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病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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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波那头，林禄存放缓了语气：“哪儿都别去，我现在过去找你。”
他那边已经完全隐去了嘈杂，以至于虞安娜能清晰地听见这并不冗长的词句在他喉间反复坍塌。
“奶奶，我有急事要处理，过两天再陪您，”林禄存没有挂断电话，“今天算我的，大家想吃什么直接点，一会儿刷我的卡，里面有钱。”
“诶……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们，我们随时都有空的。”全场反应最快的是年纪最大的奶奶。
林禄存朝奶奶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他起身的时候，脸色还煞白着，一旁的林妈妈还担忧地嘱咐他：“开车小心。”
虞安娜见不到他的神色，只愣在原地，神游天外。
他很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应该没有让他知道自己准备去见姥姥吧？
虞安娜歪着脑袋蹲在原地——落枕真难受啊。
两人通着电话，一路上却谁都没有开口。
林禄存当真了。
虞安娜意识到他当真了，不敢贸然开口解释，担心他就此同她分道扬镳——或许当面道歉显得比较诚恳。
“你……”见到虞安娜的那一刻，林禄存连呼吸都滞住了，“你还好吗？”
“对不起……”虞安娜伸手把他拉进屋子里，愧疚道，“你别难过，别哭……”
林禄存忍住泪水，强装镇定地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头发上沾了什么？”
“我，我刚才……”虞安娜顿时手足无措，嗫嚅道，“我刚才又吐了……对不起……”
她把那节脏污的发梢握在掌心里：“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吐，我不知道……我不想吐的……”
“来，先坐下。”林禄存虚揽着她瘦削的肩膀，把她带到垫着沙发垫子的那一边坐下，嗓音发哑，“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我，我刚刚感觉你不高兴，想逗你，我不可能怀孕的……”虞安娜无意识地绞着手指，“我开玩笑的，我要是怀孕了，那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叫我安娜了，我改名叫玛丽亚好了。”
林禄存就坐在她的身边，隔着不足一只手臂的距离，看着她。
“你……你别生我的气，我真的没有恶意，我都没有谈过恋爱，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应该是我没有过性生活，哪里会怀孕啊……除非我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够无性繁殖的人类，这样的话你可以把我送去做实验，说不好能换点钱。”
她和林禄存对视片刻，又心虚地垂下眼眸，指节已经用力得开始泛白。
林禄存久违地笑了笑：“你应该庆幸我没有宗教信仰。”
“对不起，我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她还是低着头，脑袋中央是一个长得很标准的发旋。
“我担心你是真的，没生你气也是真的。”林禄存从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在虞安娜疑惑的目光里走进厨房。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瘦了很多？”他坐回她身边，仔细地用打湿的纸巾替她擦去发尾粘着的、早已变得干硬的呕吐物，“最近还好吗？”
虞安娜突然抬起头，眼里涌动着林禄存无法判断的复杂情绪：“你是林禄存吗？”
“是的，安娜，我是林禄存。”他不明所以，只是换了一张新的纸巾把她的发尾擦干。
这个在她心中盘桓了十载光阴的名字，这个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小声呢喃的名字，如此突然地，被另一个他说出来了。
如果现在死掉，也算值了。
“林……禄存。”虞安娜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一串泪珠在脸颊上滚成两道深深的泪痕。
“我不好。”她哽咽起来，“这个夏天太难熬了。”
虞安娜眼神空洞地望向阳台外的光景，姥姥的拖鞋，搪瓷盆里的陈土，高悬于空中的骄阳，除了不太平稳的气息，她看起来真是再平静不过了。
林禄存敏锐地从这种平静中察觉出不对劲来。
“林禄存，你看过《狼王梦》吗？是一本小说。”虞安娜艰难地说下去，喑哑的嗓音时强时弱，“我念小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个人都看，要交读后感……狼妈妈的第三个孩子，双毛，从小就平平无奇，狼妈妈为了培养其他两个更有希望成为狼王的孩子，从小就打压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贬低他，忽视他，养得他一天比一天软弱。”
“后来，狼妈妈只剩下双毛……就用极端手段驯养他，最后他真的在和狼王的对决中占了上风。可狼王偏偏在临死之前，发出最后一声象征王权的嚎叫，这一声唤醒了双毛天性里的懦弱和自卑——从小到大，狼妈妈说他不行，他就是不行的，狼妈妈让他去争夺狼王的荣耀，他也乖乖去争了，可是……他本来就是不被寄予希望地养大的，从小，狼妈妈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言语，都在告诉他：你不可能成为狼王……双毛早就被养废了啊……”
话说到最后，虞安娜的声音已经哑得微不可闻。
“安娜。”林禄存拉过她被她自己绞得隐隐发紫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虞安娜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屈了屈手指，再没有别的动作。
林禄存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与她平视：“你不是双毛，也不会成为他。”
“你不了解我……”她疲惫地扬起唇角，“妈妈让我去考研，考了两次，我都考不上，她就让我去考公，我也不想考，第一次拒绝了她，她打了我。后来她的确没有再劝我考公，转头想让我结婚生子，做个家庭主妇……我也反抗了。”
“你知道吗？我爸爸来过了，他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可我还是不愿意服从他们的安排，他就不要我了……妈妈也不要我了，但她有时候会偷偷藏在这里，监视我。”虞安娜突然凑近林禄存，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就在门外面，有时候在镜子里，我见过她的眼睛。”
“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逃出妈妈的计划……”她苦笑着，伸手指了指餐桌上一片五彩斑斓的资料书，“你看，我还是在考公。”
林禄存捏捏她的手心，浅浅笑着：“所以，虽然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你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啊……”虞安娜迟钝地眨了眨眼。
“你的身体已经替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林禄存定定地看着她，“抛开你父母的影响，你说自己最近过得不好，真的和备考公务员这件事一点儿干系都没有吗？”
良久，她回握住他的手：“好像是哦。”
“还没吃早餐吧？”他问。
虞安娜把他的手腕掰过来，手表上的时针已经走过十点的位置：“刚刚不想吃。”
“不想吃也吃两口，你现在瘦成这个样子，我真怕过两个月刮台风把你卷到天上去。”他站起身来，打算往厨房走去，“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我给你做点儿。”
虞安娜跟着他站起来：“你上次给我的饺子还有，还剩了点什么包子，没留意。”
“你要还想拉着手，等我做完早餐再给你拉着，好不好？”林禄存扬了扬两人依旧牵在一起的手，笑得很温柔。
她满眼都是他笑得弯弯的眼睛，连他眼角并不明显的细纹都让她感到如此亲切，她忽然不想松开他温暖的手掌。
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眼前这个林禄存是自己的家人，她该有多幸福。
“平时都蒸着吃的吧，给你做个煎饺怎么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禄存已经蹲在冰箱前，“只剩下这么少了啊。”
虞安娜看着冷冻层里孤零零的七八九个冻成石头的饺子，略显委屈地开口：“虞杰森来这里住过两晚，他一顿能吃二十多个，吃了好几顿，把我的吃完了。”
林禄存爽朗地笑了两声：“我上回在学校碰见他，他说好吃，让我下次给你包多几个。”
“真不要脸。”她撇撇嘴。
“没事儿，等过段时间放假了，多给你包几种馅儿，”他把那几个幸存的饺子取出来，“我看你这冰箱……放两百个不成问题。”
她站在一旁，盯着林禄存把饺子一个接一个放在锅里，慢吞吞道：“这么多……”
“放在冷冻不容易坏，”他用筷子给锅里的饺子翻面，“中午想去哪里吃？”
虞安娜心直口快：“哪里都比我自己做的好吃。”
“你现在这嗓子……”林禄存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筷子等饺子煎好，“想吃粥底火锅吗？不过车程久些，要一小时。”
她思考了一会儿，歪了歪脑袋：“出去吃吗？”
“嗯，”他笑着说，“咱们去兜个风，晒晒太阳。”
“那你可以先等我洗个澡吗？”她问。
“好，吃几个煎饺再去，不着急。”林禄存把金灿灿的煎饺们都倒进一个颇有年代感的瓷盘里。
“又要多洗一个盘子了。”虞安娜惋惜道。
“懒鬼。”林禄存端着盘子往外走，“你洗你自己就行了，盘子我来。”
她打起精神，用力地点头：“好的长官。”
她扭头就用牙签戳起一只饺子，“斯哈斯哈”地往嘴里塞。
察觉到林禄存无可奈何的视线，她自豪地解释道：“让你少洗一双筷子一个碗。”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谢谢。”
“安娜，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有没有想过去看医生？”林禄存开着车，“总这么吐……对身体不好。”
“其实我知道妈妈从没来过我这儿。我上网查过资料，无缘无故地恶心、呕吐，偶尔幻听幻视，无法集中注意力，容易疲劳，食欲下降，有的时候会眼前发黑、头晕……很像是抑郁的躯体化症状。”虞安娜条理清晰，神色平静，“虽然我暂时没有办法确认这是不是因为身体的某些硬件出了问题，但我从小到大的体检数据都非常正常。”
“嗯。”林禄存应了一声，没有插话。
“我也想过去看医生，但我不想吃药。所有精神类药物，我都不想吃。既然不吃药，那去医院有什么意义呢？我要诊断结果也没有用，除了我自己，没人在意我的心理状态……连我自己都没那么在意。”
“你可以认为我讳疾忌医，逃避现实。”虞安娜越说，语气和措辞就越发生硬，越发蛮不讲理，似乎是要告诉林禄存离她远些，更不要试图帮助她。
“安娜，我很在意你。”林禄存缓缓道，“今天接到你的电话，我害怕你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所以丢下了家里的长辈亲人，赶来找你。”
虞安娜惊讶地看向他，磕磕绊绊道：“我不知道……对不起。”
“我说这话，不是要你向我道歉，”他接着说，“我是想告诉你，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不可能放弃你。”
“为什么？”她不解道，“我的爸爸妈妈都放弃我了啊。”
“因为你是虞安娜。”林禄存笑了笑，“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原来虞安娜有一个叫林禄存的朋友不想放弃她。
“嗯，我们是朋友。”虞安娜看向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大片农田，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谢谢你，不想放弃我。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我能理解你不想吃药的想法，不过在我看来，去医院看看没什么不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既然你本来就认为自己不需要药物也能克服这些问题，这就说明你并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讳疾忌医——你根本不害怕面对疾病。”
林禄存轻轻笑了一声：“这么说吧，医生能出针对性的专业建议，这能帮你分辨自己是真的生病了还是只是正常的情绪起伏，需要强制给药的是确诊严重精神疾病的患者，不会是你，安娜。”
“如果你在思考费用的问题，据我所知，穗城去年就将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疗费用纳入医保报销范围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报销，只要你说你愿意去看病，费用我来出。”
车厢里很安静，林禄存的语调起伏不大，关切的字句娓娓道来，像一眼清凉微温的泉水，缓缓流入虞安娜的心田，病树前头，枯木终将逢春。
虞安娜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落枕的脖子，还是固执地偏头看向窗外，任由眼泪流了满脸，任由自己哽咽难言，任由自己沉溺在密闭空间中，沉溺在当下恍如白驹过隙的心有所依。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不吃药吗？
真的能做到勇敢直面一切残酷的现实吗？
这一切都会过去吗？
不论花多长的时间，林禄存都会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好起来吗？
真的……不会被放弃吗？
这所有的问题，虞安娜不敢问，更不敢预设林禄存的回答。
妈妈曾经告诉过她，任何感情都有被消磨干净的一天，不论是多么要好的两个人，也总会走到两看生厌，分道扬镳，永不相见的一天。
虞安娜是个胆小鬼。
她不敢赌。
她不敢拿林禄存去赌。
“安娜，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林禄存明明正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虞安娜却能感觉到，他的余光里有自己的身影，“会好起来的。”
虞安娜好像听见，林禄存让她相信他。
能把饺子煎得这么好吃的人，怎么会是言而无信的人呢？
可她还是固执地扭着头，还是淌着泪，还是不说话。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稳，挡风玻璃前，是一家招牌特别打眼的“添记粥底火锅”。
“锅”字不知道为什么被摘了下来，只剩下“添记粥底火”五个大字。
虞安娜被店家残缺的招牌逗笑了。
“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病吗？”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