪覆盖,树挂与冰棱勾勒出一副绝世独立的冷冽与孤寂,看在玄烨眼中更添几分寒意。苏纳海等三大臣出事后其他人深恐惹祸上身,不仅进言请愿的奏折不复见,连为他们求情辩解的上疏也没有一份。除了苏克萨哈还敢说上几句,旁人俱皆噤若寒蝉,让他深刻体认了鳌拜的羽翼之广与淫威之重。
尽管如此,他仍旧希望尽最大努力为这三名为民请命的官员寻一条生路。前两次召见四辅臣调停此事,不是鳌拜、遏必隆叫嚣着自己身居内宫不明外事,便是四人对自己的询问与建议不予回应,让他尽皆无功而返。这一次,他揉揉眉心,一定要有个结果。
“皇上此次召见臣等四人,不知又所为何事?”鳌拜有些轻慢地开口,显示着自己的权威——索尼上了年纪,如非事关重大绝对懒于操心;苏克萨哈势单力薄又易开罪旁人,即便对自己多有不满也不足为惧;至于遏必隆,排位虽在自己之上却一贯少有主见,又和自己同一旗属利益密切——不顾排在末位应守的礼数首先发问。
玄烨摆出十几岁少年应有的朴素笑容温和回应:
“倒也不为旁的事。前两次听几位辅政解说苏纳海等三人之罪,朕却还有些不太明白。今日召四位集于此乃是想问明此事,毕竟他们品级不低,不论如何处置总要有个服众的说法。”
鳌拜极轻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脸上现出些轻蔑。想着这娃娃天子果真贪玩鲁钝不识朝政,又麻烦多事胡乱操心。
索尼软软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脸疲惫,不时用手帕掩着口咳嗽,让人看不清神情也就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克萨哈满脸阴霾,两黄旗大臣明显的排挤令他不知从何说起;而苏纳海等三人的必死无疑,也让他失了辩护驳斥据理力争的动力。
“皇上,这镶黄旗与正白旗换地的由来您必定是清楚的。”遏必隆见无人搭腔机灵地接了话茬。
“呃……”玄烨作势寻思了下,“此事涉及的旧朝掌故太多,朕……算大概知道吧。”
遏必隆心底偷笑,暗自得意一句问话便探出康熙的底细。看来这十三岁的小皇帝从头就不大清楚,还要撑着面子不懂装懂,这次的问询恐怕是被那个精明过人的太皇太后逼着来的。
“既然如此,皇上必定知道原先的属地划分不符八旗规矩。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鳌公此次正是为了整饬八旗的大计,才从属地划分纠正起。”遏必隆一脸慈祥微微笑着,似是个耐心的教书先生循循善诱。玄烨虚陪着笑脸,将不懂装懂径待他解释的孩子神情做了个十足十。“此事朝中大臣多有误解,实在是因为没有看到问题的严重性。鳌公为了我八旗劲旅的长远大计不惜身背骂名,此等忠良皇上实应予以褒奖。”
玄烨认真地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冷笑地想着有朝一日他定会好好“褒奖”鳌拜。
“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不顾大局,因私废公,目光短浅,败坏朝纲。他们公然阻挠两旗换地圈地,给朝廷造成莫大损失,也因为他们办事不力,使得旗民怨声载道,实在是我朝之大逆!因此必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原来如此,遏中堂的解说当真浅显易懂。”玄烨一脸愉悦似乎深受教诲却聪明地并不表态,“其他三位大人呢?”
索尼似乎要说话,但出口的却是不断的咳嗽,直咳得让人听起来似乎连肺也要咳出来了。玄烨暗自叹气,知道这滑头的首辅无论真病假疾总之不肯明确示意就是。
苏克萨哈正襟危坐面色阴沉,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看得出是时常蹙眉所致:
“依臣看来此事仍需慎重,苏纳海官居一品,朱昌祚、王登联各为总督、巡抚,对他们的处置一必须罪证确凿,二必须量刑适当。”
“嗯,这说得也有理。”玄烨装着糊涂,知道自己的年纪有犹豫不定、没有主见的“特权”。
“皇上,苏纳海三人应当重置典刑,以杀一儆百!否则此风一开,将来朝廷无论颁行何种政令都会遇到官员任意阻挠,后果不堪设想!”遏必隆振振有词地痛陈厉害,满脸忠君爱国。
“遏中堂有些夸张了吧?”玄烨亮出十几岁男孩子特有的满不在乎的调皮笑容,“不过三个人而已,朕就不信。”
鳌拜一向当他是个小娃娃,见了他这神情作态心里既得意又藐视。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份折子递了上去:
“皇上尚未亲政,有些事情恐怕还看不清楚。不过臣等的责任就是辅佐皇上,这份折子是臣早代皇上拟好的,皇上只要明发上谕即可。”
玄烨猜到他折子里的内容心里打了个突,表面却还要镇静地笑着打开奏折。果不其然,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折子里列满了三人罪状,条条致死。
“这些罪状……都已经查实了?刚刚苏中堂说的也颇有道理。”他合上折本仍然一副少年的优柔寡断,希望能拖延时间来个缓兵之计。
“皇上放心,这些罪状都是证据确凿不容狡辩的!”鳌拜想着终于能拔掉苏纳海这颗眼中钉心情大好,至于那两个跟着捣乱的家伙他也要让他们尝尝苦头,剩下那些没有抓到的就等着他秋后算账!
“不过苏纳海官居一品,朱昌祚总督三省,王登联毕竟也是个巡抚,刑部议处以律无正条而请鞭笞籍没,辅政们论为绞刑似乎有些重了?”玄烨貌似无辜地建议,心下却万分焦急——这道折子拦不回去,苏纳海三人马上人头落地。
“这等大逆人人除之后快!难道皇上不相信臣等?!”鳌拜上前几步,边走边挽起袖子,语气有些咆哮的意味。
“这怎么会?”玄烨很想冷眼逼视看看他能有什么反应,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行,只得“正常”地微微向后退了一下,状似紧张地看他几乎做出攘臂挥拳的架势走到近前,心头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哦?”鳌拜目露凶光,常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凌厉眼神还是让玄烨感到一阵压迫,“那皇上就明发吧。”
这等处决一品大员的决定,形式上必须要征求皇上的允准,因此鳌拜今天带了折子就是要用尽办法逼康熙就范——他等不及要看他们死,不能再拖了!
“朕相信你们,知道你们都是忠良之臣,因此不愿其他官员有所误会。今次如此大事假使绕过刑部,外间恐怕又有不利于鳌中堂的传言。如遏中堂所说,为了整饬八旗鳌中堂已然背负骂名,朕实在不忍再令鳌中堂受到中伤。而况将要过年,这时候倘若置了重典也难免有些不妥。”玄烨谨慎地观察着鳌拜的一举一动,虽知四辅臣同时在场他定不敢僭越,但他撸臂挽袖的作派与凶神恶煞的面色让玄烨不能不忌惮。
“皇上不必担心老夫,老夫为我大清早已抛了这些身外之事!”鳌拜的声调越发危险,身子也越发凑近,“皇上,明发吧。”
玄烨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升起的火气,侧转开脸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怒火与寒光。他平了平声调,冷静道:
“即便巨逆,朕实不忍取其性命。兹事体大,朕还是希望辅政们再谨慎商议而后决。况且朕尚未亲政,此事还需禀告太皇太后知晓。”
“皇上的意思,不允?”鳌拜恶狠狠地盯着康熙,见他脸色发白双手发抖以为皇上对自己有几分畏惧——他心情忽而转好,懒得再同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纠缠,伸手夺过案子上的奏折大踏步拂袖而去。
遏必隆见了这阵仗喜忧参半,当即跪下告退;索尼与苏克萨哈也随后退了出来,却是神色各异。
玄烨气得只觉浑身冰凉手足发颤,四辅臣走后许久他才起身返回内廷。他知道,鳌拜已经走上了那条不归路,而自己则必须狠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