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夜航船 ...

  •   我生于某某某某年。这是一个传说,一个从抚养我长大的男人口中听来,从邻居家的姐妹们口中得知的传说。

      养父告诉我,说我出生那天下着大雪。

      你记错了吧?一个金发碧眼的姐姐像是蒲公英一样飘过来:大叔你捡到他的那一天明明有很大很亮的太阳。随后他们就会对我究竟生在怎样一个天气里进行辩论,有些觉得大雪符合一个苦命弃儿的生平,还有一些仅在阐述她们的记忆。

      “所以哀梵,我的生日并不重要。”我弯下腰,告诉发尾齐肩的小女妖。她看起来不像是会一下子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产生兴趣,我想也许是有谁和她说了什么,才会让这个孩子对一个早就被遗忘的日子如此在意。

      实际上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惊讶竟然还记得如此久远的往事。我原本以为这些都已经和同伴一并死去了,足够幸运地等到石棺被开启的人毕竟不多。于是我轻轻拍拍哀珐尼尔的头顶,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在拒绝某些事情之后摸摸她的羽冠当作安抚。

      菈玛莲将女儿送来巴别塔时,凯尔希和特蕾西娅都有些讶然,只有我还没对萨卡兹十里不同音的语言融会贯通,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当菜市场砧板上嘴巴一开一合的脱了水的鳞兽。所幸凯尔希还记得她曾经的老师如今变成了半文盲,而特蕾西娅和大女妖都是优雅的女性,对这些特殊情况充满耐心,两人等待凯尔希从中翻译,告诉我河谷的打算。

      她说,她觉得巴别塔是个很适合开阔眼界的地方。

      “而且这是哀梵主动要求的,殿下。”说到这里,以半截黑纱遮挡面容的大女妖终于流露出些许作为母亲的担忧,“就当作是我个人的请求吧,博士……请您一定要照顾好她。”

      听到这样的话,我将目光投向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至多十一二岁,但萨卡兹已经教会我不要用普通人类的刻板印象去揣测他们,所以她的年龄可能比这个数字要大一些。发尾齐肩,修剪得很整齐,在尾端卷起一点弧线。眼睛是肉红色,穿着一身装饰凯尔特结的女妖传统服饰。

      就像特蕾西娅所时常调笑的那样,我实在不擅长拒绝,何况是一个母亲在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战争中得以保全。所以我拒绝凯尔希的转达,用不太流利的萨卡兹语告诉这位女士,巴别塔的“博士”会尽全力确保哀珐尼尔的安全。

      而那是我和哀珐尼尔的第一次见面。

      在和菈玛莲女士还有哀珐尼尔本人接触之前,巴别塔中很少能够看见女妖的踪影。特蕾西娅说这是女妖王庭独特的立身之道,就像总是生活在高塔里编织命结的巫妖,还有热衷于给自己圈养一些储备食物的血魔,萨卡兹总是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这也许不包括被迫伪装成黎博利的哀珐尼尔。

      河谷女妖的确不太经常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比起这个,她们在传说里更像是报丧的死神和带来灵感的缪斯。哀珐尼尔对于这些由他人强加到女妖头上的诸多形容不屑一顾,唯独会对Misery脱口而出的一句“黎博利小姑娘”耿耿于怀。

      我听Scout说,Misery于两分钟前,在给术师干员做示范念咒施术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今日第六次。

      如果对方没有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可能直到咒语自动解除之后依然会觉得,他只不过是劳累过度导致的身体不协调,或者疏于锻炼而对施术的咒语有些生疏。

      “虽然我们看着感觉挺好玩,但Misery下午就要参加一些外勤任务,施术的时候总是咬舌头还挺危险的。”率先来找我的是Ace。

      如果他脸上的笑容没有那么明显的话,我就会觉得他是在全心全意地为友人考虑。

      萨卡兹男人诚恳地鞠躬致歉,说自己再也不会把河谷女妖错认成黎博利,也不会把灰黑色羽毛的黎博利认成女妖,请无所不能的术法大师哀珐尼尔替他解咒——当然,如果女妖大人还没消气的话,等他结束外勤任务回到巴别塔再继续也可以。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哀珐尼尔?”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作为家长代理人,替小孩处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Misery和Ace都没对哀珐尼尔小小的报复生气,比起咬六次舌头,他们更在意巴别塔居然来了一位女妖。

      小姑娘摇摇头,在Misery的面前轻轻挥了挥手:已经解开了。

      我看着Misery对着办公桌上的一支笔念了几句,笔尖因此变得锋利如刀,并且这过程中,他没有咬过一次舌头。送走几位巴别塔的干员,才反应过来对方把我用来签文件的笔改造成了一把小刀,听哀珐尼尔说,只要我想,它甚至尖锐得能够割开人的喉管。

      不,哀珐尼尔,能够割破喉咙的刀不会帮我签文件。

      我告诉她,如果文件没有按时处理完的话凯尔希医生就会生气。

      医生生气都是很恐怖的。

      对于这一点,哀珐尼尔可能还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和巴别塔的其他人相比,她和阿米娅作为唯二的两个孩子都太过乖巧,还没来得及见到凯尔希作为医疗部部长时说一不二的那一面。

      总之,不要惹医生。我在被凯尔希抓到之后附到小女妖耳边这样说:至少在犯了什么小问题的时候不要被抓到。

      然后我就听见她同样凑过来,用同样的气音讲,凯尔希医生说以后让哀珐尼尔来监督我按时入睡,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可以对我施咒。哀珐尼尔讲话的声音和一只小猫在怀里叫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在那时候就觉得女妖也许就是天生的歌者,发音的声调和语气都如同莱塔尼亚剧院里那些演员。

      遗憾的是我对艺术没有太高深的鉴赏。

      “哎呀,哎呀……”我拉开距离,想要去摸耳羽的手半路拐弯,最终落到哀珐尼尔的头顶。我突然想起来她曾告诉我这顶象征丧钟王庭之主身份的羽冠上被她和母亲一同施加了一些用以防御的措施,譬如触摸到就会昏睡过去的咒言。

      凯尔希来办公室本身就是因为我又在熬夜,黑咖啡一杯接着一杯,要是因为不小心摸到哀珐尼尔的羽冠就达到她废了许多功夫也没成功的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也不太意外。不过哀珐尼尔倒是看出我的顾虑,主动牵起我的手,放到脸侧,又顺着脸颊的弧线向上直至两侧纯黑的鸦羽。

      “没关系的,博士。”她站着已经比我坐时还要再高一些了。

      “您是被允许触碰女妖羽冠的人,所以不用担心会因此昏睡——虽然我的确是来劝您歇息的。”

      雾霭一样灰蓝的头发是什么时候长过肩膀,我不记得了,那一点微小的变化被拆解得更加细碎,均匀地分布在每一个日夜。她的眼睛依旧是鲜活的色彩,我看见有一粒烛火在她的曈中点燃,像是血肉一样跳动着脉搏。直到从办公椅上起身,进入单独开辟出来供人短暂歇息的卧室,我的手始终被她牵着,好像从办公桌通往卧室的几步路是一片需要有人牵引才能走出的芦苇。

      哀珐尼尔不是多话的孩子,更多时候她都保持着沉默。像这样的小姑娘被关在房间里太久说不定会觉得烦闷,所以我和她说,如果觉得无聊随时可以去找其他人玩。而她仅仅是摇头,指着书架上一本看不清书脊上刻印的标题的旧书,问我能不能看看这个。

      这些书你都可以看的,哀珐尼尔。

      我记得那是一本关于萨卡兹历史的典籍,来自前代魔王的私人收藏,只不过这种过于晦涩的遣词造句对于阿米娅来说还有些深奥。我没问她是否能够读懂,这样难免有些轻视了一位女士的能力,实际上那本书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全部读完,在一开始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如今则纯粹是没有那么多心力去逐字逐句地将其解读。

      “如果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告诉我,我去替你问问特蕾西娅殿下或者凯尔希医生。”

      “……不可以直接问您吗,博士?”

      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但是我觉得我真不一定能答上来。

      拒绝小女妖需要很多勇气,还有很坚定的内心,因为哀珐尼尔的眼神像是在控诉,而我的心肠硬得如同石头。

      是这样的,哀珐尼尔,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清楚。思忖了片刻,在红瞳的少女看起来快要落泪之前,我告诉她,实际上我远不如她想象当中那样无所不知。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真理不曾被发现,还有太多知识没有被习得,也许今天认为的正确,到了第二天就会变成错误。相比之下,一个人的存在太过渺然。

      “你不能期待一个人就可以教给你所有,这也是菈玛莲女士同意你来巴别塔的理由。”

      我一边说,一边思考河谷女妖究竟是在用什么样一种方式教育幼童。

      哀珐尼尔在一开始似乎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没那么亲近别人。萨卡兹如今的魔王小姐看见她像跟着母亲那样坠在我身后,往往要弯起眉眼,揶揄我是不是多了条长着羽毛的小尾巴。

      不。

      我在那个时候对特蕾西娅说,哀珐尼尔比起尾巴,更像是我的学生。但老师也不是无所不知,要不然我也不会经常被凯尔希抓到在熬夜和用黑咖啡续命。

      说到这里,我看见原本还差点要哭出来的小女妖没憋住笑。她足够聪慧,猜得到我的特殊之处,只是没想到我会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她提及。

      “那么,博士,我可以理解为您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吗?”

      回答她的是不轻不重弹在额头的手指。

      我看见她捂着发红的那部分皮肤,眼睛里充满了意外,随即鼓起脸,悄无声息地说了些什么。

      然后我就连着打了四个喷嚏。

      自从哀珐尼尔被凯尔希授予了掌控我睡觉时间的生杀大权,办公室里就多添了一把椅子,放在我旁边。小女妖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当指挥官助理,比如一截不知道从哪只倒霉动物身上取下,尚未来得及进行更进一步处理的肋骨,或者一本用女妖自己的语言写就的咒语集。她很慷慨地在闲暇之余和我分享这一切,告诉我女妖如何制作自己的骨哨,而那些像是枯枝一样瘦长的文字又如何去辨认。

      某一天她在睡前为我吹了一首流传在萨卡兹之间的摇篮曲,就和记忆里属于数万年前的那些差不多,纯美的梦境之中盛开着玫瑰与百合,而温柔的母亲会用怀抱安抚她被噩梦惊醒的孩子。我不知道哀珐尼尔是否有在这些音符和旋律之中加入来自女妖的声音的魔力,所以才会入睡得如此之快。但当我对已经熟稔起来的小姑娘这样说之后,她叉着腰站到我面前,用眼睛瞪着我,同时指着已经续了第八次黑咖啡的马克杯。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

      像这样的指控对于哀珐尼尔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不妨碍她借着这个机会提出一些要求。如果我要找什么借口拒绝,对方就会把其他人搬出来,说这是凯尔希,特蕾西娅甚至是她母亲菈玛莲都点头同意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连菈玛莲都要参与进来?

      “那么好姑娘,你想让我干什么呢?”我事先告诉她,完全接手课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不管怎么样,误人子弟这种事情都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哀珐尼尔在原地转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终又看向我,只不过现在的神色远没有之前那样自信。她说:我不知道。

      那就留到下次吧,等你想清楚的时候再来找我,我会等你的。

      “真的吗?”

      “语言是有魔力的,你比我更清楚承诺的份量,不是吗。”

      有很多传说故事都在告诫人们要信守诺言,至少在女妖面前别试图耍心眼钻空子,因为你早晚会见到她们——通常是临死之前。我想了想,又在刚才那句话后面补充:前提是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小女妖闻言,跑过来伸手来捂我的嘴,告诉我以后不要对女妖说这种话。

      “我以为你们对生死并没有很难放下。”摸摸她的头顶,将对方安抚下来之后她才松开手。在我的记忆里,女妖所在的王庭被称作是“丧钟王庭”,照理来说应当见过更多的死亡和殒落。而哀珐尼尔她自己也和我讲过,说她有时候也会跟随母亲离开河谷,前往卡兹戴尔的某处,或者某位王庭之主的病榻与遗骸所在的地方,用骨哨奏响挽歌。

      但是这不一样……博士……这不一样……

      她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眶之中盈满泪水,有几滴危险地坠在眼睫末端,只要有轻微的颤动就会顺着重力滴落。

      我没想到会把哀珐尼尔弄哭。对于巴别塔其他人来说,生死不算很重要,很多人在决定跟随魔王的脚步之前是刀尖舔血的雇佣兵,第二天的太阳不一定每天都会比意外先到。我摘下手套,蹲下身,仰起头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像是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眼睫的末端,看起来如同淋了一场大雨。

      “对不起,哀梵,我向你道歉。”我忘记哀珐尼尔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像这种年纪的孩子在干什么呢——读书,旅行,找个心仪的对象谈一场恋爱——总之不是像这样跟着一位战场指挥官,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我知道哀珐尼尔会在一些干员的陪同下等到战斗结束之后来到前线,站在源石晶簇和铳枪硝烟气味刺鼻的战死者之间,为亡魂吹奏哀乐。卡兹戴尔的皇家双子都知道,包括凯尔希和菈玛莲,他们相当默契地瞒下这件事,并且充满默契地为小女妖的举动创造一个足够安全的环境。如果不是Scout突然说漏了嘴,我一直以为哀珐尼尔只是在关注巴别塔战后幸存的士兵。

      你要活下来,博士。

      我听到她小声地说。我第一次希望她能够在语言中加入萨卡兹的魔力,以此来让未知的前路有一个明确的落点。

      因为我明白,女妖从不说谎。

      那天以后,哀珐尼尔愈发地黏人,甚至要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我的卧室门前,等着我无可奈何地侧过身让她进来。像是被Ace他们从战场某处抱回来的一只小猫。至于那只猫,它一被带回巴别塔就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

      在哀珐尼尔的请求之下,凯尔希板着脸勉为其难地兼任了一次兽医,给那只小猫正骨,打石膏,然后输营养液,注射疫苗。Scout一直在担心能召唤出Mon3tr进行清场的医生会不会手上一个用力把小猫的腿彻底掰成两截,凯尔希告诉他:只要我想,我能把你的腿骨也掰成两截。Mantra和Misery毫不客气地发出几声嘲笑,让他不要再试图惹怒医生。

      孩子们对一个脆弱的生命总是很感兴趣。我经常看见小女妖牵着阿米娅的手,从休息室走到医疗部,轻轻推开模糊了人影的玻璃门,到小隔间里去探望那只猫。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凯尔希把这件事情交给了我。

      她说目前战场情况还算稳定,即便是指挥官也能够得到那么几天的休假,当然,如果不想休假的话也可以干点别的事情。我不敢猜测凯尔希会再给我安排一些什么样的工作,怎么想都觉得大概率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内容,比如对着几乎要掉下书页的词典翻译古萨卡兹语写就的文献。

      她竟然还说翻译完之后再顺便写篇论文?

      这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一切都尚未发生。没有战争,没有矿石病,没有源石,也没有这些结合了动物与人类一些特征的生物。而我依旧在大学的校园里为课业苦恼,想着该如何赢得今年的奖学金,然后将一叠钞票塞进信封寄给我的养父。

      “语言学的话还是另一个人更擅长吧。”

      话音未落,我愣怔一瞬,原本正在看文件的凯尔希也抬起头。她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那个人,恰巧这个时候哀珐尼尔带着阿米娅找了过来,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小猫。

      ……那就去吧,博士。她说,那个小家伙刚好也到了需要换药的时候,而我之前修过神经医学,怎么也算是个半个医生。

      关于从前的事情被再一次掩盖过去。

      哀珐尼尔走在我旁边,她的个子已经能到我的肩膀。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牵住,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而她只是笑笑,向我展示她和阿米娅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这是为了防止掉队,博士。”话是这样说,但我真的不太明白从医疗部的一个隔间到另一个隔间是否真的这么容易掉队。阿米娅对哀珐尼尔的说辞接受良好,甚至主动与她十指相扣,说这样牵着会更紧一些。小女妖笑吟吟地学着阿米娅的样子和我的手指紧握,我从她散下的发间闻到一阵浅淡的花果香,肩上用作装饰的轻纱在她身后飘成羽翼的模样。

      “……”

      我叹了一口气,呼唤她的名字。

      “哀梵。”

      她停下脚步,垂着眼睑:我在这里,博士。

      我恍惚之间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一位从河谷之中穿过云雾来到面前的年轻姑娘长发卷曲如同水波,橙花编织的花冠戴在她的头顶,举止优雅地提着裙摆淌过蜿蜒的河。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哀珐尼尔,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在罗德岛的指挥官办公室内想起来,那是在梦里。

      在她与我分别的长久岁月里的我的梦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