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十章 京城-李文禄(五) ...
-
1996年秋天,就在七十六岁的杨宝凤在京城高远的蓝天下兴兴头头地盘算着自己的新生活时,坏消息来了。
一天,禄哥儿因为便血,去医院检查消化道,被发现患了直肠癌。
病灶已经发展到中晚期了,确诊三天后就安排了手术。直肠被切除了大约五分之四,原本的消化道末端也失去了正常排便的功能。医生在禄哥儿的小腹上人工造出了一个瘘管,从此,禄哥儿永远要带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粪袋。
手术结束后,杨宝凤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杨家屯的李向荣。但李向荣听不懂那些医疗术语,一直缠夹不清地问来问去。
“……简单地说,就是P眼儿不能用了,在肚脐眼儿下面重新开了个洞,代替P眼儿。”杨宝凤只好这样浅白地解释。
此话一出口,她下意识地想到,老话儿常说,人不能作孽,一旦作了孽,养出来的孩子就会没有P眼儿。
那么,禄哥儿落得如此结局,到底是谁作了孽?是她自己,还是王吉途?她禁不住这样想。
也许都是吧——她当年不该把禄哥儿这样一个孩子带到人世上来;王吉途不该为了掩盖禄哥儿与他的父子关系,杀了张嫂、赵妈和孟校长。也许张嫂没那么无辜,但赵妈和孟校长肯定是无辜的。
如今,事隔这么多年,这句老话儿到底还是应验到禄哥儿身上了。
可怜的禄哥儿。
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真的有眼。
这样想过之后,杨宝凤反倒平静了。
平静下来她才注意到,白安琪看上去比她更平静。
切掉了一段直肠之后,李文禄整个人似乎都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刚从麻醉中清醒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把向荣和外孙女给我叫来”。要知道,他此前几乎从不主动提及留在杨家屯的女儿李向荣,更不用说刚过百天的外孙女了。
李向荣听到父亲癌症手术的消息,抱着刚过百天的女儿,近乎神速地赶来了,身后跟着她的丈夫洛宏伟。
她来到医院时,李文禄还住在ICU(重症监护室)。
ICU的大铁门外,并肩站着杨宝凤和白安琪。
“奶,我们来了。”她略过白安琪,直通通地对杨宝凤说。
杨宝凤怔了一下。
李向荣一向都称呼她“二姨奶”,就像罗林和罗兰从前叫杨宝琴为“大姨奶”。如今忽然改口称她为“奶”,这说明李向荣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的儿子。当年杨宝琴告诉禄哥儿身世的时候,李向荣并不在场。那么,告诉她这个秘密的人,很可能是福姐儿。
“哎。”杨宝凤有些局促地答应了一声。
“奶,我爸怎么样了?”李向荣问。
“我也说不好,让你安琪姨跟你说说吧。”杨宝凤微微一侧身,把白安琪往前让了一下。
白安琪就很简捷地说:“是这样的,向荣,医生说你爸的手术很成功,病变部位都切除干净了,现在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还要在ICU病房里再观察一天,到了明天上午,就能转入普通病房了。”
“那现在怎么才能进去看看我爸?”李向荣还是问杨宝凤。
白安琪接着说道:“再过一会儿,到了中午十二点,会有半小时探视时间,一个患者可以进两个家属。你爸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所以我们也不用进去喂饭。等会儿ICU开门了,你们两口子就进去吧。”她看了一眼李向荣怀里抱着的孩子,“不过,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抱进去,到时候你就得问问ICU里的医生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李向荣只得向白安琪点点头,嘴角象征性地往上挑了一下,做出的微笑表情看上去很抽象。
手术虽然基本上很成功,但李文禄并没有痊愈。
经历了半年漫长而痛苦的放化疗,癌细胞到底还是发生了肝转移,也就是说,他从一个直肠癌患者变成了一个肝癌患者。
他又被推进手术室,切除了一部分肝脏。
这次手术后,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杨宝凤和白安琪,患者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做放化疗了,而肝癌是最容易复发的,至于何时复发,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说得更直白些,李文禄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李氏房地产公司和装修公司的管理都压到了白安琪一个人身上。她变得加倍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偶尔才来医院看一眼已经进入了临终关怀阶段的李文禄。
李向荣的女儿太小,还在吃奶,她一两个月才能来京城看父亲一次。
只有杨宝凤每天都在医院陪他,偶尔才回别墅给自己换洗一下。就连1997年的春节,她都是在病房里陪李文禄一起过的。
房地产公司的人也经常来探望李文禄,说是探望,其实主要是找他给一些文件或者票据签字。
一天午后,两个中年男人来病房看李文禄,其中一个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电脑包。
杨宝凤认得这两个人,差不多一年前,就是他俩把她从省城接来京城的。
“二姨,你带身份证了吗?”李文禄虚弱地问。
“带了。”杨宝凤点点头。
“那你跟他出去办点儿事。”李文禄喘嘘嘘地说。
杨宝凤就跟着拎黑色电脑包的那个人走了,另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陪李文禄。
“阿姨,我是小唐。您还记得我吗?”那人边走边问。
“记得,记得,”杨宝凤忙说,“去年就是你和小蒋去省城把我接来的。”
“对啦,阿姨您记性可真好。”小唐说。
“我们去干什么?”杨宝凤问。
“啊,李总让我带您去银行办个业务。”小唐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直接带她去了医院门口马路对面的工商银行。
在银行的业务等候区里,小唐坐在杨宝凤旁边的座位上,低声对她说:“阿姨,李总让我带你来存款。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其他人说起。”
说罢,他把黑色电脑包的拉链拉开一点儿,让杨宝凤看。电脑包里装的不是电脑,是钱,满满一包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据小唐说,是整整一百万。
杨宝凤几乎惊呆了,本能地想起了当年王吉途在马车上把三根金条交到她手上的情景。
轮到她去窗口办业务时,小唐帮她申领了一张银行卡,把包里的钱都存进了卡里。
当柜员让杨宝凤给银行卡设置密码时,小唐在她身后一米远的红线外说了一句:“阿姨,你可一定要把密码记牢了。”
杨宝凤想了想,戴上柜员向她提供的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在输密码的小键盘上很小心地敲下了六个3,按了确认键。
回到病房后,小唐把几张银行回单和新办的银行卡一并交给李文禄过目,就和小蒋起身告辞,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了李文禄和杨宝凤,气氛一时竟然有些尴尬。
李文禄伸手拍拍床沿,示意杨宝凤坐过来。
杨宝凤就走过去坐下。
李文禄把那张银行卡放到她的手上,拉住她的手,说:“妈,这是我给你的养老钱。”
只听到这一个“妈”字,杨宝凤就立刻泪流满面。
李文禄轻轻捏捏她的手,继续说道:“这笔钱,你就先这样存在这张卡里,一定把卡和身份证都收好了,对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对谁也不要说。不能让白安琪知道,也不能让我姐、我哥和向荣两口子知道。”
杨宝凤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文禄说的“我哥”是指罗树。
她哭得更厉害了,反握住李文禄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弟弟呀……妈对不起你呀……妈不要你的钱,你留着治病吧……听你叫我一声妈,我立刻就死了都值啦……”
“妈,妈,你先别哭,听我说。”李文禄虚弱地摇晃着杨宝凤的手,“万一有人来了,我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杨宝凤终于止住了哭,抹干眼泪,听李文禄说道:“妈,这笔钱是我自己攒的,不在公司的账上,白安琪也不知道。这个钱我留着没用,你也知道,我的病不是花钱就能治好的。过些天,等你回省城了,你就找个工商银行,把它换成定期存单,光利息一年就不少。”
他喘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的两家公司现在都是白安琪管着,她是个精明女人,哪天我没了,就算我立了遗嘱也没什么用。你可能不知道,我那个房地产公司是融资办起来的,现在还欠着银行好几千万的债呢;那个装修公司一直是赚钱的,可惜好几年前就划到白安琪名下了。我们现在住的那栋别墅很值几个钱,但当初办房产证的时候加了白安琪的名字,至少有人家一大半儿,到时候向荣分不到什么……”
杨宝凤本来对李文禄的话听得似懂非懂,现在听他提到了向荣,感觉忽然有了一个抓手,就跟着说道:“孩子,我有退休金,有公费医疗,其实用不到你的钱,你放心,你放在我这儿的这些钱,我回去就都交给向荣。”
“不,不,千万不要。”李文禄一急,又喘息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妈,这笔钱就是给你养老的。如果有一天你没用完,剩下了,你把其中的二十万块给我哥,我对不起他,把他祖上传下来的宣德炉给卖了。”
此言一出,杨宝凤不由得一愣——禄哥儿怎么会知道这么久远的事呢?
“我姥活着的时候,有一回跟我娘偷偷提起过,说老罗家传给我哥一个宣德炉,我爸给我留过三根金条,都在你手里收着呢。那时候我还小,没见过这些东西,但是记住了。后来有一回东院的火炕倒烟,我自个儿翻修了一回,发现这两样东西都砌在炕洞旁边的砖垛里,妈,是你砌的吧?”
杨宝凤就点了点头。
“我当时正打算做箱包生意,没有本钱。那金条一个就六两多,挺沉的,我想没人买得起;那香炉是铜的,但毕竟是古物,我上省城的文物市场悄悄打听了一下,说是能卖三万多块钱。我就把它卖了……”
听到宣德炉被卖了,杨宝凤有一瞬间的惋惜,却听李文禄继续说道:“那三根金条还盘在炕里呢,我没动过,就留给向荣吧,现在能值差不多三十万,要是留住了,以后应该还能升值。钱可能会越来越毛,但金子永远是金子。
说到向荣,我最担心她。她不肯念书,也没什么出息,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嫁的那个洛宏伟也没什么能耐,哪天我要是没了,搞不好会吃苦。妈,你记着我的话——我听说杨家屯附近要修公路了,这是个好机会。你回去之后,劝劝向荣两口子,让他俩把咱家那个大院套改成农家乐,吃饭住宿打麻将都有的那种,早点儿下手,应该能挣到钱……”
杨宝凤听了,也觉得李文禄说得有理,一个劲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