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旧伤新痛 ...
-
晚宴终于结束。
回程的车厢里,气压比来时更低,几乎凝成实质。林见清端正地坐着,目光平视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晚宴上那短暂却尖锐的难堪,如同冰冷的针,还残留在他皮肤底下,细细密密地刺着。
林鸿志闭着眼,手指缓慢地捻着一串沉香木手串,这是他极度不悦时的标志性动作。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看来,是我最近对你太放松了。”林鸿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没有提高音量,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惊,“一点小小的认可,就让你忘了分寸,在外面也敢自作主张,引人话柄。”
林见清的指尖陷进掌心,垂下眼帘:“对不起,父亲。是我处理不当。”
“处理不当?”林鸿志睁开眼,目光冷冽地扫过他,“你是根本就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以为那些恭维是真的冲着你林见清?那是冲着林家,冲着我!离了林家,你什么都不是!一点小小的学术成绩,就值得你翘尾巴,在团队里搞特立独行?”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林见清的心上。他试图辩解那并非特立独行,只是正常的学术探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任何解释在父亲看来都是顶撞和狡辩。
“江家那小子,”林鸿志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厌烦,“你离他远点。他今天替你解围,你以为是什么好心?江家的人,心思诡谲,最擅长的就是趁虚而入。别被人当了枪使,还沾沾自喜。”
“是,我知道。”林见清低声应道。
“知道就好。”林鸿志冷哼一声,重新闭上眼,“回去把今晚接触的所有人、所有谈话,列个明细给我。尤其是和江驰有关的,一句不准漏。”
“……是。”
车厢再次陷入死寂。林见清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完美,都无法挣脱这张无处不在的、名为“林家”的网。
回到宅邸,林鸿志径直上了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那沉默比任何训斥都更具压力。
林见清没有立刻回房。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上了三楼,推开了那间画室的门。
清冷的月光依旧洒满房间,母亲的画作在黑暗中沉默地凝视着他。这里是他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一直挺直的脊梁终于弯曲,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剧烈的哭泣,只是一种无声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崩溃。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如此安静,连悲伤都是默片。
晚宴上的难堪,父亲的话语,常年累月的压抑……所有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溺毙。他感到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行?
为什么他的人生必须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如履薄冰的表演?
恍惚间,一段被尘封许久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夜晚,他比现在小得多,大概只有七八岁。他因为钢琴练习时弹错了一个音,被父亲厉声呵斥。
“这么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好!你对得起你母亲留下的这架钢琴吗?对得起林家的脸面吗?”
小小的他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父亲拂袖而去后,是周伯悄悄进来,默默地陪着他。老管家没有说话,只是用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牛奶。
那时,周伯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如今日一般的、无声的怜悯和欲言又止。
还有……母亲。
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模糊的,带着温暖的光晕和油画颜料的气息。她会在父亲不在时,偷偷把他抱到钢琴前,握着他的小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她会对着他笑,笑容明亮而自由,像她画上的色彩。
她去世的那天,发生了什么?记忆是一片混乱的黑暗、刺耳的救护车声、父亲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绝望?
他好像把自己关在琴房里,疯了一样地弹着那首母亲最喜欢的、德彪西的《月光》,弹到手指红肿,琴键上沾了泪水甚至……血迹?
然后呢?
然后父亲砸开了琴房的门。
之后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从此以后,那架钢琴被蒙上了厚厚的布,再也没有被打开过。而他的人生,也被彻底套上了枷锁。
旧日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在年复一年的完美表演下被深深掩埋。今晚的风波,像一把钝刀,重新撬开了伤疤,露出底下鲜红的、未曾愈合的血肉。
痛得他浑身发冷。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星空。母亲曾经说过,星空是自由的,是无边无际的。
可他却被困在地上,连抬头仰望的资格都被剥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恢复成那个冷静自持的林见清,才拿出手机。
是小组微信群。
【江驰:@全体成员刚想到个骚操作,或许可以优化那个动态模型,明天讨论试试?】 【赵家明:驰哥牛逼!期待!】 【孙薇:OK。】
江驰的头像在屏幕上亮着,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鲜活和张扬。
林见清盯着那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旧伤与新痛交织。
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
离他远点。
可那个人的存在,却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他密不透风的世界,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枷锁,也让他……隐隐渴望着什么。
他最终没有回复。
只是默默地,将那条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
窗外的月光,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