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雾港的雨,下得和海桐公寓那个台风夜一样大,密集地敲打着“Analgesia(无痛;止痛药)”的玻璃窗,形成一片喧闹又隔绝的水幕。白谂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指尖还残留着消毒喷雾的凉意和一丝极细的彩色纹身墨水的味道。
      林南豆拿着她的手机过来,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又有点印象的名字——翟樱萄。 “白姐,电话,打了三次了。说是画室的翟老师,有急事找您。”
      白谂微微蹙眉,接过电话。她与翟樱萄只有一面之缘,交换名片是出于商业礼仪和陈痛,并无深交。
      “喂,您好。”
      “白小姐!对不起,冒昧打扰您!”电话那头的声音失去了画室里的从容,带着急促的喘息和背景里的雨声,“我…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是陈痛,陈痛她可能出事了!”
      白谂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声音依旧平稳:“您慢慢说。”
      “她已经三天没来画室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这本来也没什么,她以前也会这样…但这次不一样!”翟樱萄的声音带了哭腔,“雾港在在下大雪,她每次这种天气都会特别难受…我刚刚不放心,去她家楼下看了看,灯黑着,但我好像…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很响的一声!我再喊她,就没动静了…”
      翟樱萄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充满了无助的歉意:“我报了警,但警察说没有明确的自伤或伤人迹象,又是精神疾病患者,他们不能强行破门……白小姐,我知道这很唐突,我们只见过一次……但我记得你看她的眼神……我…我猜你也许知道该怎么办,或者,你认识能处理这种事的人吗?我真的很怕她一个人在里面……”
      白谂瞬间明白了。翟樱萄并非知晓过往,她只是一个被吓坏的、关心则乱的朋友,在绝望中抓住了手边唯一一根可能了解陈痛另一面的稻草。
      “地址发我。”白谂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心脏被骤然冰封,“我马上过去。”
      她没有等对方回应便挂了电话,抓起机车钥匙和一件挂在门边的腰包。林南豆想说什么,被她抬手制止。
      “看好店。”
      她冲入雨幕,重型机车的引擎声撕裂了潮湿的夜晚。雨水冰冷地砸在她的皮衣上,前方的路在雨刮器疯狂的摆动下模糊不清。十一年前的那个台风夜,和此刻的雨重叠在了一起。
      陈痛在雾港的住处,依旧是一间小公寓,但是位置却与以前渔业作业区的老破小完全不同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住着许多来来往往的打工人。
      门紧闭着,敲击无人应答。白谂贴在门上,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雨声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和十一年前在那个车站夜晚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后退两步,猛地抬脚踹向门锁附近。老旧的门锁发出呻吟,几下之后,砰然弹开。
      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种药物与尘埃混合的、停滞的气息。客厅空无一人,画具整齐地堆放着,反而显得异常。
      白谂的心沉了下去。她凭着直觉走向卧室角落那个巨大的衣柜。她颤抖着手拉开柜门——
      陈痛蜷缩在柜子最深处,埋在几件厚重的毛衣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动物。她浑身冰冷,呼吸微弱,对破门的巨响和刺目的光线毫无反应,仿佛意识已经飘离了身体。
      白谂的呼吸一滞。她迅速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沙发背上搭着的一条旧毛毯上——灰蓝色,洗得发硬,边缘磨损,那是很多年前,在白谂16岁的那个夏天,她曾无数次看见陈痛在郁期时紧紧裹在身上的那条。
      她一把抓过毛毯,跪下来,将陈痛冰冷的身躯连同那些潮湿的毛衣一起,紧紧地裹住。然后,她用力地将这个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抱进怀里,试图用自己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陈痛…陈痛…”她低声唤着,声音沙哑。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痛的眼睫颤了颤,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视野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温暖的光晕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轮廓。药物的副作用和极度的疲惫让她分不清现实与幻象。她下意识地往那热源深处蹭了蹭,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宿的流浪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破碎了的叹息。
      “……又来了…这次…像真的……”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若游丝的呢喃,混合着绝望和一丝虚幻的慰藉,吹拂在白谂的颈间。
      随即,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她更深地陷入白谂的怀抱和毛毯的包裹中,仿佛这只是无数次绝望中生成的、又一个逼真得残忍的幻觉。
      雨点开始密集地敲打海桐公寓1007室的窗户。屋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集中在客厅那面巨大的“创作墙”前。
      陈痛站在光晕里。她换下了湿衣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和宽松的工装裤,赤着脚。她没有用画笔。
      她用手。
      右手深深插进一罐打开的钛白颜料里,挖出巨大的一块,像糊墙一样猛地摔在画面上,然后用整个手掌粗暴地抹开,覆盖掉之前某次躁期画下的疯狂色块。左手则抓着一管群青,直接挤在墙上,让浓稠的蓝色像静脉血一样在白色的基底上蜿蜒流淌。
      她的动作不是创作,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宣泄,一场沉默的、与自己内心的风暴同步进行的外部模拟。郁期过后残留的麻木和躁动前兆的焦灼在她身体里打架,最终化为手臂肌肉的绷紧和手指的疯狂刮擦。颜料被层层堆叠、混合、刮掉、再覆盖,形成一种混沌、压抑、充满暴力感的肌理,仿佛台风下汹涌浑浊的海面。
      白谂坐在远处的餐桌旁,暑假作业本摊开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目光无法从陈痛身上移开。
      她看着颜料如何从陈痛指缝间溢出,顺着手腕和小臂流淌,与旧有的颜料痂混合在一起。她看着陈痛绷紧的侧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她的呼吸粗重,每一次抹墙的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仁油和雨前特有的臭氧味道。白谂的心口跟着陈痛的动作一起发紧。她看到陈痛后腰的纹身在背心卷起的一角下若隐若现,那条褪色的鱼仿佛也在颜料的海啸中痛苦地翻滚。
      “陈痛。”白谂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雨声和颜料刮擦声吞没。
      陈痛的动作没有停,仿佛她的世界只剩下那面墙和手上的颜料。
      “台风……快要来了。”白谂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晚上…晚上就别出去了吧?盐场那边太危险了。”
      这件事还是章鲤告诉白谂的。陈痛的公寓并不小,其实就是三室一厅的正常民房,可其中一个用来放颜料,另外一个靠近海边的屋子用来存放画作,只有一间卧室有一张床。
      所以自白谂来后,陈痛晚上一直在海边的废弃盐场画画,等到白谂醒来去纹身店后,才会开始睡觉。
      难怪陈痛总是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陈痛盯着那团漩涡的中心眯起眼。油画刀还捏在手里,沾满了浑浊的颜色。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眼神空洞地聚焦在白谂脸上,仿佛花了很大力气才从那个颜料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辨认出她。
      沉默了近十秒,她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嗯。”
      她放下工具,走到水池边,沉默地冲洗手上厚重的颜料。水流冲了很久,才勉强露出她皮肤原本的苍白底色,以及指甲缝里和小指上那些仿佛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顽固蓝色。洗手台一片狼藉,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变血液是蓝色的吸血鬼,那这就是凶案现场。
      洗完手,她径直走向冰箱,从冷冻层拿出一袋印着廉价商标的速冻饺子,包装袋上还结着冰霜。她烧开水,沉默地将饺子倒进锅里,整个过程没有再看白谂一眼。
      水汽在狭小的厨房里蒸腾起来,模糊了窗外的狂风暴雨,也模糊了陈痛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苍白的饺子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和窗外疯狂的世界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白谂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节随着动作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忽然觉得鼻腔发酸。这顿沉默的、由最便宜的速冻饺子组成的晚餐,这种笨拙的、近乎本能的“照顾”,比任何昂贵的礼物或言语都更直接地刺中了她。它如此真实,如此狼狈,却又如此清晰地告诉她——陈痛正在用她仅有的、残破的方式,尝试着回应她的关心。
      白谂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节随着动作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忽然觉得,这顿沉默的、由速冻饺子组成的晚餐,比任何东西都更让她心酸,也更让她靠近那个被重重迷雾包裹着的、真实的陈痛。
      窗外,台风的前奏正变得越来越响亮。
      雨幕隔绝了世界,将她们困在各自短暂而脆弱的方舟里。一个在绝望的现实中试图抓住一丝温暖的幻影,另一个则在无知的年少时,悄然埋下了一生都无法剥离的、疼痛的爱恋种子。
      而贯穿始终的,是颜料溶于水的气息,是雨声,是无声的呐喊,以及那条灰蓝色的、印刻着两个人共同记忆的旧毛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