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苏州水巷的暮色来得软,乌篷画舫推开粼粼波光时,方知有正趴在船舷边,数着水里碎金般的灯影,没一会儿就晃着楼双信的衣袖喊:“楼姐姐,总看风景好无聊啊!不如让阿停哥唱段戏吧?我听说京城戏楼里,吴九爷的戏票炒到十两银子一张呢!”
楼双信眼睛立刻亮了,转头看向坐在舱内的吴停,手里还把玩着片刚摘的海棠花瓣:“阿停,就唱一段嘛!我们都没听过你正经唱戏,别总让江叙白一个人占了眼福。”
江叙白坐在吴停身旁,指尖正帮他剥着蜜饯,闻言抬眸笑了笑,把蜜饯递到吴停唇边:“想听就唱一段,不用勉强。”
他知道吴停的戏多是唱给权贵听的,此刻却想让他唱给自在的人听,唱给风,唱给水,也唱给身边的人。
吴停含着蜜饯,甜味漫在舌尖,看了眼方知有期待的眼神,又望了望窗外掠过的石桥红灯,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要伴奏,只是清了清嗓子,声音随着水波轻轻漾开,江南小调的软绵里裹着戏曲的婉转,慢慢漫进每个人耳中:
“那年檐角海棠开,九岁执家承业来。
账册堆高遮晨雾,算盘声里落尘埃。
学唱新词调难改,一招一式里藏尽青涩。
台下无人知我意,只道吴家少年才。
后来风雨打亭台,孤灯伴我理书斋。
案头砚墨凉如水,窗外燕归春又来。
当年只道肩上责,再回首,
方懂我,早是局中人。
如今舟上听风语,才知暖意入心怀。”
唱到“九岁执家承业”时,他指尖轻轻蹭过衣摆的海棠纹样,没有半分苦涩,唱到“一招一式里藏尽青涩”,目光掠过舱外的灯影,像在回望当年对着铜镜练身段的自己。
没有刻意提练戏的苦,也没有渲染持家的难,只把那些沉甸甸的过往,都揉进了婉转的唱腔里。
方知有听得直起身,忘了数灯影,只盯着吴停的侧脸看,明明是平缓的调子,却比他听过的所有戏文都动人,好像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账册和戏服间来回,指尖还沾着砚墨的香。
楼双信也收了玩笑的模样,手里的海棠花瓣落在膝上也没察觉,轻声跟着哼了两句,到“方懂我,早是局中人”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懂了这戏词里藏着的、没说出口的故事。
江叙白握着吴停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练剑磨出来的,此刻在戏词里,却显得格外柔软。
他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外袍又往吴停身上拢了拢,怕晚风吹散了这难得的坦诚。
吴停的声音渐渐轻了,最后一句“才知暖意入心怀”落时,画舫正好漂过一座石桥,桥上卖花灯的小贩喊了声“花灯嘞”,灯笼的光映在他眼底,像落了星子。
方知有率先鼓掌,拍得手都红了:“阿停哥!太好听了!比我在外面听别人唱的《秋江月》还动人!这词里是不是藏着你的故事呀?”
吴停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江叙白递来的温茶,喝了一口:“不过是随口编的调子,哪有什么故事。”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藏着点暖意,那些曾让他觉得沉重的过往,此刻在朋友的倾听里,竟也变得轻盈起来。
楼双信也不追问,只是靠在船舷边,望着水里的灯影笑:“不管有没有故事,这戏都唱到我心里去了。以后有机会,还要听你唱。”
江叙白帮吴停拂去落在肩头的海棠花瓣,轻声说:“以后想唱了,我们就来游湖,让风当伴奏,让水当听众。”
他看向吴停,眼底的温柔比暮色还浓,以前吴停的戏是唱给别人看的,往后,他想让吴停的每一句唱腔,都只为自在而唱。
画舫继续往前漂,水巷的灯影越来越密,吴停靠在江叙白身侧,听着方知有和楼双信讨论着明天去吃哪家的松鼠鳜鱼,偶尔伸手逗一逗趴在船舷边的三花奶猫。
刚漂过一座石桥,方知有突然指着水里的灯影笑:“楼姐姐,你看那盏兔子灯,比你昨天买的还丑!”
楼双信立刻不服气,伸手去挠他的痒:“你才丑!明明那灯跟你一样圆滚滚的!”
两人闹作一团,方知有往后一躲,手肘不小心撞在船舷的木柱上。
乌篷船本就轻,这一撞竟晃得厉害,楼双信没站稳,半个身子探到船外,方知有伸手去拉,反而让船身彻底失去平衡,只听“哗啦”一声,画舫侧翻,四人连同船上的灯盏、蜜饯盒一起落入水中。
深秋的湖水凉得刺骨,江叙白刚浮出水面,就下意识地往吴停的方向寻去。
浑浊的水光里,他看见那抹熟悉的粉色从水中冒出来。
湿软的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墨发沾着水珠贴在脸颊,几缕垂在颈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水光,竟比岸边的灯笼还亮。没有了平日浅粉劲装的利落,此刻长袍裹着水汽,倒添了几分易碎的柔和,像刚从水中捞出的芙蓉,带着湿漉漉的清艳,让江叙白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几乎是立刻游过去,一把抓住吴停的手腕,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才找回几分镇定,声音里却仍藏着未散的焦急:“有没有事?别慌,我带你上去!”
吴停摇摇头,指尖冰凉,却还惦记着其他人:“方知有和双信……”
话没说完,就听见方知有的喊声:“阿停哥!我在这!楼姐姐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江叙白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游去,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吴停,不敢松开半分。
水下的灯影晃得人眼晕,他刚看见楼双信的水粉色襦裙,就见她突然脸色惨白地往上挣:“水下……有东西拉我的脚!”
江叙白让吴停先往岸边漂,自己潜下水,一把扯开缠住楼双信脚踝的水草,刚要往上带,目光却顿住了,水草深处,竟浮着一具穿着黑色衣袍的尸体,衣襟上绣着的“影”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正是影阁的人。
“快上岸!”江叙白沉声喊,推着楼双信往水面游。吴停也看清了那具尸体,心里一沉。
影阁的人怎么会沉在这里?
难道这水巷里还藏着他们的秘密?
方知有吓得脸色发白,被楼双信拉着往岸边游,嘴里还嘟囔:“那是什么……是影阁的人吗?他们怎么会在水里?”
四人好不容易爬上岸,浑身湿透,冷风一吹,冻得牙齿打颤。
江叙白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在吴停身上,仔细拢好领口,又帮他把湿发拢到脑后,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耳垂,忍不住皱紧眉:“先找地方烤干衣服,再查这件事。”
楼双信攥着湿透的裙摆,脸色还没恢复过来:“刚才那尸体的手好像还握着东西……会不会跟兵符有关?”
吴停摇摇头,咳嗽了两声:“现在先别管这些,水里不安全,我们先回方府。”
他看向方知有,见少年只是吓得发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本是轻松的游湖,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事,看来影阁的余党,还没彻底离开苏州。
江叙白扶着吴停往前走,岸边的灯影落在他们身上,映得两人的影子有些摇晃。
方知有和楼双信跟在后面,全然没了刚才打闹的兴致。
楼双信小声说:“早知道就不跟你闹了,也不会翻船……”
方知有也有些愧疚:“对不起楼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吴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没事,人没事就好。”
上岸后的风比水里还凉,卷着水巷的潮气往衣领里钻。江叙白扶着吴停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慢,生怕脚下的青石板滑,又怕走快了让他更冷。
吴停裹着江叙白的外袍,布料上还留着对方的体温,混着淡淡的墨香,倒让刺骨的寒意散了些。
他垂着眼,看两人交握的手,江叙白的掌心很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怕一松开,他又会被风吹走似的。
方知有跟在后面,怀里抱着湿透的蜜饯盒,里面的蜜饯早泡得发涨,却还紧紧攥着,偶尔吸一下鼻子,声音带着点没散的后怕:“阿停哥,前面转角有家卖热汤的铺子,我以前跟师父来过,他们家的桂花糖粥特别暖。”
楼双信也慢慢缓过劲,伸手帮方知有拢了拢湿透的衣领:“还想着糖粥,先把衣服烤干才是真的。”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没了刚才的责备,只剩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才在水里,她真怕自己再也浮不上来。
四人走得慢,影子在灯笼光里拉得很长,又随着脚步轻轻晃。
路过石桥时,还能看见翻倒的画舫漂在水面上,灯盏散了一地,在水里映出破碎的光,像刚才那场意外的余波,还没彻底平息。
吴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水下深处,心里的疑惑又重了些。
影阁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又会是什么?
江叙白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声说:“官府明天会来处理画舫和尸体,现在先顾好自己。”
他抬手帮吴停拂去肩上沾着的草屑,指尖擦过对方冰凉的脸颊,“别想太多,等暖和过来,我们再慢慢查。”
走到方知有说的汤铺时,老板正准备收摊,见四人浑身湿透,连忙把他们让进里屋,生起了炭火盆。
橘红色的火光跳起来,映在每个人脸上,终于驱散了些寒气。
老板端来四碗热汤,又拿来干净的布巾,笑着说:“你们这是掉水里了?深秋的水可凉,快喝点汤暖暖身子。”
吴停捧着热汤碗,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手臂往上爬,他小口喝着汤,鲜美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让空荡荡的胃也舒服了些。
江叙白坐在他身边,正帮他拧着湿发,动作轻得像怕弄疼他,偶尔把烤得温热的布巾递过去,让他擦脸。
方知有喝了大半碗汤,终于恢复了点活力,却没再提打闹的事,只是小声说:“阿停哥,明天我带你们去水巷的码头问问,那里的船家消息最灵,说不定知道影阁的人最近在做什么。”
楼双信也点头:“我也去,正好看看那尸体手里到底握着什么,总不能让他白沉在水里。”
吴停抬眸,看了眼身边的三人,火光映在他们眼底,满是真诚的关切。
他轻轻笑了笑,喝了口热汤,暖意从胃里漫到心里:“好,明天一起去。”
炭火盆里的火星偶尔噼啪响一声,汤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桂花的甜香。
桂花糖粥端上来时,甜香漫了满室,瓷碗外壁凝着薄薄一层水汽,握在手里暖得刚好。
方知有捧着碗,小口吹着热气,鼻尖沾了点糖霜也没察觉,只含糊地说:“阿停哥,你快尝尝,比上次我跟师父来吃的还甜。”
吴停舀了一勺,温热的粥滑进喉咙,桂花的香混着米的软,慢慢熨帖了胃里的凉意。
他抬眼时,见江叙白正把自己碗里的蜜枣挑出来,轻轻放在他的碗边,眼底落着炭火的暖:“你爱吃甜,多放两颗。”
楼双信看着这一幕,笑着打趣:“江叙白,你对阿停比对自己还上心,小心以后被他惯坏了。”
话里带着点玩笑,却没了往日较劲的意味,只剩朋友间的自在。
江叙白也不反驳,只帮吴停擦了擦嘴角沾上的粥渍,语气自然:“他刚受了凉,该多照顾些。”
老板坐在门口剥着花生,闻言笑着搭话:“看你们这样,倒像一家人。最近水巷不太平,前几天还有船家说,夜里总看见黑影在码头晃,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话让几人对视一眼,吴停握着碗的手顿了顿,轻声问:“老板,那些黑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概三四天前吧。”老板想了想,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听说还跟城西那间废弃染坊有关,有人看见黑影往染坊里送过东西,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方知有停下喝粥的动作,眼里带着点惊讶:“就是我们今天去的那间染坊?”
“可不是嘛。”老板叹了口气,“以前那染坊生意好得很,后来老板不知怎么就走了,空了好几年,最近倒突然热闹起来。你们要是没事,夜里别往那边去,不安全。”
楼双信皱了皱眉,却没再多问,老板只是个普通百姓,知道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再多问反而会引起怀疑。
她看了眼吴停,见他只是安静地喝粥,眼底却藏着点思索,便悄悄碰了碰方知有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追问。
炭火盆里的火渐渐弱了些,夜也深了。
四人谢过老板,准备回方知有家。走出门时,风比刚才小了些,水巷的灯笼还亮着,映得水面泛着温柔的光,倒看不出半点危险的样子。
方知有走在最前面,小声说:“阿停哥,老板说的黑影,会不会就是影阁的人?他们是不是还在染坊里藏了东西?”
吴停摇摇头,脚步放得慢:“现在还不好说,明天去码头问问船家,或许能知道更多。”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码头方向,夜色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船影,心里却隐约觉得,那些黑影、染坊和水下的尸体,之间一定藏着某种联系,只是现在还没找到线索。
江叙白走在他身边,察觉到他的思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别着急,总能找到头绪的。”
夜风带着桂花的香,吹在脸上暖了些。
四人的影子在灯笼光里慢慢往前走,没有急着去探寻秘密,只是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回方府的路不算远,却走得格外缓。
青石板路上还留着白日的潮气,踩上去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着远处水巷里隐约的摇橹声,倒比白日多了几分静气。
方知有走在最前,手里攥着从汤铺带回来的糖糕,时不时回头喊一声:“阿停哥,快到啦,前面拐个弯就是我家的巷口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亮了些,想来是热粥和糖糕驱散了最后几分寒意。
楼双信跟在他身后,手里把玩着片风干的海棠叶,是刚才从岸边捡的。
夜风拂过,叶尖扫过指尖,她忽然开口:“明天去码头,要不要我先去跟船家打个招呼?我以前跟爹来苏州采买,认识几个相熟的。”
吴停刚要应声,江叙白却先一步开口:“不用特意打招呼,就像平常问消息那样就好,免得让人生疑。”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巷口的阴影,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竹筐,风一吹就轻轻晃,倒也没什么异常,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吴停身边靠了靠。
吴停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他裹着江叙白的外袍,领口处还留着对方的体温,走得久了,倒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偶尔有灯笼的光落在脸上,能看见江叙白垂眸时眼底的认真,像是在琢磨明天的事,又像是在留意周围的动静。
快到方知有家的巷口时,忽然听见墙后传来几声猫叫。三花奶猫从阴影里跑出来,蹭了蹭吴停的裤腿,尾巴高高翘起,想来是从家里跑出来等他们了。
方知有笑着蹲下身,把手里的糖糕掰了一小块递过去:“你倒机灵,知道我们回来了。”
猫叼着糖糕,又蹭了蹭他的手,才慢悠悠地往巷子里走,像是在引路。
四人跟着奶猫往里走,巷子里的灯笼大多灭了,只有顾砚秋家的窗口还亮着灯。
走近了才看见,顾砚秋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叠好的厚披风,见他们回来,连忙迎上来:“怎么才回来?知有说你们去游湖,我还担心你们遇着夜风。”
他把披风递给吴停,又转身去厨房端热水:“我煮了些姜茶,你们喝了再休息,免得夜里着凉。”
方知有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里,喊着要去给奶猫添食。
楼双信也跟着进去,帮着顾砚秋摆碗筷。
吴停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灯火,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原本以为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倒渐渐有了些像家的感觉。
江叙白走到他身边,帮他把披风拢好:“进去吧,姜茶该凉了。”
他的指尖擦过吴停的耳尖,还是带着点凉,却让人心头一暖。
屋里的姜茶冒着热气,顾砚秋坐在桌边,看着几人喝着茶,忽然开口:“今天去染坊,除了纸条,还发现别的了吗?”
吴停抬眸,与江叙白对视一眼,才轻声说:“没发现别的,不过……游湖时翻了船,在水里看见一具影阁的尸体。”
顾砚秋的眉头轻轻皱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影阁的人……看来他们在苏州的根基,比我们想的要深。”
他没再多问,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像是在思索什么。
姜茶喝得差不多时,夜也深了。
顾砚秋给几人安排了房间,方知有和楼双信住西厢房,吴停和江叙白住东厢房。
回房的路上,江叙白忽然停下脚步,对吴停说:“明天去码头,我跟你一起去,让知有和楼双信在附近等着就好。”
吴停点头:“好。”他知道江叙白是担心有危险,却也没多说什么,有些事,一起去反而更安心。
两人走进东厢房,屋里的炭火盆已经生好了,暖融融的。
江叙白帮吴停铺好床,又把湿衣服拿去烘干,才转身说:“你先歇着,我去看看炭火。”
吴停坐在床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夜,好像比京城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