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人》路路江

19、心愿

　　虞安娜在姥姥的躺椅上窝了一晚，醒来时腰酸背痛还落枕，头只要往左扭一点就疼得像被阎王爷抽筋似的。

　　电量只剩百分之八的手机被她摁亮的那一刻，来自老妈的数条消息涌入手机屏幕。

　　整整二十七条语音信息，没有一条不是六十秒。

　　成串的小红点就像是老妈怒气值即将爆表的提示灯。

　　“虞安娜，妈妈真是太对你失望了！白养你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个破笔记本，你居然敢不认爸爸妈妈，居然敢不回家了？白眼狼，为了一个垃圾，就为了一个垃圾，你居然敢这么对你的父母？天底下哪里有像你一样没心没肝的不孝女？传出去我和你爸得被人笑死！”

　　……

　　“你说说你，大学学个没有用的专业，哪个公司会特地招学管理的员工？我告诉你，那些在管理岗工作的员工不是关系户就是打拼了几十年的老员工，哪里轮的上你们这些应届毕业生？你这种专业不去考公考编，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好工作？能有什么前途？”

　　“不就是让你见个男孩儿吗？你至于又跟家里置气又不给客人面子吗？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啊？你怎么变得这么坏了呢？你怎么能变得这么不听管教了呢？你那个朋友是你叫去的吧？你怎么敢欺骗妈妈？你们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就是他教坏你了？我早都跟你说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长得太好看的尤其要谨慎，那都是要来害你的！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妈妈那么辛苦生下你，怎么会害你啊？你这个憋闷的性子，人也没什么能力，我让你结婚有错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妈妈的话呢？你看你姐姐艾米，你看看妈妈，也没有工作啊，结了婚成了家一样能生活得体面，你怎么就是不动脑子想想呢？”

　　……

　　“现在你爸爸生气了，不让你回家，你赶快跟他认个错，你是他的亲女儿，他会原谅你的！你就听妈妈的行不行？动脑子想想行不行？”

　　“虞安娜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蠢，这么不明事理，这么不听爸爸妈妈话的孩子啊？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让我生出这样的女儿来报复我啊？”

　　“你不知道妈妈每天都很辛苦吗？你不知道妈妈都是为你着想吗？你别以为你姥姥留了个房子给你你就了不起了，天底下每一个孩子都得听父母的话！古代的男女结婚就是父母之命，现在妈妈管你一下怎么就惹着你了？啊？”

　　……

　　好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原来动的是老妈的情，晓的是老妈的理。
　　虞安娜从来没资格发表任何意见。

　　她不想听见老妈的声音，于是把语音信息一条一条地转成文字，可转成大段大段的文字以后呢？

　　满屏的问号和感叹号就能被无视吗？
　　充满老妈遣词造句习惯的语篇就能够被忽略吗？
　　老妈的控诉和指责就能当作从未存在过吗？
　　她违背了老妈想法这个事实就能被当作从未发生过吗？

　　手机里的文字又飘起来了。

　　它们像苍蝇一样毫无目标地乱撞，忽大忽小，忽明忽暗，那些小小的问号倒悬过来，变成一只只小小的鱼钩，“刺啦”一下，钩住虞安娜的眼角，往斜上方飞去，撕裂她的眼帘，刺痛她的皮肤，生生地将她的眼睛扯成一双吊梢眼……

　　那些苍蝇嗅到血腥的气味，倏地聚成一团，拧成一股，直直地往她裂开的眼皮里冲去……

　　虞安娜有一瞬间看不见任何光亮。

　　她不知道是苍蝇把她的眼球分食掉了，还是自己闭上眼睛了。

　　右手拇指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恰好落在了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时隔数月，虞安娜再次听见了老妈的声音。

　　“啊！”虞安娜惊慌失措地把手机往墙面扔去。

　　物有所值，大几千的手机看起来毫发无损，只有十几块的钢化膜表面布满蛛网似的裂痕。

　　老妈的声音仍旧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呕……”
　　虞安娜踉跄地跌进洗手间，堪堪用手臂支撑在洗手池的边沿，承住上半身的重量，让她能够立在镜子前。

　　她吐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不记得自己前一天吃了什么，或是有没有吃过东西，白色的是水煮蛋吗？

　　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视线，笼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灰色空间——这就是传说中的平行世界吗？这个空间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对她的真实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吗？这都不是真的，对吗？

　　虞安娜感到喉头一阵灼痛，是不是自己的胃酸已经快把扁桃体给腐蚀掉了——太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扁桃体发炎了。

　　她吃力地咳了两声，漱了漱口。

　　她没再看镜子里的虞安娜现在是什么样子，转身走进房间。

　　破旧的木制书桌上是那个棕色的羊皮笔记本。

　　昨晚她看完以后，忘了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口灌进来的夏风把为她翻了页。

　　二十一世纪的阳光恰好落在了民国时代的扉页上，落在【林禄存】三个飞扬的钢笔字上。

　　林禄存，林禄存，林禄存。

　　十年前，13岁的虞安娜第一次翻开笔记本，第一次在这件无人在意的旧物中，窥见了林禄存的半生风华。

　　自此，夙夜难忘。

　　可是他早在百年前就失了音讯，或许垂垂老矣，或许黄土枯骨，他如何再次睁开眼，如何能来见百年后的虞安娜？

　　虞安娜只好当自己是少女情怀，黄粱一梦，痴心妄想。

　　既然林禄存在那边，姥姥也在那边，虞安娜为什么不能也在那边呢？

　　为什么她还要在这世界上，如同油灯一样苦苦熬着？

　　为什么虞安娜要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呢？
　　为什么虞安娜不能只是姥姥的孩子呢？
　　为什么虞安娜不能是虞安娜呢？
　　为什么连虞安娜自己都找不到虞安娜呢？

　　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为什么？为什么？

　　虞安娜又躺在姥姥的躺椅上，摇晃着。

　　要是能像姥姥一样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那得是前世积过多少德，修了多少福分啊。

　　她想着想着，猛地睁开眼。

　　——她认识一个林禄存。

　　如果睡着就能死去，在死去之前，能不能再听听林禄存的声音呢？

　　哪怕只是相同的名字，哪怕不是她心里面的林禄存。

　　她也能心满意足了。

　　虞安娜脚步虚浮地走到墙角，拾起自己的手机，想都没想就拨通了林禄存的电话。

　　她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不知道林禄存有没有在忙，不知道他方不方便接电话，不知道会不会惹他生气。

　　她只知道这个电话号码属于一个笑起来很难停下的林禄存。

　　属于一个饺子包得很好吃的林禄存。

　　属于她的朋友——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林禄存。

　　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可她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她只要听听林禄存的声音。

　　她想在死前满足自己最后一个心愿。

　　然后，然后她就能去见笔记本真正的主人，能见到真正的林禄存了。

　　“安娜？今天这么早。”林禄存噙着笑意的声音裹在一团嘈杂中，涌进虞安娜的耳朵里，“怎么不说话？”

　　这是林禄存。
　　她满足地笑起来。

　　一直没有听见虞安娜开口，他显得有些疑惑：“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虞安娜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活像一刻不停地讲了一个月的话。

　　林禄存紧张起来：“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么哑？”

　　她还是很高兴，还是很想听对方多说两句话：“我……刚刚吐了。”

　　“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他的语速明显快了许多，却仍旧温和。

　　“我……”虞安娜听出来他明显的焦急，想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担心，可她向来做不到有话直说，“我没事，最近三天两头就吐一回……可能是怀孕了？”

　　“什么？！”林禄存被她这句沙哑的鬼话给震住了，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怀孕了？！”

　　他被吓得手一抖，把手中举着的紫砂小茶杯摔了个粉碎。

　　今天是高考后的第一个周六，林禄存的奶奶兴致大发，召唤出自己的一对儿女、儿媳女婿、以及包括林禄存在内的三个孙辈，还有大孙媳妇儿和双胞胎曾孙女儿欢聚一堂，并且放话让林禄存敞开肚皮吃，吃多少，奶奶都请得起。

　　于是才有这么一出周六早上八点的四世同堂。

　　方才他一句掷地有声的“你怀孕了”震得在场的男女老少一言不发、神色各异、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如坐针毡。

　　而林禄存脑子里正闪过无数种不幸的可能性。

　　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前段时间和家里闹翻搬出来独居、沙哑的声音、没精打采的语调、一反常态地给他打电话而不是发信息、疑似怀孕……

　　她才这么年轻，正处于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明明上次见面看起来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脸色红润，还能开怀大笑，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我……”她慢半拍地察觉到他异常的情绪，开口解释。

　　我开玩笑的。

　　“你在哪儿？”林禄存打断了她，语气中隐隐有些怒意，严肃道，“在家是吗？”

　　“啊。”虞安娜愣愣地应了声。

　　多么完美的冷笑话，不是吗？
　　年纪大一点的人都喜欢把玩笑当真吗？

　　虞安娜疑惑，虞安娜不解。
　　不过今天以后也不需要她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