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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 ...


  •   盛治十四年,庚寅十二月,小寒。

      所有人都说,这是京城近十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朔风肆虐,呼啸着将延年殿前的幔帘掀起一角,寒意瞬间灌入室内。

      侍女将头低下,小心翼翼地向门内投去一瞥,殿内寂静无声,唯有一道清减修长的身影,此刻正一动未动地端坐在龙榻旁。

      宏顺帝睁开双眼,还未置一词,便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待他将气顺下,这才转过头去,盯着身侧沉默的人影,有些费力地道:“你是......”

      那人并未作答,只将面庞复又向宏顺帝靠的更近。宏顺帝抬起头,仔细瞧了片刻,方才缓缓呢喃:“原是长晏......今日你怎得来了?”

      沈泽舒闻言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向宏顺帝屈膝行礼。他低眸垂首,语气满是恭敬妥帖:“臣闻得陛下近日身体抱恙,实在放心不下,这便才擅自入宫,还望陛下恕罪。”

      “原是一些陈年旧疾罢了,只因着恰逢今岁寒冷难当,这才难免加重了几分。”宏顺帝抬了抬手肘,欲将上身支起,只是方才稍一用力,腕间却即刻便传来一阵刺骨剧痛,激的他周身冷汗淋漓。他“嗬嗬”地喘着粗气,眼前一片金星弥漫,尝试再三后始终无果,最终只得依旧躺回榻上。

      “陛下所言极是。天下谁人不知我朝太医院医术绝伦,阎王三更收人魂,院判留人到五更。”沈泽舒直起身来,向窗边走去。薄暮渐垂,飞鸟四散,他抬起指尖,掀开案几上那赤金麒麟香炉的兽口,添了一银勺香料进去。

      “只是,如若身中久经薄发的奇毒,纵是医圣在世,也自难查究病根所在。”他向宏顺帝望去,似笑非笑地将话题一转:“陛下以为这味熏香如何?”

      香雾氤氲,很快便顺着线线寒风在殿中扩散开来。

      宏顺帝阖起双眸嗅了嗅,半晌神态如痴地开口:“艳而不媚,妖而不俗,馥郁悠远,当真世无其二。”

      “关于这香的由来,不知陛下如今是否仍还记得。”沈泽舒将香料盒拾起,置于掌中把玩道:“此香名唤醒华,一经出世便千金难寻。臣托人访遍名山大川,也只独为您寻来这几钱。这醒华看似平平无奇,妙却妙在只消燃的指尖大小,满室便瞬间恰似幽兰初绽,袅袅不衰。然陛下可知,此香亦有一致命弊端?”

      未等宏顺帝开口,沈泽舒便又自顾自道:“醒华之弊,便在于其中一味原料带有致幻毒素,若是长期烧焚,毒素便会在用香者体中堆积沉淀,游走于条条经脉,最终腌浸骨髓的每一丝缝隙,叫人酥软无力,神思溃散,身痛如同万蚁蚀。”

      他顿了片刻,嗤笑一声开口道:“这些年来,陛下对醒华喜爱颇深,即便再节省不过,终是也燃的只剩下这最后一点了。”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难怪你今日未得召见便贸然进宫......”宏顺帝双目圆睁,脖颈一仰,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斑驳地溅在墙面上。

      “这局你布了五年,朕却从未察觉半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指节泛白,紧紧抓住雕花床沿。

      “沈泽舒,你蛇蝎心肠,害人性命以此为乐,此生你必当难入黄泉,不得好死!”

      “取乐倒是谈不上。”沈泽舒将窗推开,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味瞬间便淡去几分。

      “只是臣不忍看着陛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崩殂罢了。”

      “逆贼,逆贼......”宏顺帝强撑着身体转过头去,向殿外怒吼,“罪臣沈泽舒,欺君罔上,贼心狠戾,还不来人速速将其拿下!”

      门外霎时间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过片刻之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周遭很快便再次重归平静。

      “陛下不妨猜猜,这前朝后宫,到底有多少是臣的人?”沈泽舒负手而立,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悠悠启齿。

      “陛下尽管去喊,臣今日倒要看看,这般生死攸关之际,最终会是哪位大人前来救您圣驾。”

      “这不可能......”宏顺帝将头低下,眼中满是惊惧,“朕身边从来皆是忠志贤良之臣,又岂会受你妖言蛊惑,便轻易违背君臣之义?”

      “陛下这便又错了。”沈泽舒摇了摇头,面容映在摆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我等之间,不过都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已。”他放松的靠在桌畔,语气淡淡,“毕竟真心与我而言,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宏顺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个音节。

      自他登基称帝的那一刻起,便只高高在上地听惯了盛世赞歌。临政十四载间,虽犯过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可举国上下倒也仍称得上河清海晏,百姓安乐。自己本该亦如先贤明君一般盛名永存,流芳百世,可到头来,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事态便早已开始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一直挺胸阔步,昂首向前,从未在意过在日光普照下,长立于身后的那一片阴影。那是一潭漆黑的浊水,不断奔腾搅动,没过肩膀,没过头顶,最终扼紧他的心脏,将他桎梏,令他窒息。

      “陛下可是累了?”见他不言,沈泽舒俯身向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药碗,步步向他走去,“陛下恕罪,臣现在便来服侍您用药。”

      墨色的药汁在碗中肆意翻涌,一如那潭漆黑的浊水一般,不住的奔腾搅动。

      “拿开,朕不喝!”宏顺帝用尽余力一挥,将药碗掀翻在沈泽舒身上,苦涩的药渣顷刻便粘了一身。沈泽舒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条丝帕,仔细拭去衣间的片片脏污,而后浮起一丝狭促的笑意。

      “真可惜啊,洒的一滴都不剩了。”他在榻边坐下,向宏顺帝温声道,“陛下,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许是沈泽舒的举动太过反常,一阵难以言说的恐慌拼顷刻间自宏顺帝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不断向后撤去,身下床褥的一角半垂在地,显得凌乱不堪。

      “你想做什么?”宏顺帝咬牙切齿,“你敢!”

      “臣有何不敢?”沈泽舒慢条斯理道。他向宏顺帝睨去一眼,宛若自地狱而来的阎罗,语气却仍是那般不悲不喜。

      “你以为杀了朕,今天便能活着走出这延年殿吗?”宏顺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沈泽舒的手腕,“林将军一定会来救朕,他会替朕将你挫骨扬灰,曝尸荒野,让你化作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脱!”

      “林将军?”沈泽舒的动作一滞,抬眼向宏顺帝望去,面容上闪过一丝嘲讽。然而只消一息之后,他很快又低下头,将宏顺帝握在他腕间的指节根根掰开。

      “林将军,或许吧?”他向宏顺帝笑笑,“如此陛下最好现在便开始祈祷,在自己死前能等他到来。”

      说罢,他未再理会宏顺帝的怨毒诅咒,只将丝帕折成三叠,抬手向宏顺帝的口鼻处覆去。身下人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沈泽舒挑了挑眉,复又加了些手下的力度。

      一秒,两秒,三秒。

      他感到自己震耳欲聋地心跳与宏顺帝喷吐出的病气一起渐渐平息下来了。

      宏顺帝瞳孔涣散,面色惨白,再向下看去,骨瘦嶙峋的手正绵软无力地搭在床畔。沈泽舒端坐片刻,将手中的丝帕揉作一团扔在地上,随后站起身来,面色平静地唤侍女端来热水净了净手。

      “传陛下口谕,”他向侍女淡声吩咐,“陛下恶疾缠身,倍感孤独,即刻宣太子往延年殿,为陛下侍疾。”

      侍女福了福身,紧赶几步向殿外跑去。暮色渐沉,月影已隐约至梢间而上,洒下清晖。沈泽舒在桌前坐下,呷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忽然哂笑两声,落下一滴泪来。

      风势又大了几分,仿佛带着一股乖张的戾气,将窗棂吹的砰砰作响。门外偶尔响起一两声嘶哑的鸟鸣,却很快便被风声掩盖,了无生息。

      未几多时,一道挑着灯烛的身形影影幢幢地立在窗外,紧接着耳畔传来几句低声交谈。侍女叩了叩门,向殿内低声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沈泽舒站起身来,向前走去,与推门而入的沈泽煊迎面相对。沈泽煊的一只手放在衣领上,见到是他,怔愣片刻,随后开口问道:“怎么是你?”

      “陛下身体抱恙,我前来探望,这便就打算离开。”沈泽舒向他颔一颔首,错身向殿外迈去。只当他方才踏出殿内,将门阖上,脖颈间却已为一把寒凉的利剑抵住。

      他转过头,与徐承义那双淬着怒火的眸子默默相对。

      “原是徐将军,好久不见。”沈泽舒笑了笑,缓缓将双手举起,“我本以为此行滴水不漏,没想到到底还是百密一疏,为人走漏了风声。”

      未待他落下话音,身后便蓦然传出一声悲鸣。沈泽煊踉踉跄跄地扑向殿门,用力拍打着嘶吼道:“沈泽舒,你这个奸佞小人!父皇向来待你宠爱有佳,谁料想你竟下此毒手,谋害父皇性命!”

      “你将我关在殿中算什么本事,今日我若不能将你一剑毙命,父皇颜面何存,大俞颜面何存!”

      沈泽舒闭了闭眼,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前传来一道肃穆凌冽的男音。

      “太子殿下稍安勿躁,如今昭王世子已为臣等所控,却不知其是否仍留后手。若贸然放您出殿,届时伤您贵体,只怕会前功尽弃,得不偿失。”那人说着,向沈泽舒望去,眉峰紧锁,却在与沈泽舒目光交汇的那刻,又犹豫着将视线错开。

      “林涧寒......”沈泽舒敛下眉眼,轻笑一声,“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

      “长晏。”林涧寒翻身下马,在沈泽舒面前站定。更深露重,夜色已然十分浓稠,却因着他身后军将手中擎着的火把,将天际染的通红。

      他将手抬起,似是想要触碰沈泽舒的面颊,却在望见沈泽舒颈间的那把长剑时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退后半步,悄无声息的与沈泽舒拉开距离。

      “今日之事,或有误会相扰作祟。”林涧寒思忳片刻,沉声开口,“你先随我回去,待到查明真相,我定还你一个清白。”

      “如你所见,真相昭昭。”林涧寒话音刚落,沈泽舒便淡淡开口作答,“是我千虑一失,事已至此,我愿赌服输。”

      林涧寒顿时哑声。他恍然向沈泽舒望去,双目赤红,眼底尽是惊错与不可置信:“这么多年来,我竟从未察觉,长晏,你究竟是为何......”

      “有时候,要一个人的命,并不需要理由。”

      分明已是命悬一线,沈泽舒却仍然眉眼微展,甚至不甚在意地向林涧寒笑了笑:“我向来如此阴险歹毒,因此这些年来,到底是你看错了人。”

      见林涧寒还欲再言,徐承义咬了咬牙,低声相劝:“将军,为将者,当品行刚淳,忠君无私。属下知世子向来助您良多,您亦与他关系亲厚,可如今他重罪难消,您愿意念及往日情分,不下令当斩便已是宅心仁厚,却为何还要与他纠缠不清,甚至为他脱罪?”

      脆弱的脖颈已然为剑刃划破出一道细微的伤口,血珠凝结其上,宛若一朵妖冶盛放的花。沈泽舒向林涧寒摇了摇头,缓缓将手放下,做状后退。徐承义见状面色一凛,手腕一转,向沈泽舒的胸前使力刺去。

      林涧寒反应不及,只觉周身血液一阵逆流,未经多想,便惊呼开口:“且慢!”

      然沈泽舒只是极快的闪了闪身,待众人回过神来,那把原本握在徐承义手中的剑已然落在了他的手心。他将剑锋指向众人,随后从腰间抽出一条泛黄的碎布,扔进门前尚未熄灭的灯烛内。

      兴是布上沾了油渍,灯烛霎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火舌攀上幔帘,亮着渗人的白光,又凭风借力,顺着窗棂一路烧进殿内。众人呆愣片刻,瞬间乱作一团,慌忙仓促着涌上前去灭火。徐承义瞪了沈泽舒一眼,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先捂起口鼻,破门入殿,摸索着寻找沈泽煊的身影。

      林涧寒站在往来人群中,与沈泽舒相对而立,身边的声音仿佛离他愈来愈远,最终只剩一片嗡鸣。他眨了眨眼,听见自己轻声问:“如此这般,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沈泽舒却只是笑笑,他垂下眼睫,向林涧寒道:“绽如昙花,转瞬凋谢,我这一生,原本便该是这样了结的。”

      他将手抬起,剑锋划过纤长的脖颈,身体卸下力来,向身后的烈火中倒去。

      “景之,我来亲自动手,绝不会让你为难。”

      大脑仿佛被重物袭击一般,只余一片钝痛。林涧寒飞身上前,奋力伸手,最终只抓住了一片宛若惊鸿的衣角。

      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侧,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夜色长明,在冲天的火光中,沈泽舒最后一次望向他,无声启唇,向他说道,

      “林涧寒,此生漫长,盼你珍重。若有来生,唯愿你我二人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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