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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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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晚点了一小时,抵达他城时已近黄昏。车站外风贴着河面吹,桥洞里堆着尚未散尽的潮气。邻城大学的接待人早在出口举牌等候——一位短发的女老师,自报姓名叫米拉。她笑起来眼尾有细细的纹:“路上辛苦。会场临时换到了文学楼,音响还在调。先去放行李,再去灯光测试?”
“先去会场。”伊莲娜说。
文学楼是红砖的,走廊很长,墙上钉着海报,贴着“女性写作周”和“城市口述史”。米拉把胸牌和钥匙递过来,边走边念流程:“开场十五分钟,你四十五分钟主讲,之后三十分钟问答。茶歇在隔壁的教室,饼干已经摆好,但热水壶坏了,临时借了社团的电陶炉。”
“费心。”伊莲娜点头。
小礼堂里一片忙碌。学生们拖线缆、摆椅子,有人踮脚调投影。话筒试音时“嗡”了一下,全屋轻微震动。米拉对着对讲机说:“把备用麦也带来。”
埃米莉亚被分到侧台,负责录音与投影切换。她把电脑接好,测试声音时,耳机里先听见自己呼吸的回声。她抬头看台上:伊莲娜在台口与米拉低声确认流程,神情平静。灯光试亮的刹那,舞台像被一层薄光扫过,灰尘在光里短暂翻涌,随即归于无形。
“胸麦。”米拉把小黑盒递给埃米莉亚,又朝伊莲娜扬了扬下巴,“帮她别一下?”
这原该是最普通的后台动作,偏偏在胸前的布料上寻找稳妥的位置时,空气被压成了一小块安静。伊莲娜垂眸,指尖轻抬衣领边缘,埃米莉亚把夹子扣上,线顺着衣料落下,金属在灯下一闪即灭。她退开半步:“好了。”
“谢谢。”伊莲娜的声音贴着麦克风,更低更近。
灯暗,场灯亮,米拉致辞结束,话筒送到台中央。
“叙述与结构之间,总有人要求二选一。”伊莲娜开口。她没有稿子,只有几张编号的纸条夹在手心。她从一则早年的实验谈起,屏幕上投出几页手写的计算纸,笔迹锐利。同时切到街头采访的文字:“有人在被访谈里说,‘我相信天气预报,但我更相信窗外’。”
台下时而记笔记,时而抬头。投影与声线在四十五分钟里彼此照应,像两条并行的轨道,一路向前。
问答开始第三个问题时,前排一位年轻女讲师举手:“Voss教授,您把‘叙述’引入科学文本,会不会模糊了标准?我们如何防止它沦为修辞?”
伊莲娜点头:“好问题。”她不急着答,目光扫过座位,又落回那位讲师身上,“标准并不因为叙述而消失。它只是从‘唯一’变成了‘可论证’。我们可以分辨经验、可重复性与语言修辞的边界——就像我们分辨噪声与信号。怕的是把‘叙述’误作‘装饰’,而不是承认它是理解的一部分。”
年轻讲师还想追问,被米拉用手势压了压:“时间关系,最后一个问题。”一个研究生怯生生站起,说他在做口述史,数据总有缺口,是否应该删掉不确定部分。伊莲娜说:“你可以删,但不要假装它从未存在。请把删去的方式写下来,把空白交待清楚。”
掌声落下。灯光重新亮起时,台上台下像是一起呼出了一口气。
茶歇在隔壁教室,桌上摆了葡萄、咸饼干、橙子和几壶迟来的热水。人群把伊莲娜围住,问题从术语延伸到引用,从课纲到投稿。米拉在人群边缘对埃米莉亚使了个眼色:“你帮忙把热水递过去。”
她提着纸杯挤进去,隔着两三个人把杯子递给伊莲娜。那一瞬间,对方的指尖碰到了她,温度沿着杯壁传回掌心。伊莲娜侧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又被新一轮问题卷走。
“她在你们学校也这么受欢迎吗?”身侧有人问。是这边的博士生,圆框眼镜后面一双亮眼睛,“她讲话像给人修了一条桥。”
“有时候也像拆桥。”埃米莉亚笑。
博士生笑出声:“好描述。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拿点橙子?晚点就没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食物一点点被清空,茶水换了一轮,人群慢慢稀薄。米拉端着空盘回来:“钥匙都给你们了吧?今晚住女学院客舍,过河那边,走路十分钟。”
“嗯。”伊莲娜把胸麦取下递回,“明早十点返程。麻烦你了。”
“不麻烦。”米拉挥挥手,“我送你们到校门口。”
外头风更凉。过河的桥面有水珠,灯把水珠照得像撒了一层盐。两人并肩过桥,城里的房屋在河面摇成一片软影。客舍是旧楼改的,门厅挂着女校创始人的黑白照片,前台也是个女生,笑容温柔,给了两把钥匙和一张手绘地图:“公共厨房在二层,热巧克力随便用。”
房间很小,窗对着河。暖气片吱呀作响,床铺干净,桌上是一盏旧式的台灯。放下包的时候,埃米莉亚才发现脚后跟磨出了泡,袜口有一圈湿痕。
门响了两下。伊莲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和一条干毛巾:“米拉从医务室找来的。我想你可能用得上。”
“您怎么知道我——”埃米莉亚低头,看见鞋后跟的暗色,“啊。”
“走远路常见。”伊莲娜蹲下,从药盒里取出创可贴,“把脚抬起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别动。”她的语气没有商量。埃米莉亚只得坐到床沿,小心把脚跟伸过去。贴合的瞬间,冰凉的药片压住灼热感,疼意退了一截。她收回脚,忽然有点想笑:“您随身带急救?”
“米拉带的。”伊莲娜把毛巾递来,“袜子换了。别让湿气待在脚上。”
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那枚弯成椭圆的回形针:“我还带着它。”
“坏掉的那个?”伊莲娜挑眉。
“坏掉的也能别住纸。”她把回形针放到桌上,“今天用它固定了名单。”
伊莲娜看了一眼,没接话,只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递过去:“我在车上把前言补了第一行。给你看一眼。”
纸上仍是那两行标题,下面多了一行铅笔字:“我尚在路上。”
字很淡,好像随时会被擦掉,又像随时可以加上第二句。埃米莉亚握着纸,觉得胸口某个位置松开了些。
“你为什么给我看?”她问。
“因为你会把空白当回事。”伊莲娜说,“我需要有人提醒我,空白也是一种写法。”
窗外河面被风弄出细小的纹。客舍对岸传来远远的钟声,城市像在低声呼吸。短暂的沉默里,暖气片的吱呀声突然停了,又缓过来。
“明早七点半,”伊莲娜起身,“一起去河边拿咖啡。客舍左转有一家小店,纸杯上总写句子。米拉说有时也会写错字。”
“写错字也有它的节奏。”埃米莉亚笑。
“别把错字浪漫化。”她装作严厉,又放缓下来,“休息吧。”
她转身要走,握门把的手顿了一下:“谢谢你今天在后台。胸麦别得很稳。”
“那是我最擅长的夸度:从‘靠近到不逾越’。”埃米莉亚脱口。
伊莲娜看了她一眼,像要压住嘴角的笑:“晚安,哈特。”
门关上,房间只剩台灯的一小圈光。埃米莉亚把那张写着“我尚在路上”的纸夹进笔记本首页,回形针扣在那页的边。她关灯,躺下,听见河水贴着堤岸向前走——没有激荡,只有持续的、顽固的逼近。
隔壁传来轻响,像谁在收拾杯碟。她忽然想到明早的纸杯会写什么:也许写“风有盐味”,也许写“路在桥下”,也许写一行拼错的诗。她不打算纠正它。她只想把它带在手里,走一段路,再把它贴在某一页的空白上——等以后回头,知道自己确实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