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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赵古今其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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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生于斯长于斯,亲族皆居于此,这片土地不会直接对她露出狰狞的一面,可对老年还乡、无亲无故的孙锦书却残忍得多。
又是那个宗祠,长高了的青青早就不觉得它的院墙高了。砖块已经有些脱落,雨水侵蚀的痕迹无处不在,嘲笑着这里的虚伪。
孙锦书正在这里受罚,因为“不守妇道”“妖言惑众”,乌合之众你一言我一语,敬告祖先,累牍连篇的罪名压下来,只待明日宣判,或许她会嫁人,或许她会沉塘,再或许被烧死,只看他们怎么说。
好像都是死路,就算成婚,没有钱的孙锦书难道不会被虐待吗?殴打女人的例子在这块贫瘠的天地间日日上演。
不,好像有一条活路。
“你犯下如此大错,厚颜无耻,明日乡民们必会烧死你。”昏暗的宗祠里,烛火在乡长的脸上闪烁跳跃,他沉着脸,仿佛集结了天地的威严。
“我不懂,是什么大错?”孙锦书并无嘲讽之意,只是自她屡屡拒婚以来,流言四起,罪名多到她数不清。
“还想狡辩!”乡长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他还没挑好,挑哪一个,要看孙锦书识不识相。
“我今日单独审你,就是要给你一条活路。群情激愤,但你若有悔改之心,未尝不可弥补一二。你将家中银钱捐出,为村中孩童穿衣读书、为贫者供餐饭、为夏季有水患的河筑堤、为赶考的孩子做盘缠……”他顿了一下,眯起了长满皱褶的眼睛,又接着说:“你一个妇人,用不了太多。将那些阿堵物拿出来行些好事,我再从旁为你周旋,总能保下条命来。”说完,他微微躬下身子,堪称和善地看着跪在地上、手脚被麻绳捆绑的孙锦书。
孙锦书的心沉了下去。审判就在明日,今日乡长单独“苦口婆心”劝说于她,不过是坚信她有积蓄,软硬兼施要挟一番。话说得好听,今日拿到了钱,怕都进了乡长的私囊。她不在乎钱的去处,人年纪越大,越知道生命的可贵,只是她的钱少得可怜。她家里早就在抓她时被翻遍了,仅有的钱财已被拿走,此刻他想问个藏钱的去处罢了。
“怎样才能活下来?”孙锦书心如乱麻。
“怎样才能救出老师?”青青在宗祠外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心中的不祥之感愈来愈重。明日审判的消息人尽皆知,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她并不知道乡长在审讯,此刻阻挡她的,是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众多的可能性。
青青被可能性吓怕了。
宗祠里面是什么样子?青青从来没有进去过,经史中的面目太模糊,从小到大的言传身教让她纵使怀疑、不屑,内心深处却仍保有一丝敬畏。外面没有上锁,是有沉默、威严、高大的长辈在内值守吗?她进去会立刻被抓起来,像“不贞”的女人一样被重棍打死吗?会被沉塘吗?或者更糟,祖宗真的存在,他们会把她怎样?她读的书里,也没有允许不敬祖先的。
但是……但是……
青青理不清楚思绪,随着夜色逐渐笼罩这片村落,对老师的担忧还是压过了敬畏与恐惧。她先试着推了推门,发现被从里面拴住了,便猜是有人看守。祠堂四周没有紧挨着墙的树,她只好四处捡些较粗的树枝和大石头,慢慢在墙边架高,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墙上,跳下时虽小心,却难免重重跌在地上。青青顾不得疼痛,只怕跳下的声音太大引来人,赶紧起身向堂内走去。
村里的宗祠并不大,进了院门是个小院,然后便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她很快清晰地听见了孙锦书的惨叫。
方才,祠堂里,孙锦书胡诌了个藏钱的地点,只想先稳住乡长保下性命。但方才还语重心长的乡长听完这话,突然抡起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她的脊背。孙锦书登时被打得伏在地面,却因手脚被缚,双腿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以堪称虔诚的样子伏在乡长脚下。她额间因为巨大的疼痛而冒出冷汗,滴落在祠堂的地面上,恐惧和痛苦让她的身体猛烈颤抖。
乡长看着她的姿态,满意地笑了,又是那副冷静温和的样子:“你何苦撒谎,那些地方我都搜过了,你当着祖宗的面诓我,该受些惩戒。说!到底藏在哪里了?”
孙锦书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思绪都一片空白。见她不说,乡长的拐杖又砸了下来,但却并未落在她身上。
突然冲进来的青青将他猛地推向摆放排位的灵台,几块牌位掉了下来,发出单薄的、清脆的响声。
她趁机解开了孙锦书身上的麻绳,扶着她就地侧躺下,接着自己跪在了乡长身后。
“求求您放过她吧!”她低低地哀求,平日里那种年轻的、张扬的骄傲神色都消失了。
乡长谨小慎微地捡起排位,擦拭一番,跪在台前磕了三个头,又转过身来变回一副狰狞的面貌。“你们为什么不能恭恭顺顺的呢?为什么要忤逆我、忤逆祖先?”他的声音很低、很慢,似乎真有些费解。
“规矩!规矩懂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三从四德是女人最基本的操守,枉孙锦书还识几个字,《女德》《女戒》教的都忘了吗?那还不如不识字的村妇!你这丫头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是受这婆子唆使吧?让你爹没脸,也让麦村没脸,麦村白养了你。”
“不能怪她。我知错……”“你还敢插嘴!”青青的哀求声被打断。
悠悠晃晃的烛火下,年迈的乡长想起了那些忤逆他的年轻人、那些不服管教的女人、那些懒汉,他的脸色因为怒气涨红,却又想到自己一直以来代替祖宗规劝、惩戒了无数这样的人,一时间自感已经成了这片天地的神灵,他慢慢冷静下来,用平静的语调给青青下了判决。
“你冲撞祖先,不守祖制,不遵女德。我念你是村里长辈看着长大的,给你忏悔的机会,只罚你受些家法,挨十个棒子。你娘教不好你,一并受罚。明天跟这个婆子一起宣判。日后再让你父亲交粮时多补给村里一些,算是替你赎罪。”
青青如坠深渊,她毕竟还年轻,长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面对这样的权威判决,早已不知所措。她可以受罚,她娘却不可以,几次生育和长久的劳作、间歇性的饥饿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腰酸背痛,近来更是常有潮热之症。青青听说过族规打死人的事,那人尚且年轻,三十棍下去就没气了,十棍不残也要重伤,母亲怎么受得住。
“求求您了!求您放过我娘,放过孙婆婆,都是我的错。”她膝行到乡长脚下,身体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颤抖着求饶。
“放过青青一家吧,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孙锦芳从身体的巨大痛苦中挣扎出来,绞尽脑汁想找到一条生路。“在村口的槐树下埋着……足足十两黄金,是我一生的积蓄。”
乡长的眉头不悦地拱了起来,让他脸上的褶皱更多、更深了,抬脚就要踩向孙锦书的头。
但青青死死抱住了他的腿,于是这成了踢向青青小腹的一脚。
她痛得蜷缩在地上,像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姿势,渺小、脆弱。
乡长嘴里冒出些当地的脏话,又踢开青青走向前去,掐住了孙锦芳的脖子——她又一次赌输了,那也是被查过的地方了。理智上,孙锦书知道,只要他还以为她有钱,就不会杀了她,但当脖子上的疼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窒息感和晕眩感时,她觉得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可惜连累了这个孩子。”她想着,手脚的力气渐渐衰弱下去,心里只剩下茫然的“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颈间的束缚突然消失,孙锦书呛了气,猛烈地咳嗽起来。待她从晕眩中反应过来,只看到青青跪在乡长身后,死死地用麻绳勒住他的脖子。青青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和慌张,甚至称得上冷静专注,就像她学写字时那样。村长的手胡乱向后抓着,在青青越收越紧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道抓痕。
她身后是一个个祖先的牌位,它们冷漠地注视着这场杀戮,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青青的手很稳,她有点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比起恐惧和愤恨,她心里更觉得荒谬好笑。不久前还束住孙锦书手脚的麻绳,正牢牢束在乡长的脖子上;刚才掐住别人脖子的手,正拼命向后抓,想挽救自己的脖子;刚才让青青腹痛不止的脚,正在地上无力地蹬着;他遵奉、代表的祖先就在身后看着,没有人跳出来审判青青,也没有人出来挽救他们的信徒。
孙锦书扑上去,用浑身的力气压住了乡长的腿,也压制了他最后的反抗。
夜越来越深了,间或响起几声乌鸦的叫声,划破夜空,也渐渐叫醒了青青。
她松开了手,茫然地看向手心被麻绳摩擦出的血肉,视线再向下,是乡长的脸。他怒目圆瞪,像年少时宣判她抢食物那次一样。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生气呢?”青青睁着无辜的、茫然的眼睛,和乡长对视着,默默地想。
先反应过来的是孙锦书,她忍着剧痛和恐惧探向乡长的颈间,确认乡长已经死了,又走过来扶起了青青。
“你快走吧,回家睡下。”她的声音喑哑。
“你呢?”青青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回家去,记住,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说一个字,孙锦书便感觉喉间一阵刀割般的痛,但她还是尽量耐心地跟青青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教青青了。“声音一定要小,回家要是被爹娘发现了,就说出来解手……算了,旁的说什么都行,别说来过这,更别说见过我们。”
她慈爱地看着青青明亮的、单纯的眼睛,伸手拢了拢青青的乱掉的头发,又轻轻扶着青青的手腕,心疼地看着她满是伤痕的手,问:“疼不疼啊?”
“疼。”青青突然哭了出来,她一瞬间觉得很委屈。
孙锦书低下头吹了吹青青的伤口,对她说:“手心是牵牛的时候伤的,手背是被野猫抓了,记住了吗?”接着,她抬起手,轻柔地、专注地擦掉青青的眼泪。
“爹不会问的。”看着孙锦书手腕上被麻绳捆绑留下的淤痕,青青摇了摇头,她好像隐隐明白了孙锦书在交代什么。
“我不回家了”,青青嘟囔着说,“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脑中也逐渐清醒。
“我回家了,你怎么办?”她问。
“我逃跑。”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音节都让青青伤心。
“你骗人!”
“我……”“孙婆婆,你别再说话了。”青青急急打断她的回答。
受了伤的孙锦书跑不跑得掉,青青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再加上她,就能跑掉了。她脑中只剩下一个“跑”字,一个粗略的逃跑路线渐渐成型。“婆婆,你别说话,我们一起逃。”
孙锦书相信青青的决心和办法,但她不能接受万一,青青就此回家是最安全的。“回去,我有我的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青青轻声问道,她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甚至没有刚杀了人的恐慌了。不等孙锦书回答,她将祭台上的食物揣进怀里,又把台上的牌位一块一块扔到了地上,就掉在乡长的尸体旁。
“婆婆你看,原来它们只是些小木板,小木板是不会打死人的。我们把这些小木板烧了,放一把大火好不好?”青青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失了焦,只直直地向前看。
“你……这些是你的先祖。”孙锦书很担心青青,她毕竟年轻,心境大起大落,难免染上疯症——现在的状态就很骇人。但此刻已来不及细究,她催促:“别管我的办法,你快回去。”
时间紧急,青青不欲多说,她拿起蜡烛,猛地扯下祭桌的台布,香炉跌到地上发出闷响,炉灰洒满了牌位和乡长的头脸。她将布覆盖在牌位和乡长身上,又将另一端绑在木制桌角,然后用蜡烛将其点燃。
这些行动只在几息之间,孙锦书来不及阻止,便被青青拉着手带出了祠堂。
“这次可以走大门了。”青青拔开门闩迈出去时,竟只有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