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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从听说陈痛这个人的那天起,白谂就知道她是一位艺术家,印象当中艺术家总是悠闲的,在一些不起眼的瞬间捡拾自己的灵感。
      可在接触陈痛的第二十一天里,白谂发觉她很忙,就像她的无声、她的沉默,一直持续着。

      “陈痛捡的流浪猫来了?”半身牡丹刺青的女人张着腿,坐在可移动的黑皮圆椅上,低头在客人的背上勾勒纹身的轮廓。
      今天是白谂来到这家在拥挤小巷二楼的刺青店,店主叫章鲤,也就是那位卖鞋店主口中的鲤鬼。
      “章姐。”解释多次无果的白谂也不再执着,只是放下装着暑假作业的布包,坐在鲤鬼身后靠近窗户的地方。
      章鲤抬头看了一眼白谂没什么血色的脸:“今天还学补色,你去准备一下。”
      “这小孩还没成年吧?鲤鬼你怎么雇童工啊,是正经纹身店吗?”趴着的客人说道。
      “不是正经纹身店,”章鲤加重手上的力气,男人即刻像泥鳅一样扭了起来,“等着被割腰子吧。”
      其他的纹身师都“咯咯”笑了起来,给痛苦的客人们一丝休息的时间。
      章鲤起身去换排针,用来打雾和填色,见白谂还呆坐在那里,打了个响指。
      “姑娘,聋了?”
      白谂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有点不舒服,可以先休息一会吗?”
      “哪儿不舒服?心么?”
      其实章鲤也能理解,才十几岁的孩子好不容从乡下来城市里玩一趟,也没人带着,随手就塞在了纹身店里,每天除了跟着学点手艺、写点作业,剩下的时间就全都用来望着窗外,听着楼下的动静,期待陈痛可以早一点来接她。
      但章鲤更能理解陈痛,这二十天里每次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或者说那个叫做“陈痛”的壳子时,心里总不是滋味,以前还没有切实的感受到陈痛的病带给她的不便,可能是因为跟陈痛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这下好不容易来了个白谂,又被急着往外推。
      章鲤刚认识陈痛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了,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随时会断,或者反过来勒死靠近她的人。但她又不是天生就这样,是那些破事,一刀一刀把她刮成了现在这副骨架上只挂着些零星皮肉的模样。
      她那个爹,陈永顺,虽然章鲤没有见过,但她就是觉得是十分操蛋的玩意儿。老婆拼命给他生下个女儿,他倒是好,把女儿当成是索债的鬼了?钱给的爽快,感情是一分都吝啬的,净给些陈痛不缺的东西。
      还有她那个短命的妈,孙艾枝。这个名字是简直就是对陈痛的诅咒,她是从她妈的尸体底下扒拉出来得,这事搁谁身上能是个轻包袱?她喘得每一口气都带着她妈的血腥味。反正章鲤不懂艺术,她觉得陈痛画画不是在创造,而是在呕,呕出那些粘在她骨头缝里的脏东西。
      有时候也呕好的,吐出来就忘了,也不用纠结着耽不耽误别人,孑然一身后继续跟黑色情绪过日子去。
      艺术?狗屁。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让自己彻底沉下去的浮木,也是把她往深水里拖的锚。好的时候,她是天才,颜料和灵感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泼。坏的时候?章鲤见过她砸烂整个画室,用刮刀把完成了一半的画布割得稀烂,碎片像她崩掉的神经末梢,飞得到处都是。也见过她几天几夜瘫在沙发上,睁着眼,跟死了一样,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被拴在人世间受苦。
      药吃了跟没吃一样,时好时坏。好一阵子,你以为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了,下一秒就能因为屁大点事——可能只是调不出想要的那个蓝色——直接垮掉,碎得拼都拼不起来。她后腰上那条破鱼也是章鲤给她纹的。当时陈痛状态还行,说是什么纪念。纪念什么?纪念她这辈子都游不出这片苦海?真是笑话。
      白谂那傻丫头来的时候,章鲤冷眼看着。又一个被陈痛那点破碎才华和脆弱皮相迷惑的小可怜虫。陈痛对她那点不自觉的好,藏得笨拙又别扭,像是从自己贫瘠的情感废墟里硬抠出来的一点糖渣,自己舍不得尝,颤巍巍地递出去,又怕人嫌弃。
      但是这丫头也是个心软的主,傻乎乎的,捡着糖渣走呢。
      有些跟头得自己摔,有些真相得自己扒开血淋淋的伤口才能看见。陈痛是一团被过往烧得太旺的火,靠得太近,温暖和毁灭是一样的。章鲤只是个纹身的,能修补皮囊上的缺损,补不了她心里那个被命运一早就凿开的、呼呼漏风的大洞。
      她拖着那副被过去蛀空了的身子骨,能活到哪天,全看老天爷什么时候想起来收走这笔烂账。
      所以走之前能少拖累一个是一个吧。
      白谂早已习惯章鲤的说话方式,无奈地笑:“怎么会。”
      “行,你要休息就休息一天吧。”章鲤洗了把脸,抬头看见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了严重的色差,漂染的红色依旧鲜艳,但是新长出来的黑头发显得她像一个企鹅。
      “头发该补色了。”章鲤边走边喃喃。
      白谂见章鲤重新坐回圆椅上,迟疑的开口:“章姐,陈痛说自己生病了,你知道是什么病吗?”
      章鲤拆包装的手一顿。
      “陈痛?就那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那个画家?”没安静一会的客人又抬头说道,还没来得及看清灯的模样就被章鲤一个锤子按了回去。
      “别听他瞎几把说,那是被误诊了,误诊。”章鲤连忙找补。
      在旧锚村长大的白谂对心理疾病并不了解,但是她知道精神病,就是那种疯子,会胡言乱语、会打人的那种。
      可陈痛不是那样的,陈痛很好,她会给自己买裙子,买发夹,会给她买合适的鞋子。陈痛的话也很少……
      “我知道的。”白谂坚定地回答。
      章鲤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看这小孩的反应,估计接受不了陈痛脑子有病的事实。
      “陈痛就是性子古怪,就像……”章鲤突然按下纹身机的开关,“这玩意儿的电流,忽强忽弱。你明白的吧?”
      白谂不明白,什么叫忽强忽弱?陈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又不是一个小光点,怎么会忽强忽弱?
      思考间章鲤已经准备好开始给客人打雾,楼下传来老奶奶的呼喊。
      “小鲤啊,茉莉来送汽水啦!快下来拿!”
      章鲤一听到茉莉两个字头就没意识的偏,想抬起来。但是手上的排针还在人家的身体里,出着血呢。于是章鲤就像公鸡一样“梗”着脖子冲白谂道:
      “你下去拿,顺带跟你茉莉姐说,下班后等等我,我去接她。”
      白谂点点头,一路小跑下楼。
      楼下是一家年近六十的老奶奶开得旗袍店,平时也给人缝缝补补,老人家是有福气的,白白胖胖的小外孙每到暑假就会在店里面陪着她,等到关店的时候,就给他买巷子口的“叮叮”糖吃,吃腻了还有巷子右边的王记肠粉,无论怎么样,回到家的时候都开开心心的。
      “茉莉姐!”
      青石板路上,一辆漆皮剥落、锈迹斑斑的蓝色人力三轮车停着。车把上挂着一个褪色的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它主人的水杯和擦汗的毛巾。车斗里堆着几箱泛着水珠的汽水和矿泉水,用一张灰色的旧毯子半掩着,以防晒得太烫。
      江茉莉就站在三轮车旁。
      她个子很小,大概只到白谂的耳朵那么高,穿着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懈的深蓝色工装短袖,同色的肥大工装裤上沾着几块不明的污渍。脚上是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运动鞋。她没戴帽子,短发被汗濡湿,几缕黏在额角和晒得通红的脸上。那脸上有着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痕迹和几点雀斑。
      见白谂从风絮巷里匆匆跑出来,她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随即脸上挤出一个怯生生的、讨好的笑容。眼睛因为笑意弯成了两条缝,显得很和气,却也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养成的谨慎和卑微。
      “妹、妹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乡音,几乎要被街上的车声淹没。“天热,喝、喝瓶汽水不?刚冰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局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才弯腰从车斗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橙色的汽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她的手臂不算纤细,有着长期搬运重物形成的、结实的线条。
      白谂连忙接过。江茉莉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很干净,但指缘有细微的裂口和倒刺,是长期接触纸箱和瓶盖留下的痕迹。
      “给鲤姐儿和……和里面师傅们的,也、也给搬上去。”她小声地补充道,指了指风絮巷的方向,笑容里带着完成任务的放松,也有一丝怕被责怪送晚了的忐忑。
      阳光猛烈,照得她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她站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旁,身形平凡,衣着朴素,就像盐痕市千千万万个为生活奔波劳碌的底层劳动者一样,沉默地扎根在这片咸涩的土地上。
      “我帮你。”
      “唉,谢谢呢。”
      章鲤的纹身店叫“鲤刺青”,虽然在旗袍店的楼上,但其实并不小,上下有两三层,里面的纹身师总共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不过每个人的作息不一样,同时在店里的不过五六个,一箱汽水就足够了。
      白谂拎着箱子的一侧,走在江茉莉上面,身后自然也暴露在江茉莉眼前。她走路本不喜欢抬头,但是害怕汽水洒落,还是老老实实的目视前方,于是便看见了白谂质量不凡的白色连衣裙后的血渍。
      是个女人都知道是什么,江茉莉没说什么,只是一下子红了脸,她在替白谂害臊,这种东西都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江茉莉每次特殊时期只敢上外面的厕所,若是不小心沾在了衣物上,也要等着李建军离开家后、她中午休息的时候才敢回家洗。
      必须要找个东西遮一下,江茉莉咽口水。
      “章姐,回来了!”白谂早早喊道,提醒章鲤提前开门,没想到章鲤就在门口站着。
      “雾打好了?”这么快。
      章鲤一把拉过白谂,把箱子随手扔给路过的纹身师,“好个屁。”
      白谂疑惑地看着章鲤把格子衬衫系在自己腰上。
      “陈痛上回落在我这的。你什么时候换得?”
      原来是陈痛的衬衫。
      “什么?”换什么?白谂反应过来,立刻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裙摆,她尴尬的咬着下唇,“来的时候。”
      “才一个小时不到,你用得什么杂牌。”章鲤并不在意白谂用得牌子,只是挖苦一下,转身往回走去,“椅子上都有血迹了,自己都感受不到。”
      白谂不好意思地跟在屁股后面,江茉莉也安静地走进来。
      章鲤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包卫生巾,先塞了两片在白谂手里,其余的放在了她带来的布包里面。
      “陈痛捡你回来怎么也不好好养,给小孩搞得这么穷。”
      我不是陈痛捡回来的。白谂想说。
      “去去去,上楼先换了,我给陈痛打电话。”说完章鲤就头也不回地走向正襟危坐的江茉莉,拿纸巾给她擦汗,虽然动作依然粗鲁。

      纹身店没有空调,大马力的电风扇“嗡嗡”的响着,厕所里很闷,夏日的经期实在难熬,没办法勤换的卫生巾、捂出来的异味,这一切都让白谂感到如鲠在喉,不舒服、想吐。
      无论是在旧锚,还是盐痕,白谂的愿望一直是:夏天快快过去,最好消失。
      “好了?”章鲤喝着冰汽水,扒拉着手上的iPhone5,“你先回去吧,陈痛没接我电话,但是她今天应该在家的,我给画廊打过电话了,她们说陈痛不在画廊。”
      白谂谢过章鲤,穿过此时满是炒菜、电视、麻将声的小巷。遮雨棚遮住了小巷一半的采光,不过今天透出来的阳光很白,白谂踩着它们走出风絮巷。
      与风絮巷同侧,阿婆糖水早早收了摊,光明诊所的的门窗也关的严实。或许是不希望热气与腥咸的海风吹入,白谂想着,红绿灯变换。
      公寓楼下的老盐场巴士站,墙上又多了些性病广告,白谂依旧一把撕下还没来得及风干与墙体融合的那几张,塞在布包里,走进公寓。
      楼下车棚里停着几辆落满灰的自行车。陈痛的家是1007,但是在九楼,海边做生意的人忌讳,公寓是没有四楼的。白谂走到九楼,进入楼道,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老旧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声控灯反应迟钝,需要用力跺脚才会亮起,并且严重故障:灯光是那种病态的、频闪不断的昏黄色,把人脸照得忽明忽暗,仿佛电压极不稳定。有时跺了半天也不亮,只能摸黑上下楼。灯泡罩子积满了厚厚的油污和死虫子。
      每条公共长廊的灯都安装在墙壁高处,多是老式的白炽灯泡,许多已经坏了,无人更换。通往陈痛家1007室的那段长廊,尽头的两盏灯长期是灭的,使得她的门口永远处于一片阴影之中,白天也显得昏暗。
      楼梯间一个坏了很久的灯泡,不知道被谁用蓝色颜料涂满了玻璃泡,于是每当楼下的灯亮起,那段楼梯就会投下一种诡异、冰冷的蓝色阴影。
      “咚咚。”白谂敲了两下门,指节叩在旧铁门上的声音沉闷而短促,像石子投入深潭,瞬间被门内厚重的死寂吞没。白谂屏息等待,耳边只有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和楼道远处隐约的蚊子哼唱,伴随着表面上的铁锈与灰尘飞散在空中。
      “咚咚咚!”
      稍重的三下。这一次,门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倾倒发出的钝响。白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陈痛?”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点发虚。门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错觉。
      陈痛正蜷缩在门后,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门板。那声钝响是她试图撑起身子时带倒了角落的画架。耳鸣尖锐得像要刺穿鼓膜,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太阳穴上。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极轻微的气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手指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抓挠,指节绷得发白。
      更重的、几乎算是拍打的几下。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白谂肩膀垮了下来,看来是真的不在家。她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小腹的坠痛感适时地袭来。
      一墙之隔,陈痛听着门外少女坐下的细微动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锐痛撬开身体的枷锁,却只是徒劳。她像被钉在了地板上,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艰难,只能透过门板最下方的缝隙,看到外面那一小片阴影。
      午后的白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盐痕市上空。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海桐公寓的楼道是一口蒸笼,弥漫着老旧墙壁和灰尘在闷热中发酵出的酸腐气味。
      章鲤的电话和短信在屋内地板上无声地亮了又灭。
      楼道里蚊子嗡嗡盘旋,白谂徒劳地挥手驱赶,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白谂低头,想用手腕擦汗,无意闻到围在腰间的衬衫上,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烟味包裹过来。
      就像在火车站时那样——白谂等啊等,等啊等,怎么都等不来陈痛。
      闷热和不适最终驱使她下楼。刚走到街边,天瞬间沉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顷刻间就成了瓢泼大雨。她狼狈地冲进最近的公交站台,浑身湿透,薄薄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冷得她微微发抖。
      站台檐下已经挤了几个躲雨的人。两个穿着工装、身上带着鱼腥味的男人正叼着烟,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钉子一样穿透雨声,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了没?老刘家那个儿子,跟他那个男的……搞一起的那个,”一个男人啐了一口,“没了。”
      “咋没的?”
      “说是自己跳了。啧,在海边礁石那片发现的,捞上来都没法看。女人有什么不好,又能顾家又能生孩子,结了婚就跑不了,怎么就想不开喜欢男人呢!”
      “造孽啊……早说了那是有病,得治!以前镇上那个什么所,不就治这个的?要是当初给送进去……”
      “快别说了,晦气!……哎,你说,旁边楼里画画的那么女的,”那人声音压低了些,用下巴朝海桐公寓的方向指了指,“一天天神神叨叨的,门都不出,是不是也有点那方面的……毛病?我看也像!”
      另一个男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令人不适的嗤笑声:“谁知道呢,神经病和同性恋,搞不好是同一回事……”
      那些话语像掺着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泼了白谂一身,比雨水更刺骨。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这湿冷,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惧——为他们如此轻易地谈论别人的死亡,也为他们口中那种将“不同”与“疾病”、“死亡”直接划等号的冷酷。最后那句模糊的指向,更是让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几乎停止跳动。
      雨幕中,一个瘦削的身影跌撞而来。陈痛脸色惨白得像鬼,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神却是一种服食过量药物后的、不正常的镇定和空洞。她显然听到了那些议论,目光扫过白谂湿透的衣裙和腰间的格子衬衫,瞳孔缩了一下,忽然不动了。
      她一定也听见了。陈痛不自觉攥起了拳头,低着头后退几步,想趁着没人发现,再偷偷走回去。
      “陈痛!”有力的声音劈开雨幕,正在小声议论的两个男人肩膀一抖,显然被吓得不轻。
      巴士的车轮淌过路面上的水洼,碾碎水中白谂的倒影。
      她们跳上一辆即将开走的巴士。陈痛投了币,一只胳膊还被白谂紧紧攥在手里。
      她想问:你不觉得我奇怪吗?为什么要在别人面前跟我扯上关系呢?越是繁忙的地方,八卦就传的越快,明天听到的议论声里就会带上你“白谂”的名字,何苦这样做呢?
      可是她说不出来,舌尖的麻涩与卡在咽喉里的药片融化带来的苦让她无法出声,一下子三片劳拉西泮片的干吞也只能支撑她拥有不灵活的行动能力。
      雨打在巴士的玻璃窗上,陈痛低着头戴上了卫衣的帽子,低眸便看见白谂布包里的七度空间卫生巾,陈痛伸手翻看,白谂被她的动作惊地屁股向外挪动一二。
      “怎么了?”
      “鲤鬼给的?”
      白谂点头。
      陈痛毫无在公共场所拿出卫生巾的羞耻,将有日期的那一面对着白谂,把软趴趴的袋子放在她的腿上。
      幸好眼疾手快,白谂捂住卫生巾,看了一眼四周的人都各自安好,才偷偷打开一条缝,看到了保质期。
      原来时候过期了。其实白谂不讲究这个,对于她来说有的用就不错了,以前在村子里面的时候,还要去镇子里面的小卖部才能买到卫生巾,一般都是一个小贩去,拉回一车子,没人在意它们的品牌。
      至于在那样的小地方,过没过期都是小卖部的老板说的算。
      每个去小贩家买卫生巾的妇女都会带着一个包,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而有些需要但不敢去的少女们就只能等着家中女长辈出来。白谂用的一直都是姑姑帮忙买的,因为妈妈比较忙,还是别的村嫁过来的。
      在“盐场东路便利店”站下车,陈痛冲进店里,很快拿着一袋东西出来:一包卫生巾、一瓶花露水、两罐热豆浆、一包新买的烟。付完钱,硬币所剩无几,但也够回去了。
      直到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望着雨幕,穿着刚刚冲过来时略微湿的衣服,才想起来没有买伞。
      便利店门口的屋檐太过窄小,只有紧贴着门才不会被淋到,白谂指了指左边,她们躲进一个窄巷口的屋檐下,背靠着潮湿斑驳的墙。巷子深处幽暗,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在雨雾中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陈痛撕开烟盒,抖出一支,低头点燃。打火机的火苗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晃而过。她深吸一口,烟雾缓慢地吐出,融入冰凉的雨气里。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各自靠墙站着。陈痛的脸埋在宽大的卫衣帽里,只有长发的发尾各搭在肩膀前,黏在一起。
      卫衣是长袖的,甚至是带毛的冬季款,陈痛皮肤上冒出的冷汗凝成汗珠,触碰衣服里的绒毛,从腰沟,顺着尾椎,滑落在黑色素麻长裤的腰带上。她虚脱了,药物的作用开始减弱,陈痛整个人都靠在了墙上,一只脚也搭在红砖墙壁。
      烟雾缭绕上升,隔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湿漉漉的雨幕。
      陈痛指间的烟,猩红一点在潮湿的昏暗里明灭。
      “呼~”吹出的烟沾染上白谂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泛着光晕的发丝。
      白谂抬眼,不知道是不是烟雾熏眼睛的缘故,她眼里的陈痛就像蒲公英,五官被风吹散了。
      至于烟,白谂不了解,她只见过父亲抽的烤烟,爆珠、橙子、薄荷,她闻不出来。
      白谂只觉得,她好像闻到了陈痛身体里发霉的味道。
      白谂看着那点光,忽然觉得,
      陈痛就是这样——
      是暴雨里唯一的热源,
      是呛人肺腑的疼,
      是燃尽后,
      一截冰冷的灰。
      她们之间,是一场雨,一盏昏灯,一支沉默燃烧的烟,和一件沾着彼此气息的、皱巴巴的格子衬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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