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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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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光初透,宿醉般的疲惫感尚未完全消散,曾珂就挣扎着打开了鬼屋那略显沉重的大门。店员们倒是准时,鱼贯而入,新一天的营生又开始了。
  昨夜辗转反侧,梦境纠缠着现实。赚钱,这赤裸裸的第一目标始终悬在头顶。烦恼如潮水涌来,又被强行压下——唯有开店,才能有那一份微薄的进账,才能维系她必须完成的目标。想到这里,曾珂深吸一口气,试图给自己打气:“加油,小珂珂,你是最棒的!”然而,仅一秒后,冰冷的现实便将这微弱的自我鼓励击得粉碎——“可这个月的五万还没凑够呢。”
  想到那如同紧箍咒般的固定支出,刚刚在胸腔里鼓胀起来的一点气焰瞬间瘪了下去。每个月都要给那件祖传的灵宝注入充盈的灵气,这对她一个普通人来说,难如登天,只能仰仗花钱请人出手。幸运的是,城郊不远处就有一处修士的聚集地,她已然成了那里的常客。毕竟,店里赖以生存的那些孤魂野鬼,全靠着这件灵宝的滋养才能安然滞留人间。而这灵宝力量的关键维系点,便是那每月必须按时足额到账的五万元。
  “老板娘,场子里有盏灯烧了。”负责清晨巡场的店员照例汇报着检查结果。
  “烦死了!”曾珂脱口而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换灯不要钱的啊?一个鬼屋搞那么亮做什么?有点氛围感懂不懂?该干嘛干嘛去!”
  “知道了。”店员低声应着,转身时嘴里忍不住嘟囔,“老板娘肯定来大姨妈了,大清早火气这么冲…”
  “嘀咕什么呢?当我聋子是吧?!”曾珂的声调猛地拔高,本就紧绷的神经被这根细弦狠狠一拨,“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换!费用从你这个月工资里扣!”越是手头紧,越是琐事缠身,她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别别别!”店员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陪笑,“暗点好!暗点才够味儿!老板娘您忙!您忙!”说完一溜烟跑了。
  “真TM烦!”曾珂恨恨地跺了下脚,旧鞋前端露出的小趾毫无遮拦地踩在地面上,更添几分窘迫,“挣点儿窝囊费怎么就这么难,妈的!”她颤抖着解锁手机,把所有的支付软件翻了个遍:余额宝、微信、支付宝…东拼西凑,离五万的窟窿还差一大截。心在滴血,她咬牙点开那张用于应急的储蓄卡,从本就不多的积蓄里划出一笔补齐了差额。“我才二十四岁,”一股沉重的悲凉感攥住了她,“怎么就有种在花自己棺材本的绝望感呢?”
  支撑着这份绝望生意的,算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鬼屋所在的场地是她家早年购置的地皮。前些年租给个小老板开加工厂,后来经济不景气,老板跑路,工人们索性把机器设备都拉走卖了抵工资。这片空置的地皮加上建好的厂房,倒是为曾珂省下了天价的租金和场地费。稍加内部改造就能营业,成了她翻盘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主意还得多亏寄居在此的女鬼王茜点拨——用真鬼开鬼屋,主打一个“沉浸式真实恐怖体验”,放在全国,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心思正沉重间,一辆黑色商务车伴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鬼屋门口。车门“哗啦”推开,跳下来的正是昨天那个出手大方的瘦高个男孩,带着一脸阳光。
  “嘿,老板娘!开门了吧?”男孩咧嘴笑着,朝车里挥手,“今天我特地带同学过来捧场!”
  话音刚落,车上又款款下来一个女孩。年龄与男孩相仿,面容极为精致,身着一袭纯净的白色公主裙,气质确如娇养的大家闺秀。只是她那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仿佛给整个灰蒙蒙的鬼屋门口都泼了盆冷水。
  “永平,”女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就是你说的‘特好玩’的地方?什么破地方啊?我才不要进去玩。”她捏着手包的手指微微翘起,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晓晓,真的,信我!我昨天体验过,特别特别带感!跟那些普通的妖艳贱货鬼屋完全不一样!”崔永平急切地解释着,“我马上要出国了,就玩这一次行不?当是给我送行?”
  “不行。”女孩斩钉截铁地拒绝,美丽的脸上只有冰冷的不耐烦,“说了不玩就是不玩。这地方看着就掉价。”话音未落,她已经利落地转身,重新钻回了舒适的车厢,“砰”地关上车门,连多一秒的迟疑都没有。
  “唉,真是的…太扫兴了。”崔永平失望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有些愕然的曾珂,脸上很快又换上笑容,“老板娘,这样,我在你这儿存点钱行不行?给我办个会员呗?以后我肯定还来玩!”
  “我们真不办卡的…”曾珂正想婉拒这看似礼貌实则麻烦的请求,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蜂鸣——“叮!微信支付收款,两万元!”
  话音戛然而止。她愕然地看向收款界面显示的名字:崔永平。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这富二代吧,名字看着平平无奇,花钱倒是跟撕纸片似的轻松,随手就丢了两万过来…不过,也好。曾珂悄悄松了口气,攥紧的手机仿佛也带上了温度,至少,棺材本总算少动了一点。
  “没事儿,不用卡!下次来报我名就行!我走啦老板娘!”崔永平爽快地摆了摆手,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遗憾,跳上商务车。车子绝尘而去,留下空气里淡淡的汽油味。
  目送车子消失,曾珂低头审视着自己——脚上那双边缘磨破的旧鞋像个固执的旧伤疤。忍吧,谁让棺材本得捂紧了呢。她利落地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电动小毛驴,“呜…”地一声,伴随着车架各处发出的“咔滋咔滋”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晃晃地朝着修士聚集地的方向驶去。每次骑上它,那即将散架的声响都让她心悬着,生怕这唯一的代步工具半路撂挑子。维修费?那是她现在最不敢想的数字。
  正值夏季,东江这座繁华都市的早高峰人潮汹涌,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车流不息。所有的喧哗与活力都与她曾珂无关。自从莫名其妙地接手了奶奶口中的“家族事业”——照料这群鬼魂——账目上就没见过什么盈利。父母生前不过是普通公司职员,收入在繁华的东江连中游都算不上。讽刺的是,当年他们因车祸去世得到的赔偿金,竟比两人一辈子赚的工资总和还多。真正让她震惊的,是奶奶过世后,律师找到她,打开了那份尘封的家族信托。那庞大的数额才让她依稀窥见所谓“大家族”的冰山一角。可惜,奶奶或许是为了约束,信托契约规定她每年能提取的金额十分有限。想到奶奶慈祥的面容,曾珂鼻头一酸。父母在她三岁时便撒手人寰,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二十年的朝夕相伴,那份牵绊深入骨髓。对爷爷?感情则淡得多。记忆里他和奶奶总是争吵不休,但只要小小的曾珂一出现,两人又会瞬间默契地闭口不言,仿佛方才的激烈对峙从未发生。为了“阻止”他们吵架,幼年的她就成了奶奶形影不离的小尾巴。如今,爷爷走了五年,奶奶也离开快一年了。上个月,二老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拆迁,曾珂选择了现金补偿,而非原地置换的新房。原因无他——她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再被汹涌的回忆淹没。爷爷在南郊留下的这个厂房虽大,却着实偏远,骑着这辆破电动,去最近的超市都得十分钟车程。曾珂习惯了每次都驮回足够一个月消耗的生活用品。此刻,车轮碾过路面,刺耳的摩擦声与电机低沉的轰鸣交织,胡思乱想也随之漫延开来。关于奶奶爷爷的零碎片段,关于早已模糊得只剩轮廓的父母面容…更强烈的,是对未来的巨大迷茫——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究竟想要什么?这三个哲学命题,答案渺茫。就在这样混乱的思绪中,那座传说中的“破别墅”出现在眼前。
  说是别墅,更准确地说是当地某个昔日富豪祖宅翻新扩建的产物。围墙高耸,依稀可见当年气派的朱漆大门,此刻却歪斜着半扇。走进大门,迎面是一条横跨死水潭的古朴木桥。盛夏时节,浑浊发绿的池水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蚊虫如同密集的黑云嗡嗡地盘旋飞舞在桥畔空气里,让人经过时不得不屏住呼吸,稍有不慎就会撞上一嘴“天然蛋白质”。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桥,便是那栋主体建筑。残留的双开雕花大门无言诉说着主人当年的豪奢,然而剥落的墙皮、裂缝蜿蜒的台阶以及歪倒的半边门扉,都在无声地传递着人去楼空的悲凉和破败。整个庭院透着一股被繁华都市遗忘的寂寥。
  “凌珏道长!”曾珂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哟,曾小友,来得挺早啊!”一个身着粗麻布道袍、胡子眉毛都有些花白、乍看之下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气韵的老道士应声推门而出。
  “装。”曾珂目光扫过他“仙风道骨”的扮相,心里小声地哼了一声。接触几次她就摸透了这老道的脾性:表面上一本正经,实则是贪财的主儿,每月五万块雷打不动,少一个钢镚儿都甭想谈。可眼下有求于人,她只能迅速堆起训练有素的假笑。“道长,您看,钱已经按约定给您转过去了,”她滑动手机屏幕,展示着转账完成的凭证,“劳您费心了。”
  “好说,好说!”老道士——凌珏道长立刻伸手接过曾珂递来的手机,目光灼灼地在屏幕上扫过,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出尘姿态瞬间被一种极其世俗的满意笑容取代。“拿来吧。”他伸出手。
  曾珂连忙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那枚约莫香炉大小、布满古朴纹饰的青铜小鼎,小心地放到老道枯瘦的手掌中。只见凌珏道长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只手掌对着鼎口虚空轻轻一拂,动作流畅得像抚过一缕轻风,随即就递还给了她:“好了。”
  曾珂接过小鼎,表情瞬间变得如同便秘般纠结而微妙。鼎身入手微温,除此之外,在她这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感知里,跟刚才送出去时没有任何区别!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所谓“灵气”是什么玩意儿!鼎是满还是空?众鬼说满才算满,她对此毫无判断力。“就…就这么轻轻摸一下…五万块啊!!”巨大的不值和肉痛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卧槽…这不就是明抢吗?!”当然,这些咆哮只能死死摁在喉咙深处,脸上的肌肉却依旧维持着僵硬的弧度:“啊,好…好的。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道长!”
  “曾小友,”凌珏道长并未立刻放行,那双看似混浊实则精光微闪的老眼锐利地审视着她,“老道我受你之托,这半年有余,从不过问你要这灵气何用。江湖规矩,秘密不问。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探究,“这半年所注入鼎中的灵气之量,便是让一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开始踏上修行路,也绰绰有余了。为何在你身上,老道我半丝一毫的修炼痕迹都察觉不到?”
  曾珂心头警铃大作!这个问题太过直接,也太危险!她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下瞬间渗出的冷汗。“啊?哦!没…没没!我没修炼呢道长!”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挤出无辜的笑容,“这玩意儿嘛…嗨,家里传下来的,是有点别的用途,真不是拿来修行的!”赶紧搪塞过去!开玩笑,道士是什么?不就是收妖捉鬼的行家?要是让他知道这小鼎里养的是几十上百号孤魂野鬼,自己窝里还盘踞着个女鬼王茜,怕是下一秒就要被贴上符箓镇压了!
  “哦?”凌珏道长显然没这么好打发,他捻着胡须,目光如钩般牢牢锁在曾珂手中的青铜鼎上,“这灵宝…品阶确实不低,老道竟一时也窥不出其玄机。不知…曾小友可否为我解惑一二?”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陡然攀升。
  曾珂下意识地后退,攥着小鼎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我…我真不知道啊道长!”她语速飞快,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都是家里…长辈给的!长辈走得急,也没说明白具体有啥用…就…就只是反复交代我,每个月一定一定准时给它注满灵气!对对!就是这样!”
  “是吗?”老道的声音慢悠悠的,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你家中长辈现在何处?可否容贫道去拜会请教一番?也让我这老骨头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啊。”
  无形的网在收紧。曾珂脊背僵硬,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道长…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爸我妈…他们…他们都…都过世了…”她咽了口唾沫,苦涩和恐惧在口腔里交织,“我现在…就我自己了…真…真没法引荐了。抱歉…”
  “呵呵…”凌珏道长发出一声短促、意味不明的轻笑,浑浊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幽深了些,“原来如此…那你现今孑然一身,却又身怀此等重宝…难道…就从未想过其中的‘后果’?”
  后果?!
  就像一枚无声的巨雷在脑中轰然炸响!曾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唰”地窜上天灵盖,后背瞬间湿透!是了,这些日子,她满脑子都是盘算着怎么凑齐那该死的五万,怎么给这帮鬼魂续上那该死的灵气,过一天算一天,浑浑噩噩,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从未真正抬起头,看看这条疯狂透支的道路前方,究竟是深渊还是绝壁!如今,凌珏道长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自欺欺人的外壳——是啊!她手里有个宝贝!一个值得眼前这位老道反复试探的宝贝!而她呢?就像一个捧着金饭碗要饭的三岁孩童,不知死活地连续几个月都主动跑到修士窝点里来晃悠!这无异于羊入虎群!万一…万一这里有人起了歹心,或者某个过路的修士动了杀人夺宝的念头…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抵抗?!他们抢走了鼎,是不是还会顺手把她灭口,以绝后患?!
  这个恐怖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下意识地弓起,像一只受惊炸毛的猫,将手里的小鼎死死攥在胸前,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小小的铜鼎仿佛成了她对抗整个世界的唯一屏障,沉重得让她手臂都在颤抖。
  “道…道长!”她声音干涩发紧,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凌珏,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了极限,随时准备转身逃离,“您…您这是跟我开玩笑呢…对吧?”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浓重的不安和祈求。
  “曾小友,”凌珏道长平静地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样子,那眼神里似乎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道理…你应该也明白吧?”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曾珂心坎上,“既然没有守护灵宝的能为,那就莫要终日带着此等重器四处招摇。老道我自然不会抢夺你之物,”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可此地…并非只有老道一人啊。你知晓,这聚散之地,鱼龙混杂吗?你这月复一月在此出现,真能笃信旁人心无邪念?你可知道?”
  “知…知道…”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让她牙齿都在微微打颤。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仅仅是经济压力,更是这无法掌控的力量所带来的致命威胁!“谢谢…谢谢道长提醒!”她像是被毒蛇猛兽追赶,连“告辞”二字都来不及说,猛地一个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那道歪斜的朱漆大门狂奔而去!急促的脚步声在空寂而破败的庭院中回荡,尘土被她慌乱的脚步带起,呛入咽喉也无暇顾及。她只觉得背后仿佛有无数双冰冷贪婪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只要她慢一步,就会被那只无形的巨手抓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直到狂奔出那扇歪斜的大门,阳光重新灼热地刺在脸上,她才敢稍稍回头,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那座笼罩在蚊虫与腐臭中的“破别墅”。
  看着那仓皇逃窜、很快消失在门口的纤细背影,站在廊下的凌珏道长捻动着下颌的山羊胡须,脸上那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被打破,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探究意味的低语从他的喉间逸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