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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安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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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帝二年的岁末,凛冽的寒风席卷过大西北部的苍茫戈壁,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一片昏黄。
在这片与江南水乡的温婉细腻截然不同的粗犷土地上,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历经数月的艰辛跋涉,终于抵达了位于边境要冲的云州城外一处僻静的庄园。
这支商队,正是由竹影亲自护送、伪装而成的。
自江南安门镇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之后,他们沿着隐秘的水路、迂回的山道,穿越数千里,避开了官府的盘查、可能的眼线,甚至绕开了几处因姜段事件而舆论沸腾、盘查尤严的区域。
行程并非一帆风顺,曾遭遇过骤然而至的沙暴,不得不在废弃的烽燧台中躲避整日;也曾因绕行险峻小道,车轴断裂,延误了行程;更有数次,在临近城镇补给时,听到酒肆茶棚中有人高声议论江南姜段之“冤”,引得姜段本人在马车中屏息凝神,心中五味杂陈。
数月颠簸,风餐露宿,使得原本就文弱的姜段更加清瘦,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之色。
为掩人耳目,他早已剃去了部分胡须,换上了西域商贾常见的窄袖胡服,外披厚重的羊皮袄,脸上也做了些修饰,肤色涂得深了些。
乍一看,与寻常奔波于丝路的行商并无二致,化名为“段先生”。只是那双深邃眼眸中,时而闪过的忧思与书卷气,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段先生,前面便是‘归云庄’了。”竹影策马靠近马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因长久的风沙吹拂而略显沙哑,“此地虽在边陲,但颇为安静,庄主是可靠之人,一应物事都已备齐。”
姜段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远处一座土黄色的庄院依着一片小小的绿洲而建,四周是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几株耐寒的胡杨在风中顽强挺立,天空中有苍鹰盘旋。
景致荒凉而壮阔,与江南的莺飞草长、小桥流水简直是两个世界。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与漂泊之悲。
自己一个江南大儒,竟会隐姓埋名,落脚在这等天涯海角之地。
车队缓缓驶入庄园。庄院占地不小,围墙高厚,内有几排朴素的屋舍,甚至有一小片菜畦和一口水井,显然是为长期居住准备的。
庄主是一位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名叫石坚,他带着几个伙计迎了出来,对竹影恭敬行礼,目光扫过姜段时,带着审视与好奇,但并无恶意。
“石庄主,这位便是段先生,日后便托付给你了。”竹影简单交代。
“竹大人放心,小人定当尽心竭力,护先生周全。”石坚抱拳应道,声音低沉有力。
安顿下来后,竹影与姜段在简陋却温暖的书房内进行了最后一次深谈。炭盆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段先生,此地虽僻远,但安全无虞。庄内一应供给俱全,石坚及其手下皆可信赖,先生可在此安心静养,读书著述。对外,先生便是来此避寒、研究西域风物的中原学者。”
竹影说着,将一袋银钱和几封盖有特殊印信的文书放在桌上,“这些银钱可供日常用度,文书可在紧急时,向云州城内‘庆丰’货栈求助。”
姜段默默听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竹先生,一路辛苦,救命之恩,安身之德,姜某……段某没齿难忘。”他及时改了口,意识到必须习惯新的身份。
“先生言重了,分内之事。”竹影平静回应。
“江南……如今情形如何?”姜段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他数月来最深的牵挂。
竹影沉吟片刻,选择性地告知:“士林声援未息,但官府压力渐增,陈氏等豪强仍在活动。先生之家眷,我等正在设法,然需等待更稳妥的时机,急不得。”
姜段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已是最好消息,强求不得。他抬起头,看向竹影,问出了埋藏心底最大的疑问:“竹先生,你我萍水相逢,却蒙如此舍身相救,周密安置。段某虽愚钝,亦知此事绝非寻常义士所能为。敢问……阁下究竟受何人所托?将段某安置于此,又有何深意?”
竹影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神色不变,答道:“先生不必多疑。托付之人,仰慕先生学识风骨,不忍见贤才蒙尘,故伸援手。安置先生于此,一是为避祸,二也是希望先生能在这清净之地,暂离纷扰,保重身体,将来或有余力,可将平生所学著述留存,亦是一桩功德。至于其他,时机到了,先生自然知晓。”
答案依旧模糊,但姜段听出了其中的诚意与保留。他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既如此,段某便在此安心住下。读书静思,或许……也能重新整理些旧日心得。”他提到“旧日心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那些被焚的书稿,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竹影起身:“如此甚好。外间之事,自有我等处理,先生勿虑。竹某还需回去复命,明日便启程。先生保重。”
“竹先生一路顺风。”姜段拱手相送。
竹影离去后,庄园彻底安静下来。姜段独自坐在书房中,环顾四周,书籍倒是准备了一些,多是些史籍、地理志和西域杂记,显然是为他“学者”身份准备的。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戈壁苍茫,落日熔金,景色壮丽而孤寂。
数月来的颠沛流离、惊心动魄,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从险些命丧火窟,到秘密北上,一路的艰辛、对江南局势的担忧、对自身命运的迷茫,种种情绪交织。
然而,此刻真正安定下来,呼吸着这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清冷空气,他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段某……如今已是段某了。”他低声自语。姜段这个名字,或许真的已经“死”在了江南那场大火里。
现在的他,是一个需要隐姓埋名、在这北境边陲活下去的“段先生”。这是一种被迫的割裂,也是一种新生的开始。
他想起这一路所见,大西治下的边镇,虽不及江南繁华,但秩序井然,兵民相处似乎也不同于炎国旧制。
这让他对收留他的这个新兴王朝,产生了一丝探究的兴趣。
或许,正如竹影所言,远离是非之地,静心思考著述,未必是坏事。
他毕生致力于实务之学,度量衡、农事、水利,以往多局限于书斋和局部地域,如今身处一个全新的、正在崛起的王朝,或许能接触到更宏观、更不同的视角?
心中的不甘与悲愤,并未消失,而是沉淀了下来,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
他意识到,单纯的愤怒与呐喊,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是苍白的。
活下去,积累力量,等待时机,或许才是对敌人最好的回应,也是对江南那些为他奔走的朋友们最好的告慰。
“度量衡……”他喃喃道,这是他一生的执念之一,也是此番遭难的导火索。江南的失败,是否意味着此路不通?还是说,只是方法、时机不对?在这大西,此事又将如何?
夜幕降临,戈壁的星空格外璀璨清冷。姜段(段先生)关上窗户,坐回书案前,点燃油灯。他铺开一张粗糙的“西都纸”,研墨,提笔。
他并未开始著书立说,而是先写下两个字:“观察”。他要先仔细观察这个收留了他的王朝,了解它的土地、它的制度、它的人民。然后,再思考自己能为这片土地,为自己未竟的理想,做些什么。
北境的风在屋外呼啸,而屋内,一颗历经劫波、逐渐沉静下来的心,开始了新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