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祥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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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祥降
这是个临江的小酒肆，最平常的那种。景色不如何出色，卖的酒也不出名，更没有什么江湖大事在这儿发生过。生意不太兴旺，伙计就一个。
因而，掌柜的才会奇怪，竟然会有江湖人连着在他们店里喝了四天的酒。他把伙计阿祥叫过来，下巴朝那凭窗而坐的灰衣人努努，道：“那人可曾来过？”
阿祥稍看那人一眼，摇摇头。
刘掌柜道：“奇了，咱们这店里从来不参与江湖诸事，这人为什么呢？”
阿祥心道：“不是不参与，而是人家压根儿不知道这店。”陪笑道：“想是在等人吧。”这伙计貌不惊人，声音却是好听，脆蹦蹦又粘乎乎的，还带着股慵懒的尾音。很着印象。
刘掌柜横他一眼，道：“这才是奇怪。从来没有人来咱们这儿等人咧。”
阿祥呵呵一笑，应道：“那倒也是。”心道：“当然不会有。谁会巴巴地找来这里？”正要走开，刘掌柜拉住他，低声道：“你去给他送壶酒，试探试探他。”阿祥现出个苦笑，心想那不是惹事嘛？
刘掌柜全然不查他的心思，自顾自道：“打……打二两‘春好来’，就说，就说是柜上送的，谢他来帮衬。千万试探他什么目的啊！若是来聚众闹事的，咱们也好有个预备不是？”
阿祥心中不以为然：“若真是来闹事的，预备又有什么用？”嘴上应着，打了二两“春好来”，端了过去。
“客官，这是我们掌柜送的酒，谢您来帮衬小店。”送上酒，阿祥便要走开。
不防那人说话了——四天来首次主动开口。“和你打听个人，”他说话始头也不抬，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的江水。
阿祥摆出伙计的标准微笑，道：“您尽管问。”
他蓦地转过头，目光如电，落在伙计阿祥身上，一眨不眨，道：“杨祥降！”
道上尘土飞扬，因为十数匹骏马刚刚奔过。马队当先一人叫胡阿武，他也是马队的头领。立秋季节，他一身汗湿，座下的马儿也是汗透，说明他奔了很久，且奔得很急。
他近日得到个小道消息，乃是有关上德教叛徒傅坪的。其实上德教出多少叛徒他也不在乎，不过那消息里提到寻到此人便能寻到上德教另一个叛徒杨祥降，这就叫他上了心。
这杨祥降是不是上德教叛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德教教主曾颁下格杀令，称不论何人杀得此人，便可叫他做一件事。
一件事虽然不多，但若是要上德教主做的，可就举足轻重了。
胡阿武年过五十，武功也练到头没法子精进了，他不要武功秘笈。他是盗匪出身，颇有些身家，他也不要财。人活一世，儿孙满堂又攒了钱，图的就是如何保全这些。他想的是益寿延年。听说上德教有密法养颜增寿，极具神效。他虽不期望天荒地老，再多享半百的福也是好的。
只是，此事并不易办。上德教主的承诺吸引了江湖上成百成千，妄图一步登天的亡命之徒。可格杀令出台至今年许，竟不闻一人遭遇过那杨祥降。
这次还是头一回得到与那人有些关联的消息。
江湖人一定都在往这儿赶吧。胡阿武望天而叹。这镇头镇要有一场恶战了！
伙计阿祥满脸疑惑，道：“小的不曾听说过这名字。客官要寻人，总得形容个模样吧。”那人目光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溜了一圈，冷冷一笑，不再答话，转过脸自去喝酒。
阿祥回了厨下，刘掌柜便凑上来，问道：“如何？他可是约人来打架的？”
阿祥瞧着刘掌柜的神气，倒像恨不能有人来惹事，便道：“是啊。他约了五湖四海的仇家来咱们店里清账的。”
刘掌柜摩拳擦掌，大是兴奋，道：“可曾说什么时候？他等了四天啊。”
阿祥一本正经的低声道：“那大侠说了，若不是今日，就是明天了。”
刘掌柜眉飞色舞，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可好！从此咱们的店要扬名天下了！”
阿祥不禁心中好笑，想：“若是店都被人砸了，要扬名恐怕很难。”见水池子里泡着酒碗，正要去洗，刘掌柜拉住他，吩咐道：“你去后院窖子里再搬些酒来，他们要打架，定是要喝酒的。咱们的‘春好来’从此也能流芳千古了。”摩拳擦掌，好不兴奋。
阿祥虽觉好笑，也只得遵命。正在此时，道上一阵马蹄声传入。刘掌柜低叫道：“来了来了！果然是打架来了！”说着人已冲了出去，半途刹车回头嘱咐阿祥道：“快送上酒去。不喝酒是打不起架的。”
阿祥哭笑不得，打了二两“春好来”，端出后堂。
小小的店铺里挤了十几个人，颇有些缓不过气来，他们并不是散坐四方，而是不经意的在那个喝了四天酒的灰衣人身边围了个圈，目光不时的扫过他。刘掌柜在人间蹿前蹿后的招呼，全没察觉异样。
灰衣人神色不动，似乎不知身周有杀气，甚至不知有人在旁。
那群人却有沉不住气的，和领头的老者请示了一下，上前道：“请问阁下可是傅坪傅大侠？”那上德教邪多正少，教中人实在称不得大侠，“大侠”二字着实听得刺耳。
默了一会，灰衣人冷冷道：“我就是傅坪，可不是什么大侠！”
众人哗然一片，那老者走出人群，拱手道：“在下胡武，此来是要问傅兄弟打听个人。”傅坪顶多三十岁，胡阿武五十有余，叫他兄弟，颇为客气。
傅坪看他一眼，笑道：“原来是阿武啊。你不在明州携子抱孙，跑这个小镇子来做什么？”
胡阿武的手下听他言出不逊，脸现怒色，胡阿武倒是平静，坐到傅坪对面，笑道：“傅堂主，何妨听老夫说完？”
傅坪不理他，举杯要喝，杯中已空，摇摇酒瓶，也空了。他叫道：“上酒！”
后堂隐隐有人应了，傅坪神色微微一闪，随即对胡阿武道：“你要问什么，我倒也明白。只不过我自己尚且不知道答案，你问我也没用。”
胡阿武呵呵笑道：“傅堂主既不肯讲，老夫就挑明了。咱们要寻的是杨祥降。自从贵教主颁下格杀令以来，就没有人和他打过照面。近日江湖上传言，寻到傅堂主就能寻到杨祥降。”他溜了一眼傅坪身周，道：“事出必有因，无风不起浪。传言有几分真假老朽不知，不过，便是一分机会，咱们也不放过的。”
静了一阵，傅坪道：“这杨祥降的下落嘛——”伙计阿祥将酒水送上，“二位请慢用。”——“说与你听也不妨。只不过……”
阿祥倒酒的手一抖，不少酒水洒在了桌上。
“只不过你若知道了，我只有杀了你。”一面笑的得意。
胡阿武怒色暴现，突地回手一巴掌，把阿祥扇得滚了几滚，倒在地上。他本来脾气暴躁，听傅坪敷衍塞责，心中一口气没处发，阿祥慌里慌张拿了抹布在桌上乱蹭，正好成了出气筒。
傅坪低头喝酒，冷冷道：“如今你是非死不可了。”
胡阿武不求武功秘笈，并不是他不上进，而是他自知天分所限，只能练到这个样子了。凭着他的财富和近年来广泛播下的德行，他自信麻烦不会找上门来。何况，他的功夫挡挡门面，还是很足够的。
可惜，他遇上的是傅坪。
傅坪自信自己的功夫是很不错的。他有个习惯，出手绝不留手。他曾说，对比自己功夫差的人留手，是种不敬，叫人死的不安。因为出手就是十成功力，结果便难以预料了。兴许更容易预料，特别是当对上胡阿武这种功夫比他差许多的人。
胡阿武倒地的时候，傅坪的表情没有变化，自己的功夫他是心中有数的。胡阿武的手下也没有变化，但他们是万万没想到头儿如此……不堪一击。
“滚吧！”所以傅坪下驱逐令时，有个把迟钝的，尚自反应不过来。他们也没想到，傅坪身为“丧德教”人，竟没有赶尽杀绝。
并不是上德教不会赶尽杀绝，而是傅坪太懒，觉得赶尽杀绝这些小蚂蚁太累。
一伙人战战兢兢屁滚尿流抬了胡阿武的遗体跑了，傅坪继续坐下来喝酒。
刘掌柜虽然吓的腿脚发软满身冷汗，仍念念不忘店子出名，怂恿着阿祥道：“你记得……记得那死的人的名儿吧？”阿祥心想，难道你要给他做法事超度不成？便道：“记得。”掌柜结结巴巴的道：“那可好！你明儿把这事宣传出去，咱们……咱们的店就……哈哈哈……”
这人已经疯了。阿祥得出个结论，然后说道：“掌柜的，你这儿太不安全，你瞧我脸给打的。”甩下肩头的万用布，“我不干了！”
刘掌柜没有留他，因为店子如果扬名了，何愁没有伙计？他不是个刻薄人，还主动和阿祥结清了工钱，临别赠言，如果日后找不到工作，还是随时可以回来的。阿祥明白了工作经验是多么的重要。
他离开那小酒肆，确实是因为那儿不安全。他怕死得很，不然不会一躲就是一年。他大名叫杨祥降，小名祥降阿祥小祥祥祥等等。
他一年前莫名其妙的被赶出上德教教主赶出上德岛，莫名其妙的被通缉被追杀，莫名其妙的成了江湖二十年来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被逼的无处可逃，多亏了上德教主的那道格杀令和那一句承诺。
他至今没想通哪里得罪了那人。虽说他们之间并非全无冲突，但那件事，该是他杨祥降生气才对啊！
有人问，你是不是睡了教主的女人。
他心中大大叫冤，赶紧回答没有。不是他故意隐瞒，也不是他不敢承认。而是他们的大教主没有女人，至少一年前没有。
上德教主是他的远方亲戚——其实是他们家家境败落，硬攀上的亲戚——他爹临死前叫他投靠的，为的是“振兴祖业”。他没有振兴家族的欲望，祖业也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行业。所以做了上德教内无名无实的教主随侍。“无名”是因为教内稍有职位的人都以他们自创的小名唤他，“无实”是因为他从没尽过随侍的义务。
整个一吃白食的。
他确实很懒。
他的懒和傅坪是不同的。傅坪懒的来还有原则，该做的定会去做，他的懒是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
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要杀我？他也曾反省过。
可是，他大教主养了他十一年，一觉睡醒就决定要杀了他？！还要下那么重的砝码。
不明白，不明白啊！
或许，那件事……
杨祥降脸色一凝，拉拉包袱，望天叹气道：“你该不会也是来杀我的吧？”
转过身，果然是他，傅堂主傅坪。
“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杨祥降没好气道：“不知道！”
“不知道更好！你随我走！”上前拉住杨祥降。
杨祥降闪开他抓来的手，道：“不用你多事！我一年前躲的住，现在也躲的住！”
“我找的到你，他就更加找的到你。你以为他是和你说笑的吗？”
“当然不是。不然一年前我就不躲了。”
“要不是徐堂主在江州放你一马，你怎么躲的起来？”
杨祥降鼓眼瞪他，道：“你要是没找来，我也不会躲不住了！”
傅坪凝视他好一会，忍气道：“你听我的不会错的。”
杨祥降咕哝：“我看就是会错。”
忽然，傅坪神色一凛，目光扫过四围，道：“要走也来不及了。”
“确是来不及了。傅堂主好耳力！”柔和的女声悠悠随风飘来，却不见人影，足见说话人功力深厚。
傅坪心中一惊，朝着身前东北向抱拳道：“原来是花豆娘，傅某有失远迎了！”
“傅堂主太客气了，”香气稍浓，眼前已站了位娇怯怯的美妇人。“妾身如何当的起？”
傅坪暗捏杨祥降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由他处理。杨祥降敛下目光，果然一声不吭。
“不知花豆娘千里迢迢从刑州到此，有何见教？”
花豆娘叹口气，好似不经意的看了傅坪身后敛眉顺目的杨祥降一眼，道：“我当家的病重，妾身是来求药的。”
“求药？”傅坪皱眉。
“不错。”花豆娘神色凄怨，“烦请傅堂主告知那杨祥降的下落，妾身又岂敢与傅堂主过不去。若非我们当家的病世间无药可救，妾身也不会想求教主大人施法救人。”
傅坪点头道：“豆娘救人心切，傅某明白。只不过你救得了你当家的，我却要失去我心中重要之人，恕傅某不能！”
杨祥降掩在他身后，无奈摇头：这人又在胡说八道了。
花豆娘抬目相视，目中已是泪水涟涟，看的人好生不忍。她脸上哀凄之色更盛，见傅坪态度严厉无可转圜，哽咽道：“妾身女流之辈身单力微，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已是不该，傅堂主既不肯说，妾身也无法，这便去了。傅堂主请保重！”临走前，睇了杨祥降一眼，有如实质。
傅坪待她的身影没在巷尾，拉起杨祥降边奔，边低声道：“她定会回来，我们快走！”
这回杨祥降倒任他拉着，道：“她倒不似作伪，不过她当家的好像不是病重，而是遭人下了毒，把人弄傻了。”
傅坪睨他，没好气道：“这些事你倒是清楚的很。”
杨祥降笑道：“做小二的好处嘛。”待要抽回手，傅坪拉的甚紧，若用力甩脱，未免着了痕迹，一时只得任他拉着。
“你干吗帮我？”他既想不通教主大人我为什么要杀他，也不明白傅坪好端端的为什么来趟他的混水。
傅坪回看他一眼，神气有些古怪，继而笑道：“怕你死的冤枉。”
杨祥降显然不满意这答案，但问来问去，傅坪就拿这个敷衍他。他没什么耐性，既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作罢。
少停多走，第二日傍晚，到了个小镇。镇子之小，可比春好来所在的镇头镇。全镇仅有一个客栈，客栈里只有两间房，一间还是主人家自己住的。
好在他们俩都是一身风尘，累的要死，也不在意是否同房通铺。通铺上盖了层稻草，躺着倒也不太难受。
杨祥降正要倒头睡下，傅坪从包袱里抽出条薄毯扔给他，道：“给你盖吧。”
杨祥降心中感激接过，傅坪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脸还痛不痛？胡阿武那一巴掌打的不轻。”
杨祥降笑道：“你未免太也把我瞧小了，我虽很懒，可功夫是爹妈逼着练的。”
傅坪也笑，不再言语，在铺上打起坐来。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从不落下的。而一旁的人却是贴枕即睡，不多时呼吸就静了下来。
“这人太没有警戒心了。”傅坪心叹。
他掌心凝着真气，目光不离熟睡的杨祥降，轻步缓缓挪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胸口，睡的毫无牵挂的样子，心没来由的收紧，那一掌无论如何也拍不下去。
那时，他也是相似的情形吧？傅坪心中忽地亮堂了。
自己下不去手，所以假手于人。如此便少了牵挂。
霎时间，傅坪猛然省悟到一件事：若他真正在意，那单是杀了杨祥降并不能了了牵挂，只有杀掉了杀他的人，才能真正的一身轻松。从此天地间再无挂怀之事。
他打个寒噤，如果是前几日他下手杀了杨祥降，恐怕他踏上上德岛的一刻，便是丧命的一刻。而那些听信教主承诺来杀杨祥降的人，且不论他是否会履行诺言，那些人到最后却是必死无疑。
他确实够狠，傅坪想，他不肯去爱一个人，还要那人死去，使得自己心中没有挂念。若是他傅坪，爱了一个人，肯定是要那人活的更快乐……
唉，不管怎样，杨祥降是杀不得的。他若被别人杀死了，恐怕自己还是不能活。
傅坪有些心凉，想他与教主空机、杨祥降自小玩到大，若非身份有别，必是极好的朋友。而今空机居然叫他来杀杨祥降，最后还会要他的命。怎能不叫人伤心？
想到此，傅坪暗自下了个决心。
定要将杨祥降护个周全！日后让他自己上岛去找教主空机问明白。
这才是“教训”空机的最佳方案！
2
翌日，杨祥降醒来，见傅坪盘坐铺上，笑道：“你打了一晚坐啊，真用功呢！空机大教主少了你这得力助手，怕要后悔。”
傅坪睁开眼笑笑，道：“我刚想到个好去处，该够咱们躲上好一阵子。”
傅坪说的那个地方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是京城沉香苑。
站在沉香苑门前，杨祥降说不出的失望。他本以为这么好听的名字定是一处风雅所在，没想到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茶叶店，还开在东城城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你开的？”
傅坪看出杨祥降的心思，心中暗笑，道：“几年前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生意。赚些零花罢了。”
杨祥降见那些伙计对他毕恭毕敬，不似初识，知他有所隐瞒，也不点破，进到后堂，有人送上茶。杨祥降端起茶碗，蒸起沁入心脾的清香，赞道：“好茶！这是什么茶？”
傅坪摇头笑道：“我只卖茶，却不识茶。你要想学，可去柜上帮工十天半月。”
杨祥降笑道：“好一副生意人口吻。”心中却在想，他们一路上京，道上行了十余日，虽不张扬，但竟没遇着一拨拦路的，未免奇怪。
只听傅坪道：“我有些担心花豆娘，她不像是一击即退的，这几天也太平静了。”
杨祥降心想：“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想什么他也知道。”便道：“这样下去叫人好不难受，他们若是一路跟来，我想躲也不成了。”
傅坪道：“这个我倒不担心。应该是没有人跟着的。我这里的人也可以放心。你既然能在那种小镇上躲一年，怎么现在倒沉不住气了？”
杨祥降嘿的一声，心道：“那是因为只有我自己躲着。”
傅坪瞪他：“你可别想自个儿跑了，你我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的蚱蜢，谁也别想甩掉谁。”
杨祥降不禁苦笑道：“他要杀的人是我吧。我倒不是可惜我这条命，毕竟吃了他十一年的白食，只是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不成了杀人狂魔？全没道理的就把我变成了江湖第一通缉犯，唉……”心想，其实叫他“杀人狂魔”的倒是不少。
傅坪垂头，半晌，缓缓道：“你是当真不明白？”
杨祥降愕然道：“明白什么？”
傅坪看他神色，摇头叹气道：“没什么。反正你将来要去当面问他的，对吧？”
杨祥降点头。
说到此，傅坪似乎有些倦，欠个身向内房走去。
杨祥降是懒人，却不是闲得住的人。小镇子虽然无趣，好歹每天要做事。而在这茶叶铺里，既没书看，也没事做。半天不到杨祥降就待不住了。前后寻不着傅坪，一问才知他大清早就出了去。
这下连个扯闲谈的人也没了。他和傅坪虽非亲如手足，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而傅坪较之空机又少了分孤傲，是以挺说得上话。
杨祥降熬过午饭，傅坪仍不见回，他实在闲的难受，和茶铺的掌柜说了一声，也没听清那人交代了句什么，就冲了出来。
京城他曾来过一次，是十三岁那年和空机、傅坪跟着空机的师父、上代教主来的。只是印象已很单薄，几乎不记得去了哪里，只记得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很多没见过的漂亮花。想来应该是春天，不然哪来那么多鲜艳的花儿？
那时是春天，现在是秋天。
多年前的春天走过的路，多年后的秋天不记得路，也是正常的吧？
杨祥降站在某个高大的牌坊前感慨。京城果然是不一样，道路都这么错综复杂。
好在天色尚早，要在落日前找回东城的某个茶铺，是不成问题的。肚子有点饿，摸到袋里的铜子，正好一股肉包子香飘过鼻下，引起胃部一阵抽搐。
用五个铜板换了三个包子，杨祥降想，京城的包子都比小镇的贵呢。
边吃包子边找路，当然不会事半功倍。
前面有人在吵架，围观的人把路挤的水泄不通。杨祥降自身难保，本不欲多事，只是他若不往前走，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反正他看清是牛车的牛冲撞了流浪的狗，惊吓的狗咬了摆摊的大叔，吃痛的大叔一脚踏着过路阿婆的脚，阿婆倒在路中间挡了牛车的路。
接着满街大塞车。
后面的骂前面，左面的骂右面，接着四面八方开骂。
杨祥降心想，果然有因才有果，这叫……“当街报”。
他咬着包子上前为越吵越凶的各位排解，众人听着，送给他一个“你是谁”的眼神，然后继续投入吵架事业。
杨祥降心想这个麻烦招揽的没意思，咽下最后一个包子，想还是快去找路吧。有只手拉住他。“小祥，是小祥吧？”
杨祥降心中一惊，他现在无仇无怨的仇家满天下，这人疯疯癫癫的拽着他，该不会是杀手？
“小祥？祥降？”那人的大脸突然在眼前出现，着实把人吓到。“你不记得我了？”杨祥降仔细观察那张脸，摇摇头。“我是顾朗啊。你以前总是跟着我后面叫‘老狼老狼’的。”
“老狼”？好像有点印象了。不过，那张脸左看右看前思后想还是没有印象。
那自称顾朗的颇觉丧气，但马上兴奋的说道：“想不到在这里碰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是啊是啊，杨祥降心中赞同，脚步在横向移动。他现在不想节外生枝，特别是当他找不到路的时候。
3
虽然心里不太愿意，还是觉得跟顾朗同走，比他回去和墙壁说话要有趣。仔细回想下，顾朗好像是他家未破落前的邻居家二婶的闺友的老公的侄子之类的人物。确实有个古怪浑名叫“老狼”，可不记得自己跟着他屁股后面叫唤啊？不过顾朗请他吃饭，这已足够叫人忘记他的身份疑问。
“其实你还是不记得我，是不？”
杨祥降老实点头。
“唉，你不记得也不怪你，当年我只去亲戚家住过两天，要不是记得你，我怕也记不得有这么个事儿。”顾朗话语诚恳，颇令人有好感。
杨祥降心想，这人说话倒是挺老实，便笑道：“怎么不记得？你那时是随父亲上任去，途径路过吧？”
顾朗脸现惊异，喜道：“你果真记得！是啊，我那年九岁，你应该是七岁，后来我又回去过，但听人说你家搬走了？”
杨祥降淡淡道：“家里出了些事，父母着我投靠亲戚了。”一顿加上一句，“一直到去年。”
“你如今在何处高就？当年父亲就夸你功课学的扎实——”
杨祥降没来由的一阵厌烦，打断他道：“小弟我现在混的一塌糊涂，一言难尽。”草草结语，摆明了不愿再谈。他本想和顾朗解释一番他如何成为江湖第一通缉要犯，但他自己尚且不明白缘由，何况解释给不相干的人听。
顾朗知趣的笑笑，过一阵，又道：“吃过饭，去寒舍坐坐如何？我们这么久没见，应该好好叙叙旧。”
杨祥降嘿的一声笑道：“等饭吃到口里再说。”
从顾朗请客的店面可以推测出，他目前的日子过的不错。几个菜虽然简单，却极入味，吃的非常舒服。杨祥降在外吃饭不喝酒，顾朗也陪他不喝。但闻得店内柜中酒香飘溢而出，两人都是馋水欲滴。
顾朗虽不言语，杨祥降却看出他已被酒香引得食指大动，暗觉好笑，道：“顾兄，小弟想喝酒呢，你请不请？”
顾朗连声答应，欢快的叫小二，不一会，送上刚启封的好酒一坛。那酒闻着香极，吃起来并没有想象的好，而且他酒量不甚佳。但既然叫了，又是人家请客，杨祥降觉得不好浪费，硬着头皮和顾朗两人把那小坛子拼完了。好在菜极好，杨祥降死命吃菜，抵过不少酒力。
走出店子，杨祥降暗悔不该喝酒，倒也不是醉的很厉害，但明早起来头疼是难免的了。
“还去我家看看不？”
杨祥降揉揉太阳穴，苦笑道：“小弟酒量不佳，恐怕得改日了，顾兄。反正近日我都会在京里。”
顾朗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下回可不能找借口！”
杨祥降答应着，和顾朗告别分头走，七弯八拐好一阵，才记起自己不认得路。
店子附近一条长廊，因为墙太高，光线很难照映入内，正好为某些人提供了方便。
“豆娘，下面就有劳你了。”长身玉立，英眉入鬓，是顾朗。
美妇人花豆娘从阴影下现出，幽幽道：“掌门师兄太客气了，这本是豆娘的家事，劳累掌门过问，已是不该。”
顾朗瞥她一眼，道：“我不过是看到故人，和他吃了顿饭，叙了叙旧。”
“是，掌门师兄的做事，豆娘不敢妄加评论。”在顾朗面前，花豆娘神情举止极是平静依顺，全不是杨祥降二人见到的那副凄怨的模样。“豆娘只是有些许疑问不解，适才有许多机会毒倒杨祥降，为何掌门师兄迟迟不动手，以致坐失良机？”
顾朗旋身过来，目光森然将她上下看了看，继而展颜道：“去办事吧。”
4
杨祥降脚下有些虚，再次后悔不该贪恋那酒香，酒再香，还是会醉人的。空机的酒难道不好？还不是照样的醉人？酒是最恶的东西，醉了人还赖喝酒的人酒量不好，醉酒的人闹起事来，人人不说酒的不是，一径的责怪人不该喝酒。全错了！都是酒的不是。
杨祥降知道自己有些喝多了。但他并没有醉。酒醉和喝多了，完全是两回事。他喝的多了，却没有醉酒人的洒脱，身体还会动，脑子还会转，心里还会疼……
杨祥降没事人般走在街上，除了身上微微的酒气和微红的双目，瞧不出他喝多了。视力自然视正常的，所以他看得见横巷里出来的人，体态婀娜貌美如花，薄唇轻抿眉目含忧。
杨祥降叹气，主动上前行礼道：“花娘子，近来可好？”
花豆娘细细看他，轻道：“你果然是杨祥降。”
杨祥降暗自叹气，算是默认了。
“杨公子，妾身的苦处你想也听闻了，妾身实不愿陷公子于危，可是拙夫……拙夫……”她呜咽而泣，令人凄然。
杨祥降再次叹气，想了许久不知如何答她，心想，难道我说“那么请你把我绑了去？”。
花豆娘双目含泪望他，轻道：“妾身身单力薄没有擒拿公子的本事，更不敢逼迫公子去——”
“小心！”杨祥降倏地将花豆娘拨在身后护着，凛然看向一击不中随即而至的二人，心中一紧，预料难以了结。
“杨小侠，这条街已经被我们神武门封了，待会动手你大可不必担心伤及无辜。”这二人年岁相仿，长相奇特，杨祥降认得是神武门下的双掌门神武双虎，说话的是居无神，他虽然言语客气，可绝非易与之辈。
“花娘子也退开一边的好，免得我兄弟俩不小心伤着你。”轻言细语和他的样貌颇不吻合，但若单闻其声，必定认为他是个无双美男子。
“史武兄弟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此人与拙夫性命攸关，妾身万万不敢轻言放弃。”
杨祥降闻言苦笑，心想自己果然成了江湖第一热饽饽，也真亏得他们这份苦心。要么干脆学佛祖来个“舍身献虎”？
杨祥降不及赞扬自己的义举，居无神一刀已至头顶。
他手无寸铁，如何应对这当头狠招？
5
杨祥降曾被父亲誉为“懒的惊天动地、无可救药”，但儿子毕竟是儿子，老爹的教诲不得不遵从少许。功夫虽然不精，保命还是足够的。如何足够，且看他双目炯炯，脚下生风，遁而……去也。
一口气在城中东绕西弯，越走越迷路。脚下忽地踉跄，杨祥降一跤扑倒在高墙边，额上涔涔冷汗，脸色极是苍白。心口下的旧伤剧痛难当，压也压不住的痛觉一波波涌上额际，阻挡他的正常思考。杨祥降死死咬住牙根，不使自己的脆弱流露在外。可是，呻吟虽然可以忍住，痛又如何能忍？
外伤只不过痛得一时，心中的痛岂有期限？
“小祥起来，我们再去！”清亮的笑容雨后彩虹般的灿烂，孩童稚气的话语回响在心田不断。
小祥……
小祥……
小祥……
杨祥降惊讶的看着眼前等待自己回应的手掌，片刻不能反应。原以为他永远不再理会自己了。原来，他还是念着自己，那些什么要杀自己的话，都是气话谎言。
“空……”他欣然伸出手与来人十指相扣，却没察觉对方那几可忽略的轻微抽回。猛一起身，更拉痛了旧伤，杨祥降轻轻哼了声，随着拉起的力量，倒入某个胸膛中。
仅仅一瞬间的失神，杨祥降立即恢复了神志——他是绝不会倒在不熟悉的地方的！方一察觉相救人的身份，他立时涨红了脸，刚才定是看错了人，糗！
怎么可能？他又怎会来此？他恨不能杀了自己呢！
“多谢！”他勉强撑直身子，仍是不忘和来人道谢。“傅兄怎知我在此？”
傅坪心知肚明杨祥降的心思，不忍点破，笑道：“花豆娘身上的香味很特别，你和她在一起蛮长时间的嘛。”借着调侃避免尴尬的气压降临。
杨祥降脸红道：“我只是路上遇着她，和她走了一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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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坪忍俊不禁，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在意。”见他脸色不佳，忙问：“还好吗？”伸手扶他，他一闪躲开，两人一时都觉尴尬。
傅坪一顿，转而负手笑道：“我听说你出来了，估计你认不得城里的路，便出来寻你。”
杨祥降本是洒脱的人，也笑说：“咱俩果然是青梅竹马，你倒知道我不认路。”虽然不认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面对儿时伙伴，也没那么拘谨。
傅坪知他身体不适，便缓缓而行，带着他左右穿绕，回到了正街上，一路介绍着京城名景，一路回想着旧时来此的情形。想起孩提的青稚年华，二人都是唏嘘。傅坪见杨祥降神色怅往，知他定是想起空机，心中暗叹，无从劝起，便扯着他往街市中走。
这城中两大市集，一东一西，东市是吃喝玩乐各类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若是有那寻欢作乐的心情，来东市是最佳不过。可惜两人各怀心事，哪儿有心情欣赏如玉美人如画楼阁？
两人在市集中晃荡了个把时辰，转回原地，手中各举着一串炸碎鱼——那是经不住美艳老板娘的精彩游说买下的——相视而笑，同时把碎鱼串塞到口中，毫无风度的大嚼起来。忽然，杨祥降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傅坪一惊之间，他却又含着一口碎鱼串苦笑抬头，含混的说：“没事没事。哎哟，吃太快了……”
这天，两人玩的尽兴，妙在无人骚扰，省去了忆起旧事的麻烦。黄昏时，两人来到环城渠的一座桥上，看着渠中戏水耍玩的孩童，傅坪问：“你怕不怕？”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杨祥降明白。他笑答：“哪里会不怕？性命交关的事哪。”
傅坪摇头道：“我是问你怕不怕他。”
杨祥降一愣，半晌道：“怕。”似乎觉得自己语气过于沉重，又笑加了句：“他要杀我呢，怎能不怕？”
傅坪如有实质看他一眼，道：“你怕他，幸许他更怕你。”杨祥降似懂非懂的歪歪脑袋，看着傅坪，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害怕你的……你，所以要杀你。”杨祥降但笑不语。这个他岂能不知？“我是来杀你的，你猜到了吗？”话语未落，如刀的杀气扑面而来。
杨祥降仿若不察，依旧看着渠中，道：“有点猜到。”傅坪在旁紧紧锁住他的目光，不肯遗漏他眼中的任何信息。
傅坪看似无意的踏前一步，封住了杨祥降逃生的所有线路，问：“你怕不怕？”
杨祥降仍似懵懂，许久不答。傅坪心中惊疑，杀气遽升，反后退一步到原立足处。杨祥降的唇角缓缓上抬，既而一个灿烂的笑容浮现脸颊。
他倾身向前，凑到傅坪耳边道：“你是我的朋友。”嘴唇状似无意的在傅坪颊边扫过，惹得后者浑身烧热，一时竟忘了提气防备。突然感到颈中微痛，傅坪大骇，侧目看去，杨祥降的食指正按在他耳下大穴上，那里正是他的罩门所在，稍一加力，就能要他的命。他不敢动弹，脑中急转着脱身之计。
然后，杨祥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的耳环很好看，一直想问你是在哪里打造的。”说着，放下手，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继续看着渠水。
傅坪惊疑不定，手掌下意识的捂住耳下罩门，瞪着杨祥降片晌无言，一时心中弄不清他是真要杀自己，还是示威胁迫。
杨祥降仿佛看够了渠水，伸个大大的懒腰，道：“走吧，我又饿了。你不杀我，可得养我。”
傅坪这才定了定心，回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养’未免不当，你又不是我老婆。”他脸色变的太快，笑容看来有些僵硬。
杨祥降大笑，道：“那如果我是女人，你娶不娶我？”
傅坪佯作恭敬的道：“给夫人请安。”
路人奇怪的看着他俩胡闹，两人全不在意，一路嘻嘻哈哈，仿似刚才一触即发的危机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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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祥降的笑容随着合上的门叶一同隐没，果然傅坪是来杀我的。他是否出手又有何干？重要的是，空机一心一意的，费劲心机的要杀他。傅坪真是单纯，他以为自己不明白空机的心思？错了，不明白的是空机啊。
自他在上德门落脚之日起，他就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即使别人骂他是懒猪也好米虫也罢，只要能在空机身边待着，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然而，他恨着我。杨祥降闷声咬牙，抵挡着心中没有来源的疼痛。他恨我！他恨我破坏了我们多年建立起来的习惯规矩和信任。恨我不肯老老实实的守在他身边，偏要铤而走险，要些不该要的东西。他恨我将他拖入泥泞中，摆脱不开心魔的肆虐。
总之，他恨我。他恨我，恨到不肯亲手来杀我。他一次次遣派来他身边可信任的人，等待着他们带回早已预期的答案。说到底，他只是不肯再见我一面。
杨祥降抹开脸上纵横的水滴，打开房门，不出意料的听到傅坪的声音：“要走了吗？”
杨祥降转看他，笑道：“多谢傅兄多日照拂，小弟该走了。烦你……转告教主，他若是不来亲手了结杨某的性命，杨某只得厚颜苟延残喘于世。再见他时，就是杨某命丧之日。”
傅坪默然点头，眼见杨祥降攀上墙头没有阻拦，只在他背影落下墙头时，说：“我一直是他的替身，对不对？”
本该不期待回答的问题，却确实得到了答案。“……不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祥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