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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燃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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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弧形金属壁贴着我的后背和手肘,传递来刺骨的寒意。空气凝滞不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腐味和陈年铁锈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正在腐烂的蜜糖。巨大的回音效应将我最轻微的喘息、衣料摩擦的窸窣,都放大成空洞的、扭曲的噪音,在管道内反复碰撞,最终消散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
我被困住了。困在这个未知的、充满不祥回声的金属肠道里。
盲杖遗失了。现在,我真正成了一个纯粹依靠听觉、嗅觉和触觉在虚无中摸索的囚徒。视觉的缺失在此刻不再是劣势,而是某种幸运——我无法想象,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如果能看到周遭的景象,会是何等令人疯狂的画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喉咙口因甜腐味泛起的恶心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大脑像一台过度运转的机器,在黑暗中分析着有限的感官信息。
管道。圆形,直径大约能让我蜷缩着坐起。内壁光滑,但有接缝和铆钉的触感,带着潮湿的锈蚀。空气如此凝滞,说明这不是主要的通风管道,更像是某种检修通道或……老旧的广播线路管道?我想起之前那扭曲的、来自门卫老吴的广播。
声音。除了我的呼吸和心跳,还有一种更底层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动我的骨骼和鼓膜——一种低频的、混乱的、仿佛无数意识碎片在哀嚎与梦呓的庞大信息流。它没有明确的语义,只是纯粹的“存在”本身的噪音,带着无尽的“腐烂”与“乡愁”的意味。这就是那股力量的本质吗?不是邪恶,而是某种庞大、古老、陷入永恒腐朽与思乡病中的混沌意识?
气味。甜腐味的源头似乎无处不在,但又隐约有着浓度上的细微差别。更浓的方向,或许就是通往核心的路。
我不能坐以待毙。院长和其他人可能还在外面,林媛和赵永被引向了未知,妹妹的线索或许就在这里。
我开始沿着管道,向着甜腐味更浓郁的方向,缓慢地爬行。
动作必须极其轻柔,任何过大的声响都可能引来注意,或者惊扰这管道本身沉睡的“东西”。手掌和膝盖接触着冰冷粘腻的金属内壁,那触感让我不时想起307门口的地面和抓住我脚踝的那只手。
爬行是漫长而折磨的。黑暗剥夺了时间感,只有肌肉的酸痛和感官的过度负荷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管道并非一直笔直,时有弯道和岔路。我依靠着甜腐味的浓度和那直接震动骨骼的低语流向作为指引,像一只在巨兽血管里摸索的寄生虫。
不知爬了多久,在一个相对宽阔的接口处,我的左手在摸索管道内壁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异常的痕迹。
不是锈蚀,也不是铆钉。是一个刻痕。
我停下动作,用指尖仔细地描摹。一个熟悉的、波浪形的符号,中心有一点温润、与周围冰冷金属格格不入的触感。
是那个符号!和妹妹刻在我遗失的盲杖上的一模一样!是她留下的?她的一部分意识,或者仅仅是残留的印记,在这里,在这绝望的管道深处,为我留下了路标?
指尖那一点温润的触感,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尽管我无法看见光),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坚定。她来过这里,或者说,她的某种本质,曾停留于此。
我抚摸着那个符号,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就在这时,那直接震动骨骼的低语信息流,似乎捕捉到了我与这符号的接触,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它不再仅仅是混乱的噪音,开始尝试组织,利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声音。
“……哥……”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颅深处响起。是陈眠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略带沙哑的温柔。
“……回家……”
“陈眠?”我在心里默念,不敢出声。
“……好孤独……”脑中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伤,“……腐烂……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的安眠……加入我们……回家……”
这不是陈眠。这只是那庞大混沌意识,利用我对妹妹的记忆和情感,在对我进行蛊惑。但它的话语,也透露出部分真相——它并非主动侵略,它本身就是一种陷入永恒腐烂状态的存在,它的“乡愁”,或许就是对某种稳定形态、对“家”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正通过“影蚀”和“腐化”在现实中寻找出口。
我继续向前爬。甜腐味越来越浓,几乎成为实体。骨骼里的低语也越来越响,试图用各种我记忆中的声音——妹妹的、院长的、甚至我早已遗忘的父母的声音——来说服我,诱惑我,恐吓我。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具体的话语,只将其视为一种需要抵抗的精神污染。
终于,管道到了尽头。前方不再是通道,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间。甜腐味和低语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空气更加冰冷潮湿,带着一种……空旷的回音感。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摸索。下面是空的。我似乎在一个管道出口,下方是一个更大的空间。手指触摸到冰冷的梯子。是检修梯。
我顺着梯子,缓慢地向下爬。梯子冰冷而湿滑。
脚终于接触到了地面。不是金属,而是粗糙的、带着积尘的水泥地。这里的空气带着更浓的水汽和一股……陈年灰烬的味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锅炉房?焚烧炉?
骨骼里的低语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不再是模仿,而是某种本源的直接呈现。那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意识的叹息,充满了对“秩序”的厌倦,对“腐烂”这一终极状态的皈依,以及对打破界限、回归某种“源初混沌”的渴望。它没有恶意,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我明白了。孙婆婆说的“回家”,老护工写的“水即真”,都是这混沌意识的碎片化体现。它想将一切拉入它永恒的、腐烂的安眠之中。泽县,这栋疗养院,不过是它无意间渗出的一滴“腐水”。
而妹妹,她当年或许就是感知到了这一切,自愿以自身极高的“灵视”为锚点,沉入水塔,试图成为隔绝现实的“符箓”。但她低估了这混沌的庞大,她的意识被逐渐侵蚀、同化,成为了这集体性存在的一部分,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现在,平衡即将被打破。
我站在这里,一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面对着可能吞噬现实的、无形的庞大存在。
牺牲自己,成为新的符箓?像妹妹一样,被慢慢同化,陷入永恒的腐烂与低语?这或许是延续,但只是延缓最终的结局。
尝试摧毁它?如何摧毁?这存在近乎规则本身,我的力量如同蝼蚁撼树。强行攻击,可能只会加速它的苏醒和爆发。
妹妹最后的话语在我心中回响——“哥,如果秩序是囚笼,那混乱……能不能是一种新的安眠?”
不是对抗,也不是屈服,是引导。
这混沌意识渴望“归宿”,渴望“安眠”。它选择腐烂,是因为腐烂是它唯一理解的、趋向静止的状态。但它本质上,是一团无意识的、规则性的混沌能量。
我有什么?我有民俗学的知识,我知道如何与无形的力量“沟通”,如何设定“界限”。我没有视觉,但我的其他感官,尤其是对能量流动的“感觉”,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它能量的流动,能“闻”到它核心的方位。
还有一个关键——这栋楼里,那些被“影噬”的空壳,那些被引向“真实”的林媛和赵永……他们,或者说他们被同化后留下的能量,是否可以被利用?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形成。
我没有试图去“消灭”这股渴望腐烂的力量。我放松身体,不再抵抗那骨骼里的低语,而是尝试去理解它,去共鸣它那无尽的“乡愁”与对“安眠”的渴望。
我向着甜腐味和低语最核心的方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平静、最不带恐惧的声音说道:
“我听到了。”
庞大的信息流似乎停顿了一瞬。
“你……很孤独吧。”我继续说,不是质问,而是陈述,“腐烂……很累吧。”
低语声变得更加……集中?仿佛无数碎片化的意识,第一次被一个外来的、理解性的声音所吸引。
“你想要一个……不会被打扰的、永恒的安眠之所,对吗?”我慢慢地说,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这栋建筑的结构图(之前通过他人描述和触摸建立的心理地图),回忆着那股陈年灰烬的味道传来的方向——焚烧炉。
焚烧。永恒的、无意义的燃烧。一种极致的、动态的静止。这是否可以成为一种被它认可的、“家”的形态?
我开始低声吟诵起来。不是咒语,而是我研究过的、那些最古老、最接近本源规则的民俗祷词片段,混合着我自己对“永恒”、“安眠”、“归宿”的理解和描绘。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奇的空间里,仿佛带着某种振动的力量。
我描绘一个永恒的、温暖的、在寂静中燃烧的“家”。没有变化,没有打扰,只有永恒的、满足的燃烧。
同时,我集中我所有的意念,去“感觉”那些散布在大楼各处的、被同化后的“影噬”能量,以及管道中残留的、属于妹妹的那点温润的印记。我尝试用我的意念,用我吟诵的“规则”,去引导它们。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根脆弱的导管,随时可能被那庞大的混沌能量撑爆、同化。头痛欲裂,喉咙腥甜,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疯狂或融化。
但我坚持着。我不是在对抗,我是在提供一个选项。一个比缓慢腐蚀现实更省力、更符合它本性的“安眠”方式。
我感觉到,那庞大的、腐烂的意志,似乎……犹豫了,然后,它开始转向。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能量流,开始听从我意念和声音的引导,不再试图渗透现实,而是向着楼下某个方向——那个散发着灰烬味道的焚烧炉——缓缓流去。
甜腐味开始变化,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在逐渐淡化,转而散发出一种……空无的、灼热的气息,仿佛某种东西正在被提纯,被转化为另一种形态。
骨骼里的低语声也在减弱,那无尽的哀嚎与梦呓,逐渐被一种低沉,仿佛满足叹息般的燃烧共鸣声所取代。
它接受了。
它选择了焚烧炉,作为它永恒的、动态的安眠之所。
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的震动,仿佛楼下某个巨大的炉膛被点燃,开始了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永恒的燃烧。
血月带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周围那种粘稠的、迟滞的空气感,也恢复了正常。
甜腐味几乎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永恒燃烧所带来的、虚无的温暖感,以及正常的、带着灰尘的空气味道。
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模糊的、像是撬动和呼喊的人声。是救援队吗?他们终于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手电光柱划破黑暗带来的、其他人发出的惊呼和喘息(这些视觉相关的信息,我通过他们的反应推断)。有人发现了我。
“这里还有人!是个瞎子!”有人喊道。
脚步声靠近。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我。
“你没事吧?这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个陌生的、带着震惊的声音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只是疲惫地指了指管道出口的方向。
他们把我带出了那个地方。后来我知道,那里是地下室的废弃焚烧炉间。
当我被搀扶着走出疗养院主楼,感受到外面清冷的、正常的空气时,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泽县恢复了“正常”。幸存者们被疏散,疗养院被封锁。没有人能解释清楚那48小时内发生的一切,最终的记录或许只会归结为集体幻觉或某种未知的疫病。
只有我知道真相。
我坐在离开泽县的车上,窗外的风吹在脸上。
世界似乎恢复了原样。
但只有我知道,在那栋楼的地下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永恒地、寂静地燃烧着。
而我的一部分听觉,我的某种感知,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与那永恒的燃烧共鸣。
我看不见光,但我能“听”到那片燃烧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