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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状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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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镯的冰凉触感,时刻提醒着林梦姝李翊还是有野心的。
那夜之后,她仿佛一夜之间披上了无形的铠甲,对着枕霞苑送来的图纸和源源不断的礼单,脸上总能适时地堆起恰到好处的欢喜”。言语间,对那位“宽厚平和”、“体贴入微”的未婚夫殿下,更是极尽温婉之能事,连春桃夏荷都私下感叹,姑娘这“待嫁”的心思是愈发活络了。
而此刻,被林梦姝贴上“伪善”、“深不可测”标签的四皇子李翊,却并未如她所料般在王府深处运筹帷幄。他正身处喧嚣市井,坐在一家临街酒馆二楼临窗的雅座里,面前摆着几碟时令小菜,一壶温好的竹叶青。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襕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眼温润,气质儒雅,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不染尘埃。正是今科金榜题名、风头正劲的新科状元——顾清砚。
“殿下今日好雅兴,竟寻到这‘状元楼’来。”顾清砚执壶,姿态从容地为李翊斟满一杯清酒,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朗悦耳,“此处虽不及王府佳酿醇厚,倒也别有市井风味。只是…”他放下酒壶,目光落在李翊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倦色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殿下眉间似有郁结?可是为大婚之事劳神?”
李翊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下。杯壁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窗外是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声,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的声响、孩童嬉闹的喧哗,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市井烟火图景。这喧嚣嘈杂,与他王府的沉寂、宫廷的压抑、乃至林府那死板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片刻奇异的松弛。
他目光落在杯中微微荡漾的清冽酒液上,闻言,只是极淡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
“劳神?”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被酒气熏染的微哑,“或许吧。”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穿过杯中升腾的薄薄酒气,落在顾清砚温润如玉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沉淀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直白的审视。“清砚,本王今日寻你,非为闲叙。”
顾清砚神色一凛,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殿下请讲。清砚洗耳恭听。”
李翊并未立刻开口。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内心翻涌的思绪。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窗沿,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室内。
“你才学斐然,胸有丘壑,今科夺魁,前程锦绣。”李翊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翰林院庶吉士,清贵之极。熬过这一年观政期,以你的才具,外放可为一方能吏,留京亦能直入中枢,前途不可限量。”
顾清砚静静听着,面上依旧温润,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而专注。
李翊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所以,日后莫要再在人前,言及效忠本王之事。”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窗沿上的麻雀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顾清砚脸上的温和笑意骤然僵住,随即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错愕!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李翊,清朗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急切和不解:
“殿下!此言何意?!清砚惶恐!”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下意识地按在桌沿,“若非殿下当日于淮水之畔仗义出手,清砚早已命丧流寇之手,何来今日金榜题名?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清砚当日便立下誓言,此身此心,唯效忠殿下一人!此志,天地可鉴,至死不移!”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赤诚,眼神灼灼,直视着李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
李翊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燃烧的忠诚之火,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端起酒杯,浅浅啜饮了一口。清冽微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丝毫未能驱散他眼底的冰冷与倦意。
“誓言?”他放下酒杯,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疏离,“清砚,你读圣贤书,当知‘忠君爱国’方为大道。你的前程,系于陛下,系于朝廷,而非本王一人。”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顾清砚眼底深处,“你可知,你这份‘效忠’,落在有心人眼里,会为你招来何等祸患?又会为本王带来何等猜忌?”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刺骨的寒意。
顾清砚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的急切被一丝凝重取代。他并非不通世故的书呆子。李翊话中的深意,他如何不懂?皇子结纳新科状元,本就是朝堂大忌!尤其这位四皇子,处境微妙,
但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这现实的冰冷而燃烧得更加执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殿下顾虑,清砚明白。正因如此,清砚才更要留在殿下身边!”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念,“翰林院观政期满,清砚有七分把握,能入文华殿或养心殿,任御前侍读!”
李翊敲击杯壁的手指,蓦地一顿!深潭般的眸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波澜!
御前侍读!常伴君侧!虽无实权,却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位置之一!能接触多少机密?能传递多少消息?这简直是一步登天、价值无可估量的暗棋!
顾清砚紧紧捕捉到李翊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诧,心中一定,继续低声道,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
“陛下于琼林宴上,曾赞清砚‘文思清正,有古君子风’,又曾问及清砚对前朝《盐铁论》的见解。清砚斗胆揣测,陛下似有将清砚留于近前之意!只要这一年庶吉士不出差错,御前侍读之位,十拿九稳!”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翊,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忠诚:
“届时,清砚便是殿下在宫中的眼!陛下的喜怒动向,朝堂的风吹草动,清砚必竭尽全力,为殿下探知!殿下!此乃天赐良机!您,”
“够了!”
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惊雷,骤然在雅间内炸响!
李翊猛地放下酒杯!力道之大,杯中残酒都溅出了几滴,落在深色的桌面上,洇开几朵深色的花。他霍然抬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不再是沉寂的死水,而是掀起了汹涌的暗流!那里面翻涌着震惊、怒意,还有一种顾清砚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这声低喝彻底隔绝。雅间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清砚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意震慑,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惊愕地看着眼前气息陡然变得冰冷而锋利的四皇子。
李翊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压下
“顾清砚,”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割开凝滞的空气,“本王今日之言,你听好,也只说一次。”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沉地压在顾清砚肩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本王已向陛下请旨,大婚之后,携王妃离京,就藩江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藩王!你可知何为藩王?非诏不得离封地!非诏不得入京!此生此世,与那储位,与那至尊之位,再无半分瓜葛!”
他死死盯着顾清砚瞬间失血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宣判:
“所以,收起你那‘效忠’的誓言!收起你那些‘眼线’的妄想!本王不需要!更不想要!”
“你顾清砚的锦绣前程,你的青云之路,只系于陛下,系于朝廷!与本王李翊,再无半点干系!”
“今日之后,若再让本王听到半句你欲效忠本王之言,”李翊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最后四个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锥,狠狠刺入顾清砚的心脏!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颓然跌坐回椅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四皇子。
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不解、失落,还有被无情拒绝的深深刺痛。他视若神明的救命恩人,他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殿下,竟如此决绝地、不留半分余地地斩断了他所有的忠诚与期冀?甚至不惜以“翻脸无情”相胁?
为什么?!就因为一个藩王的身份?就因为远离京都?可殿下您…您身上流淌的,仍是龙子凤孙的血脉啊!您真的甘心吗?!
无数个疑问和悲愤在顾清砚心中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对上李翊那双冰冷、疲惫、却又带着平静的眸子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头。
那眼神太沉,太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又仿佛真的已将一切放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顾清砚。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不甘的质问,都只化作一声沉重而苦涩的叹息,缓缓垂下头。
“是。”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失落,“殿下,清砚明白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那份狂热的忠诚之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黯淡的余烬和深深的疲惫,“清砚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只尽人臣本分。”
雅间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市井的喧嚣,隔着薄薄的窗纸,模糊地传来,更衬得此间气氛凝滞沉重。
李翊看着顾清砚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像是歉疚,又像是解脱。他不再言语,只是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竹叶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冰冷的液体如同刀片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翻涌的烦恶。他放下空杯,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朱雀大街,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市井百态,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顾清砚默默地坐在对面,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却只是无意识地转动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晃动着,映出他苍白而茫然的脸。
这顿酒,终究是喝不下去了。
* * *
肃亲王府,书房。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透进些许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陈设的轮廓。
李翊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没有处理堆积的公文,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身体微微陷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
翻脸无情,
李翊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顾清砚的赤诚?何尝不知御前侍读这颗棋子的价值?若在从前,若他还是那个心怀不甘、隐忍蛰伏的四皇子,他定会不动声色地接下这份“投诚”,甚至还会暗中推波助澜,将这颗棋子用得淋漓尽致!
可是现在?
那个梦,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他。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个冰冷孤高的位置,早已在他心中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废墟。他只想远离这京都的漩涡,远离那无休止的猜忌、倾轧和杀戮!
带着她去那遥远的江都。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至少能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再担心哪一日醒来,便身陷囹圄,人头落地。
可这简单的愿望,却成了奢望。皇帝不准。顾清砚不懂。连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林梦姝
他想起水榭中她强撑着看戏时那僵硬的笑容,她恐怕,也从未信过他半句。
“不会再争。” 黑暗中,他低低地、无声地重复着这句在伽蓝寺畔对林梦姝说过的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 * *
林府,林梦姝的闺房内。
烛火通明。林梦姝正坐在灯下,看似在翻看一本诗集,眼神却毫无焦距。
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姑娘,门房那边递进来个小消息,说是四殿下今日午后,去了朱雀大街的‘状元楼’,和新科状元顾清砚喝了好一会儿酒。好多女子看见了,都新生爱慕呢”
尚书府的人以为自己家小姐不喜欢四皇子,千方百计想林梦姝回心转意
实际上这个消息是林尚书自己的消息来源打听到了,就是希望女儿乖乖嫁人。
林梦姝翻书的手指猛地一顿!
状元楼?新科状元顾清砚?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想起来了!原著里,四皇子李翊麾下,确实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谋士!一个出身寒微却才华横溢、最终在翰林院崭露头角、成为皇帝近臣的新科状元!就是他,在后期为李翊传递了无数关键情报!甚至可以说,是李翊谋反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李翊在婚期临近之时,约见顾清砚?
喝酒?谈什么?谈风月?谈诗词?鬼才信!
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席卷全身!
送她镯子,麻痹她这个“枕边人”。私下接触手握重要资源的谋士,巩固自己的核心力量!双管齐下!好一个深谋远虑的四皇子!
林梦姝书也没心情看了,都不知道怎么再面对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