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叶隐息》裴影昵

5、第五话

　　【一】
　　午后氤氲在溽热空气里的嘈杂与浮躁在太阳钻入地平线的瞬间顿然消隐，路两旁的资深大树和不知名的草丛共同体现着自然造化，作为秋天到来的丰沛物证。会有一阵恰到好处的风，俏皮地拂过地面时不自觉地散射了部分重力，以够到了微微掀起女生裙摆的高度，像是游离于凡间的使者兀自清洗着少年皮囊下的灵魂。

　　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符的是女生的心情。诸事不顺，可以这样说。回想起刚才在办公室发生的事。

　　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班委会议，无非是班导慷慨激昂一番引领大家共同展望未来，班委们再随声附和几句表示赞同和期盼，最后班导会用一个微笑以资鼓励并宣布结束会议，可是秋影浠偏偏为了赶回家的末班车背着包去了办公室以省去折返时间；偏偏过于自信地预测了每天的这个时间点自己应该已经在校外，所以设定了手机的自动开机；偏偏一个电话不合时宜地打进来，手机铃声划破了会议快结束时的轻松氛围。
　　从声音的来源可以确定是其中一位班委的手机。闵慧的脸立刻垮下来：“谁的手机?”
　　第一秒，面面相觑。
　　第二秒，窃窃私语。
　　第三秒，气氛凝固到极点。
　　第四秒，一个“我”字从秋影浠的口中发出。
　　第五秒，“学校不是不能带手机吗”这样小声的质疑散播在空气里。

　　“为什么带手机来学校?”第一次见闵慧那么严肃的表情。
　　“……”秋影浠没有回答。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吸引”众人的目光了，但不管是被怎样的目光注视着，担心的，疑惑的，讽刺的，自己都只用一种姿态去迎接——面无表情——仅仅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问你话怎么不回答?”闵慧皱起了眉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也难怪，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如果说偷偷带来这一条还可以得到宽恕的话，那么在老师组织会议时有学生的手机铃声当中曝光就是“罪不可赦”了。
　　“……”还是沉默。闵慧失去了耐心，拿起桌上的手机：“父母电话多少?”
　　林慕刚要开口替秋影浠解释，被秋影浠用手阻止。
　　——对不起，林慕。不该总在害怕面对现实时让你当我的代言人。所以，在你给我的保护超过我的负荷之前，让我独自面对吧。
　　“1390674****。”闵慧按下秋影浠报出的电话号码，却听见接下来女生口中意外的话：“如果您不介意破费打一通省外长途的话，噢，也许是国际长途。”
　　闵慧的手从通话键上移开，把视线重新移回到眼前正与自己对峙的女生上。
　　“爸妈都出差了?”有一丝不信任。
　　“没有，他们暂居在台湾。”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人知道她在心里练习了多少次。
　　“暂居”显然很吃惊。“那为什么……”为什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是这样。”干脆地打断了闵慧的话，又给身边的人留下了毫无礼貌的坏印象。没说出口的是：可以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谈及个人私事吗
　　“现在寄住在亲戚家还是……”闵慧的语气软了下来。
　　“一个人住。”保持一贯冷漠的态度，话里不带任何该有的感情。
　　“老师，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其他人可以走了吧。”始终置身于谈话内容之外的叶枫突然说道。闵慧点点头示意他们离开。
　　很符合叶枫一贯不爱多管闲事的作风。但事实上这样的离开却出于一种叫作了解和理解的东西。

　　【二】
　　之后闵慧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无非是责备过后的包容与关心。
　　只记得最后一组对话是——
　　“为什么不向学校申请住宿?”
　　“熄灯时间不自由，跟同学也不合拍。”
　　“既然如此老师也不勉强，手机的事暂且不记过，以后多注意。我会找机会跟你家长联系。”
　　“嗯。谢谢老师。”

　　就这么无端成了问题学生。如果已经伤痕累累，就不会介意再多一道，更不会记得那一道是什么时候用怎样的方式划上去的。
　　从学校出来就一直处于失神状态，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晚归而着急，甚至根本无所谓归或不归。凭感觉在车站驻足，早就错过了末班车。也不知道是谁泼了墨在灰色的天空，墨色越来越浓，快要将灰白色全部吞没。
　　比墨色蔓延得更快的是记忆的藤蔓。像是蓄势待发已久的士兵，获得了最后的指令，此刻在身体里疯狂地肆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直到五脏六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全都布满了回忆的碎片。

　　“笨蛋，我说了喜欢你，你就要对我无条件放心。”
　　“小浠，爸爸明天会专程从台湾回来庆祝你考进圣英，要什么礼物?”
　　“影浠最好了!陪我去篮球场看帅哥吧!”
　　……
　　这些以为会永远记得的，如今却不敢再想起。

　　“分手吧，跟你在一起只是一时糊涂，对不起。”
　　“家长会考成这样让我哪里有脸去学校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爸爸在台湾的公司出了点问题，下个礼拜起妈也要搬去台湾，你就住在叔叔家。”
　　“影浠这孩子以前不是挺开朗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这样下去我们家小鸢的，你还是把她接到台湾去吧。”
　　“成天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怎么当班委”
　　……
　　这些以为早就放下了的，原来从未忘记。

　　那道亲手筑起的墙，原来只需一个契机，就会轰然倒塌。
　　在空无一人的车站，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体，就任由它紧贴着身后的广告牌往下滑落。除了自己臂弯里的一方小天地，这城市还有哪里够隐密，能藏住我突然想哭的情绪?
　　知道的，只要流出第一滴泪，紧接着就会有第二滴第三滴跟着下来。泪腺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眼泪已经在脸上决堤了。

　　【三】
　　当灰白色终于隐匿在了墨色之中。单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后停下。
　　秋影浠下意识地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惊异地看着脚步声的主人，凌乱的发丝，红肿的双眼，还未来得及风干的泪痕，应该没有比现在更狼狈的时候了吧。然后脚步声的主人做了一个足够让她把注意力从回忆里转移出来的动作——男生用单膝落地的方式蹲下来，不顾十公分外的女生惊得呆住了的表情，伸出手把女生的刘海轻捋到正确的方向。
　　即使是夜幕，也丝毫不影响她辨别出他的身份——那样冷漠却已经足够温暖的眼神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上——叶枫。

　　“我……眼睛进沙……”惊讶之余，秋影浠居然念出这么五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相信的字。
　　大概是头真的被撞坏才会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谎话，正等着被揭穿，叶枫却把扣在手肘处的衬衫拉回到正常的长度。“呐。”示意她把眼泪擦在衬衫上。见女生依然呆滞着没有反应，索性亲手把她的泪痕擦去。又听见她不经大脑思考说出的话：“你……干吗?”
　　叶枫停下来，一脸严肃地回答：“你知道吗?流泪分两类：反射性流泪和情感性流泪。眼泪的98%都是水，但情感性流泪中含有的蛋白质比反射性流泪多，并且含有一种类似只统计的化学物质。所以……为了验证你刚刚有没有说谎，我得拿你的眼泪去检测一下成分。”
　　也许是太多的情绪没适当的表情，秋影浠听着叶枫的“解释”，一时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你想在这里坐一夜?”叶枫站起来，“不想的话就赶紧起来吧，送你回家。”朝着秋影浠伸出了右手。
　　秋影浠把右手放在了他温暖厚实的掌心里，左手撑地而起，因坐太久而发麻的双脚支撑不住身体，重心向后面的广告牌倒去，在她的头险些第二次“中弹”的时候，叶枫用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肩，护在她与广告牌之间。“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叶枫笑起来。为笑而生的酒窝“浮出水面”，如同一个追查已久的真相豁然开朗——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吧——曾萌生的奇怪念头终于得到了证实。

　　“真对不起你爸妈啊。”秋影浠感慨。
　　“呃?”这下换叶枫懵了。
　　“既然笑起来那么好看的话，成天摆着一张Poker face不是很对不起给你酒窝的爸妈吗?”说完不自觉又笑起来。
　　叶枫把手收回来，一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正义表情，收敛了笑意：“你不也是。”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