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叶隐息》裴影昵

6、第六话

　　【一】
　　今天大课间去英语组登分。打钩。
　　今天下午第二节课前去体育组确认上课地点。打钩。
　　明天中午体育部会议室开会。
　　明天中午音乐生考核。
　　星期天上午英语竞赛集训班。

　　秋影浠撑着头看着课桌右上角用铅笔写的近期重要事项，垂下的眼睑表明了她的无奈。英语课代表，体育委员，身兼两职；准备音乐生考核的同时还要为两个月后的英语竞赛集训；要靠熬夜到第二天才能完成自己规定的学习任务，白天一杯杯咖啡灌下去都快产生抗体；一旦忙起来就会有很多事在同一时间撞在一起，比如说眼下要开的会和要参加的面试。

　　“明天的会你去开吧。”走三步到达叶枫的座位，把开会通知往他桌上轻轻一放。
　　叶枫抬起头，脸上写着“不情愿”三个字：“怎么?”其实是明知故问。
　　“有事。”两块冰撞在一起就注定只能制造些浓缩的对话，而且未必是精华。
　　“我也是。”叶枫耸了耸肩，自己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沈喻让作为作曲者的他担任主考官之一。

　　“那怎么办?”说话的同时，两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前座——此刻看似在认真学习实则侧耳细听的苏莳妤。
　　突如其来的沉默，与此同时感受到背脊凉凉的好像被什么人死死盯住，苏莳妤侧过头来，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怎，怎么了?”
　　“你去。”难得的异口同声，这是第一次那么契合。

　　果然没有好事。苏莳妤的脸抽搐了一小下，默默地回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接下来怎么办难道还得粘上去撒娇拜托，对于秋影浠和叶枫来说，这根本是“噫吁嚱，危乎高哉，撒娇之难，难于上青天” !

　　索性用惯用计策对待——我无法用言语说动你，我就用眼神杀死你。于是两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背影，直到她发毛到受不了为止，“好好好，两位大神，我去，我去行了吧。”苏莳妤转过头拿起开会通知单，只撇了一眼，就兴奋地喊起来，“啊，是运动会要开始了啊!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那么兴奋，真是一点都不了解状况啊，要知道运动会对于文科班来说是多具有挑战性的东西。两位体委已经预感到一场必输无疑却非打不可的战役就摆在眼前。

　　【二】
　　“Good luck!”来自林慕的，也是唯一的祝愿。虽然已经足够但还是未免失落。

　　秋影浠踌躇在艺术馆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上一次像这样紧张到不行的时间早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七岁，或者是八岁，那时候在父母的陪同下参加钢琴考级，手心沁满汗的时候是爸爸和妈妈给的肯定让自己安心。
　　而现在是孤军奋战。连转音乐生的申请表上要写的家长签名也是用电话联系代替。

　　“喂，迟到可是会扣分的。”音色有点熟悉，音调显示为男性，音量三十分贝或者四十分贝，来自……上方?

　　秋影浠抬头六十度角，看到二楼悬空的平台那里正趴在栏杆上俯视着自己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第一个疑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去面试?这是第二个疑问。
　　抱着疑惑地态度走进了艺术馆大门。

　　可是不过是短短三十秒左右的时间，等秋影浠上了楼，看向阳台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再看手表自己已经迟到了一分钟。匆匆敲了敲琴房。

　　这间琴房比以往练习时用的宽敞很多，器乐很丰富，包括麦克风也在一旁静候新声音的来到。左侧的横桌今天摆放了四个座位，包括沈喻在内的三个音乐导师，还有一个坐在最内侧的是……刚才在阳台的叶枫?
　　惊讶之余也大致明白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秋影浠?”虽然加了问号但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疑问句，只是作个不是很有必要的确认。
　　秋影浠点头走到三位主考官面前，因为并不确定叶枫是来打酱油的还是当考官的所以只能说是三位。

　　沈喻装作是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面前女生的总体形象，给出了气质冷艳的定义。然后开门见山：“先从规定曲目开始吧。”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严肃给新生造成了心理压力，又补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不用紧张，放松点。”

　　秋影浠微微鞠躬，尽管是形式也还是必须的。走到钢琴旁，调整了一下琴椅的位置，把手放在琴键上作了一次不大明显的深呼吸。规定的曲目是巴赫平均律中的曲子和海顿的E小调奏鸣曲，相比之下前者只是开胃小菜。
　　自然是流畅而又投入的演奏，两首曲子都很轻快，并不需要酝酿出多深刻的表情。算是轻松过关。

　　出这道考题的女导师点点头，拿笔在考核表上记下了成绩和评语。
　　“琴技上完全没有问题，不过看起来还是有点紧张，再放松些。”算是简单评价，“接下来是自选曲目。包括声乐部分。”

　　【三】

　　秋影浠还是简单地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最内侧一言不发的男生，一贯的面无表情，视线落在地面，让她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多余。不过心里还是多了些莫名的安定，大概是因为有认识的同学在要比只能面对三位跨越好几条代沟的老师好些。轻轻拭去了手心的汗，再次把手放在黑白琴键上，这次停顿的时间要久些。

　　左手起音，很安静的一段前奏，流畅的弹奏跨越了将近一半的琴键。纯钢琴的背景总是能带给人沉静的力量，也不可避免地预留了悲伤的伏线。

　　二十秒左右的伴奏，足够让人沉溺其中，以至于当非器乐声音出来的时候，听者被微微震撼到。

　　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
　　天堂，原来应该不是妄想。
　　只是我早已经遗忘，
　　当初怎么开始飞翔。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如果说之前弹规定曲目时带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态度，那么现在就是真正用心投入的演出。女生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往常说话时那样冷淡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相反的，每一个咬字都注入了无法言喻的悲伤情节。不用任何演唱技巧，不作任何专业修饰，就已经足够深情。
　　尤其是副歌部分，结合了歌词更直接的表达。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
　　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从声音的角度来讲，前部分慵懒中透着一点洒脱，副歌时候由于音调的升高变得空明澄澈。女生好像完全沉溺其中，忘了这是一场面试，也包括听众。

　　直到唱出最后一个字，几乎可以听到尾音里那一声透明而沉重的叹息。

　　——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是同一时间，也失去了自己。

　　【四】
　　手指缓缓离开琴键等待尾音消逝。

　　大约沉寂了两秒，是沈喻先鼓起掌，然后两名女导师也相继鼓起掌来。出这道考题的女导师拿起笔记录的时候，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容。

　　一个房间，两种音乐，三种心情。
　　——直到后来才明白，原来经历是成长的必需。

　　“很有表现力的演出。希望接下来的即兴演奏也可以表现得一样出色。你有三分钟的思考时间。”评价的高度在递增，然后拿出一叠琴谱示意叶枫递过去。
　　“加油。”几乎是轻到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带走，但还是不偏不倚地传入她的耳朵。秋影浠稍稍愣了愣，恢复了平静。如果可以，当然不会辜负你的期许，更不会辜负自己。

　　拿到琴谱开始快速浏览，判断，一共五张，没有题目，D大调，中速，左右手跨度适中，全曲几乎都是主旋律的不断反复。情绪很难判断，应该是……悲伤?
　　总体来说曲子不难，写得并不太刁钻。

　　秋影浠把琴谱放到钢琴架上依次排开，把手放在主音区。沈喻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右手起音。左手是规律而轻快的和弦，右手是婉转而悲伤的主调，看似矛盾实则不然。第一遍主旋律稍显生疏，并没有达到最适合的速度，故意放慢了是因为在体会曲子要表达的情感。
　　一开始以为左手明媚的和弦能带给人幸福的感觉，弹完一个主旋律才明白，那反而是将全曲衬托得更加悲伤。
　　接下来就是主旋律一遍遍地反复。一边弹奏一边思考：这样的曲子最忌讳把每一遍反复都弹成一样的感觉，导致听到最后兴味索然。因此必须在每一遍反复时添加不同的情感，可以在节奏上稍作改变以达到这种效果。反复到最后一遍时应该是曲子的高潮，可以适当增加强度。

　　最后一遍主旋律结束，进入曲子的结尾部分，左手和弦变为单音节，右手高了八度，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清晰。
　　之前的演奏还算完美，虽然刚开始有些生疏但至少没有发生类似于弹错音这样的低级错误，可是接下来女生却做了一个另人不解的举动。

　　明明应该按照琴谱上写的那样，用一个沉重的尾音为全曲的悲伤基调奏下句点。可是秋影浠却在右手的旋律到达最高点时突兀地停住，以此宣布曲终。
　　不是应该以一个如释重负的低音结尾的吗?可为什么尾音却是全曲的最高音，就像悬在半空那样让人无法安心?

　　正要拍击的双手僵在半空。三位音乐导师面面相觑，能够把即兴演奏诠释到这样的程度，不应该在即将结束时犯这么一个低级错误吧?
　　叶枫皱眉不解，但又分明从女生此刻布满乌云的脸上读到些什么，“为什么不弹完最后一个音?”
　　秋影浠把头侧过来，澄澈的双眸直望向提问的人，字字坚定：“因为，还没有尘埃落定。”
　　三位导师释然一笑。补上了未能及时响起的掌声。沈喻在考核表的最后一栏写下“通过”二字，并签上了名。
　　可是……在所有人都简单地认为她指的是今天考核的结果时，只有他明白，那颗没有落定的尘埃，分明是她无处安放的心。

　　——还没有尘埃落定。
　　——因为悲伤未曾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