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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途 ...

  •   离开严许的第七天,严言又被人打了。
      时间像是陷入了一个荒谬的循环。地点在一个更加阴暗、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胡同尽头。对方有四五个人,面孔陌生,但眼神里的狠戾和那种底层混混特有的、欺软怕硬的气质,他很熟悉。他们下手很重,专挑柔软的腹部和不易显露伤痕的地方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夹杂着对严许的诅咒。
      严言没怎么还手,也无力还手。他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蜷缩着,承受着拳脚。他猜他们是严许的仇家,找不到正主,就来找他这个被赶出来的、显而易见的软柿子撒气。
      没关系。他在剧烈的疼痛和眩晕中迷迷糊糊地想。就当是我还他的。这些年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挨顿打,两清。虽然这顿打可能远远抵不上那些年的开销,但算是我占了他便宜。这种近乎自虐的清算方式,让他心里获得了一丝扭曲的平静。
      他卧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头重重地磕过粗糙的水泥地面,还在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看着他们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他才勉强用手肘撑起疼痛不堪的身子。身下是旁边居民楼泼下来的、混合着厨余垃圾的脏水,坐得他屁股一片湿凉,刺骨的寒意顺着尾椎往上爬。
      真狼狈。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半软的纸巾,想擦擦不断往外冒的鼻血,却先摸出来一包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是上次从严许外套口袋里顺手偷的,当时鬼使神差,或许只是想要一点属于他的东西。严许喜欢抽烟,喜欢在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朝着他吐烟圈,看他被呛得皱眉咳嗽的样子。严言很讨厌那味道,后来就不让他抽了,至少不在他面前抽。
      他抖出一根烟,动作生疏笨拙,将过滤嘴叼在嘴里,按下了打火机。
      “咔哒”一声,橘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巷子里蹿起,短暂地照亮了他青紫交加、沾着血污的脸。他凑过去,点燃了烟丝。
      深吸一口——
      “咳!咳咳咳——!”
      辛辣劣质的烟雾猛烈地呛入喉咙,冲进毫无准备的肺叶,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咳得他眼前发黑,弯下了腰,眼泪生理性地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污,一片狼藉。
      他不明白严许为什么喜欢抽烟。除了显得有点所谓的“逼格”(这是他刚从学校里听来的词)之外,一无是处,还伤身体,呛人。
      他现在肯定也很帅吧?虽然浑身是伤,坐在污水里,鼻血长流,但抽烟的样子,模仿着严许平时的那种姿态,应该有点范儿。不过帅不帅的,他以后都不会再抽了。太难受了,从喉咙到肺,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遍。
      其实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换做别人,经历他这些破事——父母被“克死”,被亲哥虐待抛弃,被校园霸凌,如今又被唯一依赖的人赶出门,大概早就去研究自由落体运动,或者找条河一了百了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浑浊水洼里自己破碎的、扭曲的倒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他细细地想,他这辈子,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存,到底图个什么?活着本身,就是目的吗?那这活着的滋味,也未免太苦涩了些。

      一扭头。
      视线越过堆满垃圾的角落,他看见了严许。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光影的分界线恰好落在他身前。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轮廓,像是从黑暗里剥离出来的一尊雕塑。他站在那里,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夹克,双手插在兜里,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
      严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一滞。他不屑地扭回头,继续盯着地上的水洼,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绝世珍宝。但全身的感官却不由自主地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感知着那个方向的存在。
      严许买的肯定是劣质烟,又呛又辣,卡嗓子眼儿。他往边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猩红色在肮脏的地面上格外刺眼。
      严许走过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严言的心跳上。停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挡住了那片昏黄的路灯光。
      然后,他朝严言伸过来一张绿色的银行卡。卡片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这里的钱,够你换个城市,重新开始。”他的声音干涩,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密码是你生日。”
      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夜风吹过巷口,发出呜呜的、如同哭泣般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严言没接。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张卡,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地面水洼里自己晃动的倒影。
      良久,他抬起头,直视着严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路灯的光线落进去,却仿佛被吞噬了,照不亮丝毫,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严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你当初把我捡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想听段烨那些恶毒的揣测,不想自己那些混乱的猜忌。他想听严许说。哪怕是谎言,只要是他亲口说的。
      “可怜你。”严许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是这三个字。像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最后一点可笑的、卑微的幻想。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可怜。和那些施舍给流浪猫狗一时的善意,没有本质区别。心脏像是被那口呛住的烟彻底堵住了,闷得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那你亲我。”他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质问的勇气,“也是可怜我?”
      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哽咽。
      “我不需要。”
      他又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任何锋利的言辞都更伤人。它像是一片无形的沼泽,将严言一点点拖入绝望的深渊。
      我不想要这个答案。严言在心里嘶吼。我宁可听他继续骗我,说养大了卖钱。那样至少证明我对他而言,还有一点“价值”,而不是纯粹的、轻飘飘的“可怜”。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良久,就在严言几乎要彻底被这沉默压垮时,他听到严许极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吐出一句话。声音很小,小到像是被风吹散的幻觉,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重重砸在他的心尖上。
      “因为喜欢。”
      “……喜欢你。”
      人是矛盾的,矛盾是痛苦的。渴望被爱,又恐惧被爱,想要靠近,又害怕受伤。
      这三个字像一道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溃了严言所有的防线和理智。它们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像黑暗中突然燃起的篝火,炽热、耀眼,却也带着灼伤人的危险。他不敢信。严许总喜欢耍他玩,看他出糗,看他不知所措。这一定又是他的新把戏,一个更残忍、更高级的玩笑。
      一种极度愤怒和极度悲伤交织的、近乎毁灭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猛地扔掉手里的烟头,火星在脏水里“滋啦”一声熄灭。然后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抓住严许湿漉漉的衣领,借着力道踮起脚,狠狠地、毫无章法地亲了上去。
      这不是吻,更像是一种报复,一种孤注一掷的、用自身作为武器的求证。他用牙磕碰、磨咬严许冰冷而紧抿的唇瓣,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严许之前打架留下的,还是他自己刚才蹭破的。动作粗暴,带着绝望的力度。
      严许僵住了,身体瞬间紧绷,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他的嘴唇紧闭着,带着抗拒。
      然后,严言感觉到他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用舌尖碰了碰他被咬破的、火辣辣的嘴唇。那个触碰很轻,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严言停下了所有粗暴的动作,像个愣住的傻瓜,僵在原地。
      严许双手搭上他的肩头,似乎想轻轻推开他,结束这场混乱的闹剧。
      “恶心吗?”他问,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深切的、近乎自毁的疲惫,“强忍着恶心做这种事,很难受吧。那就离我远点。”
      他的话音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在严言最痛的地方。
      我没有离开。严言在心里反驳。反而更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继续那个毫无章法、只剩下撕咬和冲撞的、带着血腥味和泪水的“吻”。他能感受到严许身体的僵硬,也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逐渐失控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胸膛传过来。
      唇齿纠缠间,氧气变得稀薄,他有点头晕目眩,仿佛漂浮在云端,又像是溺毙在深海。
      严许也没有放过他。一只手扶着严言瘦削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充满血腥味、泪水咸涩和绝望气息的吻。不再是刚才严言那种单纯的啃咬,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汹涌而笨拙的回应。
      严言的心跳得快极了,像是要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击着耳膜。他可能真的得心脏病了。他想。
      胃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恶心,也感觉不到饿。心却又开始细细密密地痛起来,但那痛里,掺杂着一种陌生的、令人战栗的酥麻和酸软。
      喜欢一个人,心会这么痛吗?
      他不怕痛。
      他怕严许不要他。
      “你是骗子……”他在换气的间隙,哽咽地、含糊不清地指控他,眼泪流得更凶,“喜欢才不会……才不会跟别的女人上/床……”
      “我没跟她们上/床。”他喘着气,额头抵着严言的额头,呼吸灼热,带着烟草和血腥的复杂气息,声音沙哑地坦白,“我只是想让你……”
      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让你吃醋,让你在乎我。”
      严言知道了。吃醋就是难过,就是心里那团堵着的、沉甸甸的棉花,就是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时胃里的翻江倒海。他有时候也会这样。原来,这种感觉,这种让人又痛又闷的感觉,也叫喜欢。
      他现在应该给他一个台阶下。然后我们就能和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但他不会这件事。段烨说他是木头,木头不会说话,他也不会。他不知道该怎么松口,怎么自然地过渡到“我们和好吧”这种状态。
      “对不起。”严许又在道歉。声音低沉,带着真切的懊悔。
      是他的错吗?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错。可他们的喜欢,似乎从一开始就走在了一条布满荆棘、扭曲不堪的路上。
      可他每次都道歉。他这么骄傲的、总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一个人,怎么会一次次向他低头。
      严言好像有点明白了。
      爱是让人身不由己的。是会让人变得笨拙、变得不像自己的。
      而我是严许爱里的第一顺位。这个认知,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他内心所有的阴霾和不确定。
      “严许。”他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转而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料,像抓住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依赖,“带我回家吧。”
      严许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却也格外脆弱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他要求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说你喜欢我。”
      严言眨了眨眼,努力想把不断涌出的眼泪憋回去,却徒劳无功。他重复着严许的话,带着一种懵懂的、执拗的认真:“你喜欢我。”
      严许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随即,他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已久的千斤重担,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从胸腔深处发出,带着释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宠溺。额头重新抵上他的。
      “倒也不错。”

      严言如愿以偿地换了大房子。
      比之前那个一间房的老旧小屋宽敞明亮许多,有独立的卧室、客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但还是只有一个房间。
      严许说,省钱。严言没有异议。他甚至暗自喜欢这个安排。
      此刻,他被严许摁在新家宽敞柔软的床上,陌生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触感让他有些紧张,又有些隐秘的期待。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流泻进来,勾勒出严许起伏的、充满力量的背部轮廓。
      空气中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是要燃烧起来。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深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更深色的痕迹。天花板上的吊灯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像摇曳的、迷离的星火。
      迷糊间,他感受到严许的手,温热而带着常年积累的粗茧,小心翼翼地从他敏感的腰侧滑到平坦的小腹,带着试探和一种极致的克制,轻轻地按了按。
      “有不舒服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强行压抑的欲望和浓浓的关切。
      他的手心很烫,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严言薄薄的皮肤。严言闷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
      “……没有。”
      “那就是很舒服。”他低下头,吻了吻严言泛红的耳垂,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熟悉的、恶劣的、却不再让人讨厌的调侃,“是吗?”
      严言又被他的话耍了。脑子因为缺氧和陌生的快感而发懵发胀,无力分辨他在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含糊地、诚实地应答:“是……”
      “真可爱。”他轻笑,吻再次温柔而坚定地落下来,吞没了所有未尽的声音,也吞没了过往所有的痛苦、猜忌和不安。

      后来,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严言总喜欢窝在严许温暖结实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问他同一个问题,像一种确认,也像一种撒娇。
      “我们下一次分开,会是什么时候?”
      严许会低头亲他,吻很轻,落在他的发顶、额头,或者唇上,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如同誓言般的承诺。
      “在我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
      严言含糊地嘟囔,把脸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那你只用等我一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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