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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灰烬之鸣 ...


  •   我被安置在一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触手所及,是粗糙的、浆洗过度的棉质床单,和冰冷的金属床栏。空气里有种人造的洁净感,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但我鼻腔深处,那缕源自焚烧炉的、空无的温暖气息,如同烙印,挥之不去。它不是味道,更像是一种感知,一种永恒的、低频的共鸣,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呢喃。

      官方的人来了。他们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审视。我成了“康宁疗养院大规模癔症及意外事件”中,少数几个神志清醒的幸存者之一……一个碰巧在场的、不幸的盲人民俗学者。

      他们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沉默着,然后告诉他们,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闻到过甜的腐烂,听到过不该存在的声音,被无形的东西拖行,最后在废弃的焚烧间被找到。我略去了影子的低语,略去了规则的异化,略去了与那庞大存在的“谈判”与“引导”。这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相,是无法被记录在案,也无法被理解的疯狂。

      他们记录着,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一丝……疑虑?我的说辞太过离奇,却又因为我的失明,无法被证伪。他们检查我的身体,除了些微擦伤和营养不良,一切“正常”。他们无法检测我骨骼里残留的、与那永恒燃烧的共鸣,也无法感知我意识中多出来的那片寂静的喧嚣。

      几天后,我被释放了。没有家可以回,泽县的老宅早已在记忆中与甜腐味捆绑,成为禁忌。一个自称“民俗文化保护基金会”的机构联系了我,提供了一处位于邻市的、安静的公寓,以及一份整理古籍文献的闲职。我知道,这既是善意,也是一种变相的、温和的监视。他们想知道,我这个从炼狱中生还的瞎子,是否真的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还是说,我带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我接受了。我需要一个地方,来消化,来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新公寓很安静,墙壁厚实,隔绝了大部分市声。但这于我而言,毫无意义。真正的噪音,来自内部。

      那“空无的温暖”感,无时无刻不在。它像背景辐射,填充着感知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它只是存在。渐渐地,我开始能“听”懂它的一些……“音节”。那不是语言,而是更本质的东西——关于“燃烧”的状态,关于“永恒”的形态,关于那份被引导后的、扭曲的“满足”。它不再试图拉我进入腐烂,而是与我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共生般的关系。我成了它与这个现实世界之间,一个微小的、不稳定的锚点。

      我开始做梦。不是视觉的梦,而是感官的梦。在梦里,我再次在管道中爬行,但管道内壁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温热的、搏动着的,仿佛在某种生物的血管里。那甜腐味变成了灼热的灰烬气息,骨骼里的低语化作了焚烧炉稳定的轰鸣。有一次,在梦里,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湿滑的手,再次抓住了我的脚踝,但这一次,它没有拖行我,而是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融入了周围温热的壁障——像是告别,又像是确认。

      现实世界,也开始呈现出不同的“质感”。

      触摸水流时,除了液体的冰凉,我偶尔能“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试图渗透的意向,仿佛水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短暂的、恶意的生命,但旋即又被那来自我内部的、燃烧的共鸣所压制、驱散。

      路过镜面商店,我能“感觉”到那些光滑表面之下,潜藏着一种饥渴的吸力,想要捕捉什么,映照什么。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扰动着这些潜在的规则。

      最明显的是人。拥挤的街道上,我能通过气息和声音的细微差别,分辨出哪些人他们的“影子”比较“沉重”。那不是视觉上的沉重,而是一种感知上的迟滞感,仿佛他们行走时,拖拽着某种无形的、粘稠的负累。他们的呼吸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压抑的甜腐气,或者声音里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非本人的回声。

      它们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潜伏着,在规则的缝隙里,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在静止的水面下。泽县的事件,不是孤例,也不是终结。它更像是一次井喷,一次泄露。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个这样的“薄弱点”。

      那个“民俗文化保护基金会”,似乎也知晓这一点。他们交给我的古籍整理工作,并非随意挑选。那些文献,多涉及地方性的禁忌、非官方的祭祀、以及关于“界域”、“影魅”、“水官”的模糊记载。他们在试探我,或者说,他们在利用我独特的“感知”能力,去解读这些被主流忽视的警告。

      我没有拒绝。这反而给了我一个机会,去系统性地理解我所遭遇的一切。我在braille显示器和音频资料里,寻找着规律的碎片,试图拼凑出那个庞大混沌意识的来源,以及……其他可能存在的“封印”或“引导”方式。

      一天,我接到一份需要校译的残破地方志音频档案。讲述的是一个与泽县相隔千里的北方工业城市,关于一条被填埋的古河道和一座废弃纺织厂的怪谈。记录者语焉不详,只提到厂里的工人偶尔会听到“地下的水流声”,看到“自己在地上爬”,最终那片区域被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焚毁。

      当音频播放到描述那“地下水流声”的片段时,我内部那永恒的燃烧共鸣,突然增强了一瞬,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的“共鸣”。仿佛遥远的彼方,存在着某种与泽县同源,但表现形式不同的“伤口”。

      我关掉音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敲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与我意识深处的燃烧声、与遥远北方可能存在的“水流声”,隐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声。

      我看不见前路,也回不到过去。

      我沿着命运的管道,爬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迷宫。我的眼睛始终闭着,但我的其他感官,已经为我描绘出了一幅布满裂痕、低语与暗火的世界图景。

      而我知道,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不是英雄,不是拯救者。

      我只是一个瞎子,一个能听见世界腐烂与燃烧之声的……回声。

      一个行走在现实边缘的……嗅亡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灰烬之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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