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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刺耳的嬉闹声和喘着粗气的安抚声逐渐消散在门廊,最后一批顾客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昏黄的灯光里。曾珂利落地拉下卷帘门,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呼——终于送走了。”她拍拍手上的灰,转身“啪”地一声按亮了屋内所有的灯,原本营造恐怖氛围的幽暗瞬间被明亮取代。她甩了甩微乱的短发,叉着腰,朝偌大且空空如也、但气氛诡谲的鬼屋深处清亮地喊了一嗓子:“行了!下班……不对,开会!”

      话音刚落,原本空寂的鬼屋仿佛活了过来。角落阴影处、破烂的道具箱后,窸窸窣窣地“走出”几个身影。他们熟练地摘下挂在身上的道具——苍白的面具、滴血的假牙、长而夸张的假发。一个瘦小的身影动作麻利地解开绳索,从天花板上“飘”然降落,抹了一把脸上流淌着的、只有特定人才能看到的“血迹”。

      “哎哟老板娘,”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身影,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那条长得夸张、湿漉漉的假舌头往回收,一边开口,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不是我说你,该接的年卡就得接嘛!难得碰见个胆子这么大的金主,眼都不眨要办年卡,你倒好,‘呃…呵呵…抱歉没有’——这不是把到嘴的鸭肉往外推嘛!”那过长的舌头被他胡乱卷着,说话还有点口齿不清。

      另一个看起来比较实在的声音立刻接上茬:“可不就是嘛!小珂老板,你看看咱们这地方,鸟不拉屎的,能有人踏破门槛来玩一次都是老天开眼。您倒好,送上门的银子不赚?再看看您那双鞋,”那目光毫不客气地瞟向曾珂脚下蹬着的旧运动鞋,“小半年前就是这双,现在还晃悠着呢!每月我们这点‘血汗钱’一发完,您兜里比脸还干净吧?再不想法子开源,别说您买鞋,咱们整个班子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喽!”

      曾珂眼皮都懒得抬,抱着手臂,视线从镜片后斜斜睨过来,语气凉凉:“我哪个月短了你们仨瓜俩枣了?要不这么着,这月开始,每人给我孝敬500块鞋钱,怎么样?我立马凑凑去挑两双‘好鞋’给你们开开眼?”

      “别别别!”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声音瞬间矮了八度,“老板您饶了我们吧!就这点钱,刚够交房租塞饱肚子,哪还有余粮接济您的玉足啊!”几人顿时蔫了,讪讪地陪着笑。

      “哼,舍不得就别在这儿唱大戏。得了得了,散了散了,看着你们几个就烦。”曾珂没好气地挥手赶人。

      “哎,老板娘那我们先走了啊。”几人如蒙大赦,收拾了随身的东西迅速消失在门外。

      待脚步声远去,曾珂的肩才稍稍松懈下来。刚才硬撑出来的老板架子消失不见,一股疲惫悄然爬上眉梢。她走到前台,从柜台下面摸出个袋子,里面是中午吃剩下的半个硬邦邦的烧饼。偌大的鬼屋重归寂静,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略显孤单的影子投在空地上。

      她环顾了一下这看似空荡荡、实则并非如此的空间,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语气比刚才严肃了许多:“咳,好了好了,无关紧要的下班了,真正干活的都听好了——过!来!开!会!”

      寂静在监控画面里依旧是纯粹的寂静。但在曾珂眼里,随着她话音落下,原本光洁的地板、冰冷的设备、空气本身,都变得“热闹”起来。各种形状、不同年代、身着各式各样生前服饰的……身影,悄然显现,或站或飘,安静地聚拢到她面前,姿态各异,有的残破不堪,有的表情茫然,但都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感。

      曾珂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精准地锁定在那位还在努力卷着长舌头的“绅士”身上。“张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批评你!第几次了?跟你说过多少次,舌头要收着点!你挂这么长干什么?怕谁不知道你生前是老板,连死了都要‘打领带’显摆身份是不是?生怕吓不死人?”

      被点名的“张总”——一个面色青灰、穿着高档但沾满不明污渍西装的中年男鬼,动作一僵,赶紧把还没卷好的舌头按进嘴里,努力做出恭敬且惶恐的表情:“是是是,小珂老板,我这不是……想着营造气氛……”

      “你闭嘴!”曾珂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锐利的眼神扫向众“人”,“我话没说完!”她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手腕处“流血”不断、脸色幽怨的少妇身上,“王茜,今天吹风的活儿是你负责的吧?你也算资深老员工了,那几个学生进来玩,你心里没点数?特别是那几个小姑娘,看着都快被风吹厥过去了!没听到我这边报警器一直在嗡嗡响吗?”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真要吓出人命,拿你们卖了填窟窿都不够!再说了,谁买你们啊?啊?!说话!”

      小小的空间里气氛瞬间凝滞。众鬼被她劈头盖脸的训斥压得都缩了缩脖子,或低头,或互看,眼神飘忽。面对这群实实在在的“孤魂野鬼”,曾珂确实有头疼的资本。

      “各位!”她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努力把道理讲明白,“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懂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开这个鬼屋,容易吗?顶着人看不见你们的压力,还得瞒天过海!知道为什么每个顾客都必须戴那个特制手环吗?那是我唯一的保险丝!真出事,被查出来是我责任,倒霉被抓去坐牢吃牢饭的是我这个大活人!你们呢?顶天换个地方晃悠,或者自己散了!想想你们活着的时候,难道还要死了也落个‘拖累小姑娘坐牢’的臭名,让小鬼戳脊梁骨吗?嗯?”

      她看着眼前这群形态各异的“同事们”,语气沉了下来:“今晚!必须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流程,从惊吓频率到道具距离再到风速控制,从头到尾再排查梳理一遍!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鬼群中传来七嘴八舌、轻重不一的回应。

      “王茜,”曾珂直接点了名,“你带大家仔细过一遍。我要细节,要安全!别再出纰漏!”

      “好的好的,小珂你放心去休息吧,这边交给我。”名叫王茜的少妇女鬼连忙应承,努力朝曾珂扯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尽管那表情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嗯。”曾珂点点头,转身准备回屋,临走前又特意回头,手指点了点正在努力把舌头塞好的张总,“张总,你新来的,规矩还没吃透,尤其要注意分寸!下次再敢不经允许就现原形吓人,看我怎么收拾你。真以为当过几天老板就牛得不行?” 最后这句的调侃意味让众鬼偷偷抿嘴。

      张总立刻挺直腰板(如果他还有腰的话),诚惶诚恐地回应:“收到!小珂老板教训的是!”

      这副过于认真的模样,倒是把曾珂紧绷的脸给逗得松动了一下。一丝笑意爬上嘴角,她看着张总,又扫过其他鬼影,忽然起了点促狭的心思:“诶,张总,你当过老板见多识广。知道牛怎么叫吗?”

      众鬼一愣,面面相觑。张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脑回路问懵了,紧张地思索几秒,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哞……?”

      曾珂忍着笑,继续问:“那马呢?马怎么叫的?”

      一个满脸“血迹”、身高只及大人腰部的小鬼头立刻兴奋地跳起来抢答:“我知道我知道!马叫‘吁吁吁’!” 他旁边一个同样“挂彩”的、看穿着像他父亲或兄长的男鬼,轻轻揉了揉小鬼乱糟糟的头发。

      曾珂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她慢悠悠地问:“嗯,牛会‘哞’,马会‘吁’。那合在一起,牛马是怎么叫的?”

      “牛马?”小鬼头歪着脑袋,一脸茫然,“牛马是什么东西呀?”

      “是牛和马杂交的新品种吗?没听说过啊?”另一个穿着花布衫的老婆婆鬼小声嘀咕。

      “不知道啊……”

      “还有这种东西?”

      众鬼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讨论越来越歪,从杂交生物到神话传说,热闹非凡。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几十双茫然又充满求知欲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曾珂,等着她的“权威”解答。

      曾珂看着这幕怪诞又有点傻气的景象,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她甩了甩短发,憋着笑,什么也没解释,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留下身后一群更加迷惑不解的鬼影。

      “茜姐,”一个穿着褪色校服的女孩鬼凑近王茜,声音怯怯地问,“你是最早跟着小珂老板的,她……一直都这么凶的吗?感觉比我们教导主任都吓人……”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曾珂关上的房门。

      王茜看着众鬼脸上或多或少的委屈和不解,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下来,手腕上那永不干涸的“血痕”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我知道,小珂刚才的话听着有点冲,她也是太着急了。压力大啊。”她顿了顿,环视着大家,“你们想想,她帮我们完成心愿图个啥?钱吗?我们可给不了她钱。开这鬼屋,风险大着呢。她完全可以放着我们不管,等我们时间到了自己消散掉,或者倒霉碰上有本事的‘大师’把我们打得魂飞魄散。可她偏不。”

      王茜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意和感激:“她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费尽心思开这个店,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有个安稳待着的地方,有机会了解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了却执念,好……安心走。你们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曾经鬼屋’吗?”

      众鬼纷纷摇头。

      “因为她叫曾珂。也因为她经历的特殊。”王茜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她打小父母就没了,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长大。这孩子天生就是极阴体质,从小就能看见咱们这种……不寻常的存在。小时候不懂,经常被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病怏怏的。要不是遇到一些特别的机缘和她自己的倔强,真可能吓出大问题来……我就是那时候遇见她的。”王茜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我那会儿浑浑噩噩,满脑子恨意,只想知道那个坑害我的混蛋到底在哪儿快活。是小小年纪的曾珂,自己一个人偷偷帮我打听,想办法引线,最后终于让那个欺骗了无数人的渣男所有‘女友’凑到了一起……”她想到那混乱而解气的场面,忍不住也笑了笑,但笑容很快又变得苦涩,“心愿了了,我本该走。可我看她那么小,又孤单,实在放心不下,就留了下来。”

      “所以啊,”王茜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位听众,语气恳切,“别怪她说话冲。她外表看着凶,心比谁都软。这破鬼屋赚的钱,养房子养设备,还要去四处打听你们各自的牵挂事,给谁都不便宜,都得花钱。她自己省吃俭用的。你们说说,她图啥?不就是图能帮大家一把吗?所以,我们都多上点心,别给她惹麻烦了好不好?别让她真的心寒了。”

      众鬼听完,陷入短暂的沉默。一个脾气暴躁的鬼瓮声瓮气地咕哝:“啧,活着开会,死了还得开!烦死了!”

      “唉,说得也对,老板娘她一个人撑着确实不容易。”张总刚才被训得最狠,此刻却也叹了口气,他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虽然身下是空气,“得,干活干活!别磨叽了。王主管,你带我们从入口排查起吧。”他算是认了这位临时会议主导者。

      回到小房间,曾珂反手锁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无论是人声还是鬼声。她把自己丢进浴室狭小的空间里。热水冲刷下来,带走些许疲惫。蒸汽氤氲中,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清水的痕迹沿着脸颊滑落,露出略显苍白但五官端正的脸庞。她伸手抹开镜子上的水雾,仔细端详: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弧度算不上惊艳,却很耐看。不是那种夺目的第一眼美女,却是越看越有味道的清秀类型。

      “啧,”她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明明长得也不赖嘛,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哪个没品位的大猪蹄子……”语气里带着点自怜自艾,又有点少女式的幻想。

      水流声中,咕噜一声从她肚子里冒出来。曾珂立刻垮下肩膀,脸几乎要埋进蒸汽里。“好饿……”她哀嚎一声,“真的好想吃一碗厚厚的、油亮亮的扣肉啊!肥瘦相间,入口即化……还有那酱汁浓郁、炖得软烂脱骨的红烧猪蹄……再来两根酥烂入味的酱排骨……” 光是想象,口水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口腔里疯狂分泌,强烈的饥饿感汹涌而来。

      “哎,算了吧……”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残酷的现实压了下去。她擦干头发,动作带着几分烦躁,“那个张总,死得不明不白,他老婆孩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这事还得花钱请人去查……哪有钱吃香喝辣啊……” 镜子里的少女愁眉苦脸。其实说实话,父母当年的保险金加上爷爷奶奶留下的房产遗产,对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可架不住她的“慈善”摊子越铺越大——流连世间的孤魂野鬼越聚越多,每个心里都揣着个未解的心结,一份未完成的心愿。这些事单靠一个普通人太难查清,最终只能找到特定的消息掮客。想想每次那人带着暧昧眼神看她时,嘴里报出的天文数字,曾珂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脑壳疼得厉害。

      一个危险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冒出来:“要不……我去追他?成了他女朋友,他总不能还好意思跟我算钱吧?枕边风一吹……” 这想法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不行不行不行!”她猛地甩头,湿漉漉的短发水珠飞溅,仿佛要把这“卑鄙无耻”的念头甩出去,“为了省钱就出卖色相?曾珂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王茜当年不就是贪图那渣男冒充富二代的身份才吃了大亏吗?你也要往火坑里跳?丢人不丢人!”

      她草草擦干身体,换上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把自己摔进单人小床里。就在眼皮子快要阖上之际,她猛地想起——顾客戴过的那堆特制检测手环还在前台充电呢!

      “真是操不完的心!”她认命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再次打开房门。

      门外,开会的场景暂停了。众鬼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她。眼神带着询问,还有一丝被训话后的谨慎。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曾珂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点,走过去拔掉手环的充电线,“我就是把这玩意儿拿进来充电。”

      “哦哦,好。”众鬼明显松了口气,纷纷点头,几个机灵的还咧嘴露出僵硬的微笑(如果能称得上微笑的话),仿佛在说“老板娘您忙,您不骂鬼就是好老板”。

      就在这时,那个脸上有“血迹”的小鬼头——小伟,突然从人堆里蹦出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小珂姐姐老板娘!”——这是他独有的、混合了亲近和尊敬的特殊称呼。

      已经走到门边的曾珂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怎么了,小伟?”

      小孩子的执着和好奇心是不分阴阳两界的。小伟扑闪着那双过于清澈的“大眼”(忽略满脸的“血污”),非常认真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呢!牛马到底是怎么叫的啊?”

      这个问题像个小石子,重新投进了鬼群这个小小的意识池塘,大家都安静下来。曾珂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调皮。

      “哦,这个啊……”她拉长了语调,看着小伟充满求知欲的脸。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推开房门。就在房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她对着门缝,用不大不小、清晰得足以让门外所有鬼影都能听见的音量,轻轻送出来两个字,语气干脆利落:

      “收到。”

      “砰。”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门外的鬼屋大厅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鬼——王茜、校服女孩、暴躁大叔、花布衫婆婆……几十双“眼睛”先是呆滞了一瞬,然后齐刷刷地、极其缓慢地,转移了焦点,不约而同地、意味深长地投向了同一个目标——

      ——那位刚刚被训斥过、并因为过于老实而第一个学会回答“收到”的张总身上。

      张总被盯得浑身发毛,他那条好不容易塞回去的长舌头,又差点因为过分紧张而滑出来一点。他脸色青中透红(如果鬼还能脸红的话),恼羞成怒,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看我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堂堂一个总!生前管着几百号人!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生意的大老板!怎么可能是‘牛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而,在众鬼沉默的、略带戏谑的注视下,他那句底气不足的辩驳,显得特别……响亮。

      “张总!”王茜带着笑意,却又故意板起脸提醒,“您又把舌头露出来吹风了!收好!”

      身体本能快过思想。张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利索地把那不安分的道具塞回嘴里,嘴里极其顺畅地、习惯性地回应道:

      “收到!”

      这声无比标准的“收到”在寂静的大厅里,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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