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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如何破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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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如麦是在一种高度敏感和刻意压抑的矛盾状态中度过的。每一次上下楼,每一次出门扔垃圾,甚至在家中听到隔壁传来任何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下意识地侧耳倾听,然后又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
那晚看到的药盒影像,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作为专业人士,她知道药物治疗初期的副作用可能相当难受,也深知依从性对疗效的重要性。
昱宁一个人住,她能照顾好自己吗?她会不会因为难以忍受副作用而擅自停药?或者……更糟?
这种担忧像背景音一样持续不断地萦绕着她,即使在工作时,也会偶尔从意识的缝隙中钻出来。她变得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进行自我觉察,记录任何可能影响专业判断的情绪波动,并在督导会议上坦诚地讨论。
周五深夜,万籁俱寂。
如麦刚刚结束一个复杂的案例笔记整理,大脑因过度思考而疲惫却清醒。她正准备洗漱休息,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被刻意压抑着的呜咽声。
声音很轻,几乎被夜风揉碎,但在这片深沉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来自隔壁。
如麦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睡意一扫而空。她屏住呼吸,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昱宁。
那声音不像是普通的哭泣,更像是一种痛苦到极致却仍试图强行隐忍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呻吟,夹杂着无法控制的、急促而混乱的抽气声。
如麦的心被那声音狠狠攥住,痛得发紧。她几乎能想象出昱宁此刻蜷缩在某个角落,独自承受着情绪崩溃或生理痛苦的模样。
是噩梦?是创伤闪回?还是药物的严重不良反应?
哭声持续着,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似乎因为无法宣泄而变得更加痛苦和压抑。
如麦在房间里焦灼地踱了两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过去。
现在是深夜,她是邻居,更是她的心理咨询师,任何不合时宜的靠近都可能被视为侵犯边界,甚至可能惊吓到正处于脆弱状态的昱宁。
她试图说服自己,也许哭出来是一种宣泄,哭累了就会停下。
然而,几分钟后,那令人揪心的哭声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止了。
停止得太过彻底,太过突然。
就好像被人猛地掐断了喉咙。
紧接着,是一片死一样的、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令人不安的寂静。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如麦的全身。
如果是情绪宣泄后的疲惫入睡,呼吸会逐渐平稳,而不是这样戛然而止的死寂!
“昱宁?”如麦下意识地对着墙壁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有任何回应。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麦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所有专业的准则、伦理的顾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最原始的、关于生命可能正在消逝的恐惧彻底压倒。
她猛地冲出自己的房门,甚至来不及换鞋,几步就跨到了隔壁单元的门口。
“昱宁!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她用力拍打着那扇暗红色的防盗门,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在空旷的楼道里引起回响。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连一丝一毫的呼吸声、翻身声都没有。
如麦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将耳朵贴近门板,仔细倾听——一片虚无。
怎么办?报警?叫救护车?但万一只是虚惊一场,会不会对昱宁造成更大的刺激?而且等到他们来,可能什么都晚了
她的目光看向了门上的密码锁。
一个疯狂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0106。
沈思年的生日。
如麦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准确地按在冰冷的数字按键上。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凭借着记忆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直觉,依次按下了四个数字:
【0】【1】【0】【6】
“嘀——”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
门锁开了!
如麦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猛地推开门——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歪倒在地上,投射出诡异扭曲的光影。
而就在那片昏黄的光晕边缘,昱宁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倒在地板上,脸色和嘴唇是一种骇人的灰白,双眼紧闭,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的右手无力地摊开在身边,旁边滚落着一个白色的药瓶,瓶盖打开,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散落在地板上,像破碎的星尘。旁边还有一个打翻的水杯,水渍蜿蜒流淌。
眼前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画面,瞬间击中了如麦。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昱宁!”她尖叫一声,扑了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毫无所觉。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昱宁的颈动脉——脉搏微弱得快几乎摸不到,呼吸也极其浅慢。
如麦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极度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惊人的冷静。她知道现在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是药物过量?还是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导致的昏迷?
她不敢移动昱宁,立刻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的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120。
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但地址和关键信息却报得异常清晰。
挂断电话,她立刻又检查昱宁的口腔是否有异物,小心地将她调整为复苏体位,确保气道通畅。她跪在昱宁身边,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手指始终不敢离开她那微弱得可怕的脉搏。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大滴大滴地砸在昱宁苍白的脸上和冰冷的地板上。
时间在恐惧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又似乎在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中压缩成了心跳的间隙。如麦紧紧握着昱宁冰冷而毫无生气的手,目光死死锁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氧气面罩上每一次微弱的雾气氤氲都成了她唯一的救赎。车厢内,医护人员冷静而急促的交流声、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混合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噪音,构成一首令人心焦如焚的协奏曲。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疯狂冲撞:是哪种药物?她吃了多少?吃了多久了?是因为副作用太难受?那个打翻的水杯,散落的药片,如同噩梦般的画面在她眼前反复闪现。自责与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
如果她再晚一点察觉,如果她没有赌那个密码,后果不堪设想。
救护车终于呼啸着冲进医院急诊通道。车门豁然打开,刺眼的医院灯光倾泻而入。早已接到通知的急诊医护人员迅速围拢上来,接手担架床。
“患者青年女性,突发意识丧失,疑似药物相关问题,途中生命体征微弱!”随车医生语速极快地进行交接。
如麦被迫松开了手,踉跄着跟在后面,看着昱宁被迅速推向抢救区,那扇标志着“抢救室”的门在她眼前猛地关上,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家属!患者家属在哪?”一个护士高声问道。
如麦猛地回过神,快步上前,声音因紧张和奔跑而嘶哑:“我……我是她姐姐。”
“知道她吃了什么药吗?有没有病史?过敏史?”护士一边快速询问,一边递过来一堆需要填写的表格。
如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抽离出一点点理智。作为心理咨询师,她受过在危机情况下保持相对冷静的训练,尽管此刻这训练正承受着极限考验。
“我不完全确定,但我之前在她家看到过舍曲林和喹硫平的药盒,地上散落的药片看起来很像。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和PTSD病史。”如麦尽可能清晰地提供信息,手指颤抖地接过表格,开始填写昱宁的姓名、年龄等基本信息。至于过敏史和更详细的病史,她发现自己知之甚少,一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三年时光,还有太多她未曾参与、无从知晓的痛苦。
填完表格,剩下的便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抢救室的门紧闭着,上面的红灯亮得刺眼,像一只冷漠而审视的眼睛。如麦独自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其他难以名状的气味。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忙进出,门开合的瞬间,能瞥见里面忙碌的身影和闪烁的仪器屏幕,但很快又归于闭合,留下更深的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麦蜷缩在椅子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从心底里渗出的寒意。她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一切:洗胃、输液、心电监护……以及最坏的可能性。
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她惊悸抬头。
她想起昱宁在咨询室里平静叙述的样子,想起她最后那句沉重的“我想她”。
那平静之下,究竟压抑着多么深重的绝望,才会走向今晚这样的崩溃边缘?而她作为心理咨询师,竟然没有更早、更深刻地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她的评估是否出现了偏差?是否因为双重关系的困扰,影响了她对风险的专业判断?
伦理的绳索再次勒紧了她。今晚她的行为,从闯入昱宁家到此刻以“朋友”身份守在这里,已经彻底模糊了咨询师的边界。这无疑是违规的。如果被中心知道,她可能会面临严厉的处分。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可能失去一条鲜活生命的恐惧面前,任何规则都显得苍白。她现在只祈求昱宁能平安无事。只要她能活下来,其他的,她愿意承担。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缓和了一些的神情。
如麦立刻弹起来冲过去,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样?”
“再晚点药物就全部吸收了,我们给她洗了胃,用了药,现在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语速很快,“初步判断是大量服用精神类药物导致的中毒和急性不良反应,具体哪种药物为主、剂量多少,还要等血检结果。现在深度镇静状态,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送ICU密切观察24小时。”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还没脱离危险期。 ICU。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如麦心上,带来一阵混合着微弱希望和持续担忧的剧烈眩晕。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
“谢谢……”她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另外,”医生看了看她,补充道,“患者醒来后,情绪可能会非常不稳定,需要特别注意心理疏导。”
“我会尽量照顾好她,我就是心理医生,她转普通病房之后我会守着她的。”
医生似乎见惯了各种家庭难题,没再多问,点点头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如麦像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奔波于缴费、办理各种手续、听从护士的安排指示。
她用自己工作积累的储蓄支付了高昂的费用,在无数张告知书和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次落笔都感觉沉重无比。
当一切暂时告一段落,她终于被允许隔着ICU的玻璃窗看一眼昱宁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昱宁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线缆,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呼吸依靠着氧气面罩,胸口微微起伏。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小,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那片白色的床单里。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刺、眼神锐利或平静得可怕的少女判若两人。
如麦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泪终于再次无声地滑落。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心疼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隔着玻璃,用目光细细描摹着昱宁的眉眼,仿佛想将这一刻她的脆弱牢牢刻在心里。
她知道,从她决定输入那个密码的那一刻起,她和昱宁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那道她竭力维持的专业边界已然破碎。无论未来如何,无论督导会给出怎样的建议,无论中心会作何决定,她都无法再仅仅将昱宁视为一个普通的“来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