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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严许视角 ...

  •   十七岁那年,严许刚在这个灰扑扑的县城边缘站稳脚跟。用的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打架,斗殴,替人收债,充当临时打手,什么来钱快干什么。他的世界简单而残酷,拳头和戾气是唯一的通行证,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他身上总是带着伤,新旧叠加,像某种野蛮生长的苔藓,记录着每一次为生存进行的搏杀。
      他遇到一个人渣,叫段烨。一个烂赌鬼,欠了不该欠的高利贷,被逼到绝路,红着眼,像条慌不择路的野狗,把严许引到一栋墙皮剥落、散发着霉味的破旧居民楼前,唾沫横飞地说要把这“祖产”抵债。
      可笑。严许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门窗,闻着空气中垃圾腐烂的味道,只觉得讽刺。这垃圾堆白送他都嫌晦气。
      交易自然没谈拢,或者说,严许单方面用拳头让段烨明白了什么叫“痴心妄想”。等到他再去验收房子的时候,在巷子口,他看见了一个小孩。
      瘦得像根冬天里没来得及抽芽就被遗忘的豆芽菜,几乎要融化在昏暗的墙角阴影里。他蹲着,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蚂蚁,还是在看自己的影子。身上脏兮兮的,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破旧外套,唯独那双偶尔抬起来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亮得惊人,也空得吓人,像两口枯井,倒映不出任何希望。
      那一瞬间,严许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被扔在孤儿院冰冷石阶上,等着哪个倒霉鬼或者好心人来认领的,那个小小的、沉默的、眼神同样空洞的自己。同样的被遗弃,同样的在绝望边缘麻木挣扎。
      脑子里可能是进了水,也可能是那天傍晚残存的、过于温柔的夕阳光线太容易让人产生该死的错觉。他走过去,带着一身未散的血腥和戾气,踢了那孩子一脚,不算重,更像是一种粗鲁的试探。他吓唬他,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出“养大了卖器官”这种混账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只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那一丝不合时宜的、被勾起的物伤其类的慌乱。
      那孩子信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器官也好,打死也罢,他似乎只关心眼前能不能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能不能活下去。那种对自身命运的漠然,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人心惊。
      严许把他捡回去了,像捡一条不会摇尾巴、浑身是刺的野狗。随口取了个名,叫严言。没什么深意,或许只是觉得该有个称呼,或许潜意识里,想用这个姓氏,覆盖掉那孩子身上属于段烨的、令人不悦的印记。就当是捡了个麻烦,反正他也一个人,浑浑噩噩,多一张嘴,饿不死就行。
      事实是,他不仅没饿死他,还鬼使神差地送他去上学了。他自己都没上过几天学,字认得不全,却在某个清晨,看到严言蹲在学校门口,看着那些穿着干净校服、被父母牵着手送进去的孩子,脸上露出那种茫然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神情时,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堵得慌。
      就当做是……养小时候那个没人在乎、也没机会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为这超出“饲养”范畴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严言很笨,或者说,他的心根本不在那些天书一样的课本上。成绩永远是一塌糊涂的红灯高挂。严许总被那个戴着眼镜、一脸刻薄的班主任叫去学校,像个孙子一样站在办公室里,听着她用各种或严厉或痛心疾首的词汇数落严言的种种不是——成绩差、性格孤僻、眼神阴郁、从不合群。
      严许听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莫名烦躁。他看着站在旁边、低着头盯着自己破鞋尖的严言,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无端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被训斥的场景。他在办公室里挨着无形的训,严言在学校里挨着有形的打,回来时总是一身伤,还当他眼瞎看不见。
      起初他没多管。人得学会自己反抗,这是他用血和伤换来的教训。挨打挨多了,总能学会保护自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弱肉强食。
      直到那次,严言被打得狠了,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吭,只是缩在卫生间里,借着水声的掩盖偷偷地、压抑地哭。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细碎的哽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拧了一把,酸涩得厉害,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名为“心疼”的情绪。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看别人挨打,和自己养的人挨打,是两回事。前者可以冷眼旁观,后者却会牵动神经。
      那两张电影票,严言说是同学送的,那傻子居然把两张都要来了,完全没理解人家是想约会。严许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要钱的样子,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的……愉悦。他提出一起去看,或许只是想找个由头,和他像普通人一样做点普通的事。
      老师打电话来时,他正在一条更深的巷子里跟人动手,拳头染血,为了下一顿的饭钱。电话响个没完,他烦躁地接了,听到电话那头女人尖利的声音控诉着严言的“罪行”。
      他还是去了。
      到的时候,严言正低着头,自以为隐蔽地用袖子抹眼泪,以为他没看见。他没问为什么打架,以严言那怂包性格,能犯什么事?直到严言自己说出来,是因为有人亲他。
      那一刻,他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火气“噌”一下就冒了上来,迅猛而炽烈,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不仅仅是生气,更像是一种领地被人侵犯的暴怒,一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玷污的恶心感。这情绪来得太突然,太强烈,让他感到危险。
      他几乎是立刻就给严言办了转学。嘴上说是怕早恋影响不好,冠冕堂皇。其实是他自己的私心在疯狂作祟。他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好像,太过在乎这个捡来的小麻烦了。在乎他是不是被打,在乎是不是有人碰他,在乎他会不会跟别人走,会不会离开。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正常的男人应该什么样?他试图寻找参照。找个女朋友?
      他试了。带过几个女人回家,类型各异。但没用。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那些妆容精致、笑语嫣然的异性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在门外那个蹲着的小傻子身上。他只在乎严言会不会因此不高兴,会不会躲得更远。
      他甚至故意在那些女人离开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问严言:“觉得她怎么样?”他想看到他吃醋,想让他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在乎,想确认那莫名滋生的占有欲并非自己一厢情愿。
      可严言只是平板地回答“喜欢”。
      然后他就更加烦躁,像困兽一样。他好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试探和挣扎都像个蹩脚的笑话。

      看见严言站在以前的老家门口发呆,他叫了他一声。严言像受了惊的兔子,拉起他就跑,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那天晚上严言做噩梦了,在梦里哭着喊段烨的名字,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发抖。
      严许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成了真。
      段烨回来了。严言很怕他,那种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还是让他们遇上了。看见严言在段烨面前发抖的样子,像风中残烛,他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下了死手揍段烨,如果不是严言扑上来拉住他,他可能真的会当场把那个人渣打死,为了严言,也为了平息自己心中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怒。
      那天晚上他坐在阳台抽烟,心里堵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严言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依赖,有恐惧,还有他看不懂的东西。他掐灭了烟,心里那点阴暗的、关于占有和标记的念头,却像野草一样越烧越旺。
      严言问他的钱是哪来的,他回答不上。难道要他说是收钱□□,是游走在法律边缘,是用命去换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他看着严言呆呆地、带着恐惧叫他别犯法,那副样子,让他觉得自己格外的肮脏和不堪,配不上那双偶尔会看向他的、干净的眼睛。
      段烨死了。严言开心了很久,然后又开始掉眼泪。他看着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严言身上的伤疤,他夜里的惊悸,他下意识的躲避,他从来不说。严许也就不问。有些伤口,掀开了只会更痛,他懂。

      下雨天,他没去接他。那几天接了单麻烦的活,脱不开身,对方是硬茬子。严言一路淋雨跑回来,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像只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流浪猫。他提出一起洗澡,是真的怕他感冒发烧。严言最后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浴室里,水汽氤氲。严言很瘦,背上那些骇人的旧疤像扭曲的蜈蚣一样盘踞着,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残忍。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严言的腰,很细,仿佛一折就断。严言反应极大地弹开,骂他“恶心”。
      他心情本就因为那单麻烦活和连日来的压力而极度糟糕,严言那句话像火星掉进了炸药桶,一下没收住脾气,把他摁在墙上。看着他瞬间红了的眼眶和掉下来的眼泪,严许才猛地惊醒。
      他又伤到他了。
      他总是用最笨拙、最粗暴的方式,去对待这个他想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人。
      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难以启齿,只能第二天给他煮一碗稀烂却加了蛋的面。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很多事。

      严言十八岁那天。他打了架,很凶险,身上挂了彩。他喝了酒,很多,试图用酒精麻痹那颗躁动不安、充满了疯狂念头的心。他捱到很晚才回去,心里揣着一个压抑了多年的、如同野兽般躁动的欲望,以及深深的、自我厌弃的恐惧。
      严言给他开了门。酒精和未散的血腥味冲昏了头脑,只剩下横冲直撞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他亲了他。忍不了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善于等待的人。
      十八岁,成年了,能做了。他给自己找着卑劣的理由。
      严言的反应很大,吐得天昏地暗,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毫不掩饰的恶心。
      他慌了,也醒了。他怕自己真的会克制不住,做出更伤害严言的事情,怕段烨那些恶毒的话语会成真。他只能用最混蛋的方式,说最伤人的话,把他推开,赶走。他怕自己跟段烨一样,骨子里就是个只会伤害严言的烂人。
      严言离开的那些天,房子空得吓人,安静得让人发疯。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失去的钝痛。他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在空旷的巢穴里焦躁地徘徊。
      再看见他时,他又被打了。蹲在脏水里,抽着从他那儿偷的劣质烟,样子狼狈又可怜,却带着一种倔强的、让人心疼的脆弱。
      他把卡给他,叫他走远点,找个干净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点能为他做的“好事”。严言不收。反而亲了他,说是亲,不如说是绝望的撕咬,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他说恶心他,让他滚。心却疼得像被凌迟。
      严言那么倔,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像被抛弃的小兽,说出“带我回家吧”。
      那一刻,什么狗屁理智,什么配不配得上,什么见鬼的未来,都去他妈的。
      我们回家。
      回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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