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之光》土豆不吃菜

10、圈子涟漪

　　商学院课程间歇的咖啡厅，成了这个微型名利场最自然的延伸。空气中飘着昂贵的咖啡豆香气，低声交谈与杯碟轻碰声交织。

　　林见清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他坐姿依旧端正，目光落在窗外的草坪上，仿佛在欣赏风景，又仿佛只是需要一个不与人对视的借口。晚宴风波后的余悸尚未完全平复，父亲那句“离他远点”的命令在脑中回响，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小组讨论生出几分下意识的抗拒。

　　“见清哥！”赵家明端着杯拿铁，热情地凑过来坐下，声音洪亮得与周遭略显矜持的氛围格格不入，“昨天晚宴真是太精彩了！我爸回去还夸你呢，说林叔叔教子有方，沉稳大气！”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仿佛能得父辈一句认可便是无上荣光。

　　林见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赵叔叔过奖了。”他心下明了，赵家明羡慕的或许并非他本人，而是那份能被父亲公开认可的“完美”。赵家明自己，大概常处于“做得再好也不够”的阴影下，故而格外渴望这种外在的肯定。

　　“不过说真的，”赵家明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感，“江少昨天可真够意思！三两句话就把那个刘总堵回去了！牛逼！我要是能有他一半会说话，我爸估计能少骂我一半！”他语气里混着对江驰的钦佩和对自身处境的习惯性抱怨，显然已将昨晚江驰的举动视为一次漂亮的“哥们义气”。

　　林见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没有接话。他知道那不是简单的“义气”，那是一场精准的社交解构，但他无法向赵家明解释其中的微妙差别。

　　“话多未必是好事。”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孙薇不知何时站在桌旁，手里端着杯美式，眼神扫过赵家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锋芒太露，容易成了靶子。不如自己手里有实在东西可靠。”她意有所指，显然对赵家明那种依附于家族和人际关系的态度不以为然。

　　赵家明有些讪讪：“薇姐说的是……不过咱们这圈子，不就是这样嘛……”

　　“哪样？”孙薇挑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围着父辈的喜好打转，一辈子活成他们的影子？还是像某些人，”她目光极快地瞥了一眼林见清，又移开，“把自己修炼成一件没有瑕疵的展览品，就为了换一句‘教子有方’？”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华丽袍子下的虱子。赵家明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林见清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孙薇的话刺中了他，但他无法反驳。因为她描述的，正是他正在经历的生活。他注意到孙薇今天戴了一枚设计极其独特的胸针，并非任何奢侈品牌的当季款，像是独立设计师的作品，价值或许不高，却鲜明地彰显着个性。这是一种沉默的反抗。

　　“各有各的活法。”林见清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试图终结这个话题。

　　“是啊，有的活法光是看着就累得慌。”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驰拎着杯不知道什么饮料，拉开林见清旁边的椅子坐下，长腿随意伸展开，差点碰到林见清的腿。他像是没看到桌上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吸了一口饮料，然后才抬眼扫过三人，最后目光落在林见清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怎么？开小组反思会呢？”他语气戏谑。

　　赵家明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说：“驰哥，正说你呢！昨天太帅了！”

　　江驰嗤笑一声：“帅什么，看不惯有些人仗着多喝两杯就满嘴跑火车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倒是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项目黄了。”

　　他这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林见清身上，带着那种惯有的、让人无所适从的洞察力。“项目黄不了，”孙薇接话，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只要某些人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她意有所指地看了赵家明一眼。

　　赵家明立刻叫屈：“薇姐我保证这次绝不拖后腿！”

　　小小的咖啡桌旁，短短几分钟，就清晰地映照出这个圈子年轻一代的几种生态：赵家明的顺从与依附，孙薇的独立与反抗，林见清的压抑与完美伪装，以及江驰……他似乎超然于外，却又洞若观火，用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态度游戏人间，却拥有其他人渴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江驰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面，让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反应。

　　林见清沉默地听着他们交谈，感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观察着玻璃箱里的众生相，而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像努力讨好却不得要领的赵家明，还是更像竖起浑身尖刺的孙薇。

　　或许他哪個都不是。他只是被焊死在“林见清”这个完美标签下的囚徒。

　　“走了，开会去。早点搞定还能赶下半场。”江驰几口喝完饮料，站起身，顺手极其自然地拍了一下林见清的肩膀，“发什么呆呢，林组长？”

　　那触碰短暂而随意，却让林见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肩线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他抬起眼，对上江驰带着戏谑笑意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你也没那么完美嘛。

　　林见清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瞬间的慌乱，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走吧。”

　　他率先朝会议室走去，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只是无人看见的掌心，微微渗出了细汗。

　　圈子里的涟漪，已悄然荡开，无声地冲刷着每个人坚固或脆弱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