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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平静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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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宁醒来的时候,意识像是从一片粘稠黑暗的深海底层艰难地浮潜而上。首先感受到的是头部沉重欲裂的昏沉,仿佛被灌满了铅,每一次试图思考都带来一阵钝痛。紧随其后的,是喉咙深处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强烈得让她几乎立刻皱紧了眉头,干呕了一下。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天花板的灯光苍白而刺眼,晃得她一阵眩晕,赶紧又闭上了眼。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某种清洁剂的气息,明确地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记忆是破碎而混乱的。最后的清晰画面,是那种无法忍受的、从灵魂到□□都在尖叫的痛苦和窒息感,以及她颤抖着手拧开药瓶……再往后,是一片空白,夹杂着一些光怪陆离、令人不安的噩梦碎片。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庆幸,反而是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连结束自己,都做得如此失败。
她再次尝试睁开眼,适应着光线,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单调的白色墙壁,滴滴作响的监测仪器,手背上埋着的留置针,以及悬挂在头顶的输液袋——标准的医院病房配置。是单人病房,还算安静。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窗边的那个身影上。
如麦坐在一把硬质的塑料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似乎因为极度的疲惫而小憩。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平时总是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在额边和颈侧。没有穿白大褂,只是一件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忧心忡忡的陪伴者,而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心理医生。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昱宁的心里猛地一紧,随即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浪潮。是窘迫?是难堪?是被看到最不堪一面的羞耻?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在绝望深渊里看到熟悉身影的心安?
各种情绪交织,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假装还未醒来。但身体的不适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又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身体也因这反应而微微痉挛了一下。
窗边的身影立刻被惊动了。
如麦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琥珀色眼眸里充满了血丝,写满了警惕和疲惫。看到昱宁醒来并且明显不适,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床边,动作熟练而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想吐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仿佛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迅速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透明的呕吐袋,打开口,递到昱宁嘴边,另一只手则熟练而轻柔地扶住她的额头,让她能更方便地低头。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嫌弃或迟疑,就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昱宁再也忍不住,对着袋子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和胃液,过程痛苦而狼狈。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阵阵虚脱般的眩晕。
如麦始终稳稳地扶着她的额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等待着这阵难受过去。
直到昱宁终于缓过气来,虚脱地倒回枕头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如麦将呕吐袋仔细封好,放到一边,又用纸巾细心而轻柔地替她擦了擦嘴角和额头上的冷汗。
做完这一切,她才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3床醒了,有恶心呕吐反应。”她对着通话器简短地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冷静。
放下呼叫器,她转身去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昱宁唇边:“漱漱口,会舒服一点。先别喝下去。”
她的指令简洁明确,带着一种专业的、令人无法拒绝的关怀。昱宁下意识地听从了,温水流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那令人不适的味道。
护士很快进来,检查了昱宁的基本情况,记录了数据,和如麦低声交流了几句,主要是关于药物副作用的管理和注意事项。如麦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那神态仿佛她不是朋友,而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护工。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昱宁闭着眼,疲惫和不适让她不想面对任何交流,尤其是和如麦。她能感觉到如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她拒绝去解读。
如麦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拿起一个苹果和小刀,开始安静地削皮。她的动作很仔细,苹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细微的、日常的声音,反而奇异地缓和了病房里紧绷的气氛。
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个小碗里,又插上牙签,放到床头柜上。“一会儿如果没那么恶心了,可以试着吃一小口,垫垫胃。空肚子更难受。”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没有任何过度热络或试图情感拉近的意味。这种保持距离的照顾,反而让昱宁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之后的时间,就在这种沉默与必要的简短交流中度过。
如麦会根据护士的嘱咐,提醒昱宁吃药(严格核对药片和剂量),帮她调整病床的高度以缓解不适,在她再次恶心时及时递上呕吐袋和温水,按时记录她的体温和不适症状。她做得周到而妥帖,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细心,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家属般的距离感。
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提“那天晚上”,没有说“我很担心”,更没有流露出任何可能让昱宁感到压力或需要回应的情感索取。她只是在那里,安静地、有效地履行着照顾者的职责,像一道沉默而稳固的屏障,将外界不必要的干扰和昱宁最不堪的状态隔绝开来。
中午的时候,医院的营养餐送来了。清粥小菜,寡淡无味。
如麦将餐板架好,把粥碗和小菜摆好。“尽量吃一点。”她说,然后便退到窗边,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是在处理工作消息,给了昱宁独自进食的空间。
昱宁确实没什么胃口,胃里依旧翻搅不适。但她知道必须强迫自己吃一点东西。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粥,机械地送入口中。味道如同嚼蜡。
她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艰难下咽。
如麦虽然看似在看手机,但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这边。看到昱宁吃得如此痛苦,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没有上前,没有催促。
直到昱宁吃了小半碗,实在吃不下,放下了勺子。
如麦这才走过来,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收拾了餐盘,擦干净餐板。
“医生说下午可能会再做一次检查,月底前应该可以出院。”
整个下午,依旧如此。如麦的存在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必要而安静。她甚至会出去接工作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简短交代几句就很快回来,仿佛只是暂时离开一下,从未走远。
昱宁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药物的副作用和身体的虚弱让她极度嗜睡。每次醒来,总能第一眼看到如麦在那里,不是在轻声接电话、回邮件,就是在看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下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和遥远。
有一次,昱宁从浅眠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呼吸急促,又是一个噩梦的残影。她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如麦瞬间投过来的、带着警觉和询问的目光。
四目相对。
昱宁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忧和紧张。如麦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只是化为一个极轻的、安抚性的点头,仿佛在说“没事,只是梦”。
然后,她便自然地移开目光,拿起水杯,递过来:“喝点水吗?”
仿佛刚才那一刻的眼神交汇,只是错觉。
这种克制,这种保持距离的守护,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昱宁能感觉到冰层之下那份沉甸甸的关切,这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让她无所适从的温暖,同时又伴随着更深的窘迫和自厌。她宁愿如麦问她,责备她,甚至像以前那样讽刺她,也好过现在这样,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仿佛她是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易碎品。
傍晚,医生来查房,详细询问了昱宁的情况,又调整了用药方案。
“情况稳定多了,但情绪和身体还需要时间恢复。家属多陪陪,注意观察,有任何不适随时按铃。”
医生对如麦嘱咐道。
家属。这个词让昱宁的心刺痛了一下。如麦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送走医生,如麦看了看时间,对昱宁说:“我晚上需要回一趟家拿点东西,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你有事就按铃叫护士,我已经跟她们打过招呼了。”
她的语气平常,像是普通的告知。
昱宁垂下眼睫,极轻地“嗯”了一声。这是她今天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声音粗粝沙哑。
如麦似乎顿了顿,看了她一眼,最终没再说什么,拿起包,轻轻带上了病房门。
如麦离开后,病房里一下子变得无比空旷和安静。仪器滴滴声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晰。昱宁看着窗外逐渐沉下来的夜色,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孤独感缓缓包裹上来。即使如麦的照顾带着距离,但她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现在她暂时离开,那支撑仿佛也被抽走了,让她重新直面自己的一片狼藉。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应该是如麦今天刚换的。
大约四十分钟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如麦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看起来风尘仆仆。
她看到昱宁似乎睡着了,便放轻了动作,将行李袋放在角落,然后去洗手间洗了手。出来时,她看到昱宁睁着眼睛看着她。
“吵醒你了?”如麦轻声问。
昱宁摇摇头。
如麦走到床边,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我问了医生,说可以喝一点清淡的鱼汤,对恢复体力有帮助。是我姑妈熬的,她手艺很好。”她打开盖子,一股温和鲜香的味道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病房里冰冷的消毒水味。
她盛出一小碗,依旧是插上吸管,先递到昱宁嘴边让她尝了尝温度。
“刚好,不烫。”如麦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动作却细致入微。
鱼汤的味道确实很好,温暖而鲜美,顺着食道滑入空泛的胃里,带来一丝难得的熨帖和舒适。昱宁小口小口地喝着,没有抗拒。
如麦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喝,没有多余的话。
喝下半碗汤,昱宁感觉胃里舒服了很多,身上也似乎有了点力气。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清晰了一些。
如麦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接过空碗。
“没什么。”她顿了顿,补充道,“你需要补充营养。”
收拾好保温盒,如麦又从行李袋里拿出了一套干净的病号服和一套看起来就很柔软舒适的纯棉家居服。
“护工晚点会来帮你擦洗换衣服。这套家居服是新的,我洗过了,你可以换着穿,比病号服舒服点。”她将衣服放在床尾,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昱宁看着那套素色的家居服,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极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她没想到如麦会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
夜渐渐深,如麦去护士站领了一张折叠陪护床,在靠墙的位置展开。
她似乎不打算离开。
“你……”昱宁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不用在这里陪我。我没事了。”
如麦铺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医生说你还需要密切观察。你睡吧,我就在这里,有事叫我。”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那不是商量,是通知。
昱宁不再说话。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灯熄灭了,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地灯。病房里陷入朦胧的黑暗。
昱宁躺在床上,能听到旁边不远处,如麦在陪护床上躺下后,极其轻微的翻身声和呼吸声。她知道如麦肯定很累,却为了她守在这里。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身体依旧不适,情绪依旧低沉,但那种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的孤独感,似乎因为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而被驱散了一些。
她想起白天如麦沉默的照顾,削好的苹果,及时的呕吐袋,温热的鱼汤,还有那套柔软的家居服,所有这些细碎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关怀,像一点点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黑暗的内心世界里,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麦,不知道她们之间这诡异又脆弱的新关系该如何定义。愧疚、难堪、依赖、抗拒,各种情绪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