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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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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同稀释的淡金,悄无声息地漫过医院走廊冰冷的塑胶地板,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与恐慌。
光线落在长椅上并肩坐着的两人身上,勾勒出疲惫却柔和的轮廓。
陈风动了一下,脖颈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发出轻微的酸响。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悬近在咫尺的肩线,和自己不知何时靠上去的侧颊。她猛地直起身,动作有些仓促,耳根微微发热。
“醒了?”李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的粗粝感。
她没看陈风,只是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右肩,那里还残留着陈风头部的重量和温度。
“嗯…抱歉,不小心睡着了。”陈风推了推眼镜,掩饰那一丝不自在。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清晨特有的冷清味道。
“没事。”李悬简短地回答,目光依旧望着对面病房紧闭的门,“外婆应该还在睡。”
陈风摸了摸脸侧的肉,热热的,有点麻,估计睡出印子了。
她站起身:“我去买点吃的。”
她没问李悬要什么,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
估计现在问,得到的答案也无非是不用和随便。
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杯温热的豆浆和几个素包子。她将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递给李悬。
李悬愣了一下,接过。
指尖在交接时短暂相触,两人都顿了一瞬,但谁也没有立刻缩回手。温热的纸杯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谢谢。”李悬低声说,低头咬了一口包子,食不知味,但胃里确实需要点东西。
陈风在她身边重新坐下,安静地吃着。
两人都没再说话,走廊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
一种奇异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晨光中悄然滋生。
吃完东西,陈风收拾好垃圾,看向李悬眼底浓重的青黑:“你去陪护床躺一会儿,我守着。”
李悬几乎是下意识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
她看着陈风,片刻后还是拒绝了:
“不用了,我怕外婆醒了没看见我害怕。”
“你要是现在这样被外婆看了,她才会害怕。”陈风推了推她的肩膀,“睡一会儿,现在你的眼睛特别红。”
她看了看病房门,又看了看陈风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外婆要是醒了,或者有任何动静,马上叫我。”她强调。
“好。”陈风应道。
李悬这才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病房角落那张窄小的陪护床。
她几乎是摔进床里的,身体一沾到平坦的表面,沉重的眼皮就立刻合上了。
她摩挲着被单,不是很细腻的触感让她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别哭,李悬,别哭,快睡吧。
她深呼吸,又偷偷地,缓慢地把气吐了出来。同时冒出来的,还有眼角两滴若有若无的泪。
别想了,李悬,睡吧,求你了。
她拇指的指甲狠狠抵着食指的骨头。
陈风坐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见李悬蜷缩的睡姿。
平日里那个张牙舞爪、仿佛有无穷精力的人,此刻看起来异常脆弱和渺小。
她哭了。
陈风想,让她睡吧,睡醒外婆就好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病房里传来细微的响动。陈风立刻起身,轻轻推门进去。外婆醒了,正微微动着嘴唇,似乎想喝水。
陈风连忙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小心地润湿外婆的嘴唇,再慢慢扶起她一点,小口喂她喝下。
她的动作算不上非常熟练,但极其耐心和轻柔。
外婆喝了几口水,缓过气来,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风,又看了看旁边睡着的李悬,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小风啊…辛苦你们俩了…”
“外婆您别说话,好好休息。”陈风压低声音,“还难受吗?”
外婆轻轻摇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她:“悬悬呢?她没事吧?那孩子…肯定吓坏了。”
“她没事,刚睡着。”陈风替她掖好被角,“您再睡会儿。”
外婆点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又沉沉睡去,呼吸比昨夜平稳了许多。
陈风一回头,却发现李悬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外婆刚才醒了,喝了点水,又睡了。”陈风轻声汇报,“情况稳定。”
李悬坐起身,揉了揉脸,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把积压了一夜的沉重都吐了出来。“…谢谢。”
她又说了一次,这次包含了更多意味。
这时,主治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
检查了外婆的各项指标后,医生点点头:“情况稳定多了,但老年人经历这么一次急性发作,损耗很大,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好好休养。”
李悬立刻问:“需要注意什么?饮食方面?用药需要调整吗?”
医生详细交代着注意事项,李悬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陈风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觉得自己像一部纪录片的观众,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纪录片的摄影师。
但是现在,从昨晚埋下的心疼的丝再一次缠绕着她,她知道,她是被记录的一员。
医生离开后,现实的后续问题摆在了眼前。
李悬揉了揉眉心:“我得回家一趟,拿些外婆的日用品和换洗衣物,店里也得挂个暂停营业的牌子。”
“我陪你。”陈风几乎是立刻接话。
李悬看向她,这次没有拒绝,只是顿了顿:“你没睡好,要不…”
“我没事。”陈风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你状态不好,不适合开车。我送你回去,还能帮你拿东西。”
理由充分,无可辩驳。
李悬看着陈风眼底同样明显的倦色,心里某处松动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
回小院的路上,是陈风开车。清晨的城市刚刚苏醒,街道空旷而安静。车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静谧。
李悬靠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忽然很轻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风说:“谢谢。”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钝痛。
陈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打断她。
李悬继续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外婆年纪大了,我不知道昨天要是发生什么,我以后该怎么办。”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表达自己。不再是插科打诨,不再是疏离远离,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信任。
陈风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但这次,你做得很好。外婆没事,因为你反应很快,处理得很及时。”
她知道李悬悲伤的原因,但她不会安慰人。她的嗓子发干,咬了咬下嘴唇,又说:
“别怕。”
李悬转过头来看她,眼睛微微发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了一下:“…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有些伤口,或许无法真正愈合,只能带着疤痕走下去。
车子停在小院门口。
小院在晨光中显得安静祥和,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推开门,稿费委屈地“喵呜”一声冲过来,绕着李悬的腿使劲蹭,又去蹭陈风,仿佛在控诉一夜的孤独和惊吓。
李悬弯腰把它抱起来,揉了揉它的脑袋:“好了好了,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快步上楼收拾外婆的东西,动作利落,清楚地知道每一样东西放在哪里。
陈风在楼下等着,顺手给稿费倒了猫粮,换了干净的水。
李悬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下来,又给小贾发了消息,三天后再营业。
锁门的时候,她看着那张纸条,轻轻叹了口气。
“会好的。”陈风站在她身后,轻声说。
李悬回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回医院的路上,两人顺路去超市买了些水果和易消化的粥品。
结账时,李悬很自然地从钱包里掏钱,陈风却抢先一步扫了付款码。
“之前的夜宵,还有很多次……帮忙。”陈风解释道,语气自然。
李悬挑眉,也没多争,只是笑了笑:“行,陈老师买单,机会难得。”
回到医院,外婆已经醒了,正由护士帮着洗漱。看到她们回来,老人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李悬拿出温热的粥,小心地喂外婆吃。陈风在一旁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前,将三人一猫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家人般的自然与和谐。
下午,护士来提醒陪护床只能留一人过夜。
李悬毫不犹豫:“我留下。”
陈风看着她依旧疲惫的侧脸,眉头微蹙:“轮流吧。今晚我留下,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白天你来换我。”
她理由充分,“你需要保存体力,外婆后面几天更需要你。而且稿费自己在家也不放心。”
李悬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不行。我得留下。外婆夜里万一有什么情况,我…我更清楚怎么应对。”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沉,“我必须在这里。”
陈风看着她眼底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和深藏的忧虑,明白她不是在客套,而是某种必须亲力亲为才能安心的执念。
她沉默了几秒,不再坚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那你自己注意休息,别硬撑。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李悬紧绷的肩膀这才微微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嗯。知道。”
傍晚,陈风离开前,李悬仔细跟她交代了外婆夜里可能需要的物品放在哪里,以及各种注意事项,几乎事无巨细。
走到门口,陈风回头看了一眼。
李悬站在病房门口,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执拗。
“走了。”陈风说。
“路上小心。”李悬轻声回应。
看着陈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李悬才缓缓关上门,回到病房。
外婆已经醒了,正温和地看着她。
“悬悬啊,”外婆声音还有些虚弱,“让小风回去休息了?”
“嗯。”李悬走到床边,替外婆掖了掖被角,“我在这儿陪您。”
外婆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折腾你们俩孩子了…都是我这老毛病…吓坏了吧?”
“没有的事。”李悬立刻摇头,语气故作轻松,“哪能就这么被吓到,您没事就好。快睡吧,医生让多休息。”
她走到角落那张窄小的陪护床躺下,背对着外婆的方向,闭上了眼睛,假装很快入睡。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规律的微弱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外婆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清晰的歉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不住啊,悬悬,又让你担心了。”
李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呼吸都放轻了,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势。
外婆似乎并不需要回应,只是继续低声絮叨着,声音里充满了慈爱和心疼:
“外婆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怕。”
李悬的眼睫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薄的被单。
“每次我有点不舒服,你就紧张得不行,外婆都知道。”外婆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浓的倦意,“,苦了你了孩子…总是让你守着…”
话语断断续续,最终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外婆似乎又睡着了。
李悬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外婆的方向。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浅浅地洒在外婆安睡的面容上。
李悬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看着老人慈祥的轮廓,看着那平稳起伏的胸口。
她的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安宁牢牢刻进心里。
她知道外婆没完全睡着,或许也知道她在装睡。
有些话,只有在这样朦胧的、仿佛界限不清的夜色里,才能轻易地说出口,也才能被安然地接收。
这是一种祖孙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道歉无需回应,心疼彼此明了。
李悬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混合着恐惧、爱与责任的情绪缓缓压下。
她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夜还很长,但有人守护在侧,彼此的心意已然相通,便是最深沉的安慰。窗外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病房,一切都静谧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