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们爱过又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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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关于黄昏的谈话随着霞光一道隐没入黑夜，彼时仍旧被年长者唤以真实姓名的年轻女妖就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习惯。
他时常提着法袍过于长的衣摆，在几乎每一天的傍晚来到巴别塔某个鲜有人至的地方，用血肉一般的水红色眼睛静静地等待天穹之上的火轮向西坠落。
他在那时候已经不算年幼了。
就像其他萨卡兹一样，少年的身形抽条，像一棵被无意中栽下扦插的树，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于身后投下一道挺拔的影子。而巴别塔其他干员，无论是否熟识，对他的称呼也从戏谑的“小女妖”变成带有几分真情实感的敬重的“Logos”。
只有博士，只有博士还会像过去一样轻轻地唤他“哀珐尼尔”。
对方谨慎地牢记关于那三次真名的咒语，倘若遇到什么急事，也仅仅是连声呼唤两次，并在第三次时学着来自河谷的大女妖，用歌唱般上扬的尾调叫他“哀梵”。
他有时候会在甲板或是舰船的舷部遇见博士，看到对方少有地摘下面罩和兜帽，让长长的发辫自然而然地垂下。她的手里有时空无一物，有时则在指间夹着一支用以提神的薄荷烟——凯尔希医生和特蕾西娅殿下严格管控了博士的咖啡因摄入，她不得不寻找替代品。
作为指挥官和学者的博士足够敏锐，能够从寥寥数语当中重新构建起一个从未涉足过的战斗环境，在面对病人的时候，也往往能够比医疗部那些经验老道的医生更快察觉患者的问题所在。可惜这一切正如同上天赐予她天赋，得到的同时必然要收走一部分，对于战斗，还有发现他人的目光，这位来处未知的年轻女人就显得有些茫然。
于是Logos很好地藏匿了自己的身影，甚至用不着书写隐蔽的咒言，他只需要让身形溶进建筑的影子里。他还没有意识到博士究竟是为什么会如此专注地等待太阳的坠落，以至于忽视了周身的一切。包括从空中一闪而过的羽兽，距离她所站立之处有数十米的戈壁上匆匆滚走的一蓬枯草，当然，还有隐藏手法实在拙劣的他自己。
Logos将目光从落日转移到仅有半面墙之隔的博士身上，看着她的侧脸在天光之中逐渐变得红润，直到整个人都被染上粉色。他从未在平日里的博士脸上见到这样的色彩，长时间待在指挥室和医疗部的博士往往皮肤苍白，苍白得在人造冷光下显得透明。
卡兹戴尔入夜之后总是会降温。黄昏时，细缕的微风已经从远处缓缓地吹来，动作轻快地来到他们面前，柔和地吹起垂坠的衣袍和落在胸前的鬓发。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这样的博士，轻风没有抚平额间无意识蹙起的眉峰，红日无法驱散她周身所含有的些许冷硬。她像一尊石像，漠然地接受一切，再依照他人的祈愿而用锉刀和锥子将自身再度雕琢。
Logos无从想象博士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见证四十五次黄昏，见证火焰的沉睡，雪花的苏醒，还有被日升月落浸染透的人间烟火。原本想要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再一次被束缚，这一次，他几乎是在恐惧。
向来以言语威慑世人的女妖在此时噤声。
夕阳将世界照成血色，红黑的枯树，吞噬了一切色彩的顽石，霞光也为博士镀上金红。
——如同一截燃烧的红蜡。
在女妖栖息的河谷，哀珐尼尔有时会看见母亲和姐妹们的手中执一盏烛台，轻轻地将其放到开阔的谷地。白里透着些许黄色的蜡烛在手掌的翻覆间被点燃，她们吹响骨哨，吹开流窜于谷中的云雾，让哀婉的悲歌溶入其间。
他恍惚之间又听见姐妹们的齐唱，河水一样漫过口鼻，却扑不灭点燃博士身躯的那一粒火光。
猩红逐渐减弱，就像伊比利亚又一次迎来海洋的潮落，夜色无声息地浸润大地。Logos看见血色从博士的身上褪去，她真正地变成一尊上了色彩的石像，指间的薄荷烟被落日点燃，又被月色熄灭了零星的火。少年依旧保持他可贵的沉默，安静地站在原处，没有出声，没有离去，只是留在那里。
他从自己的胸腔里听见低沉的钟声，又从腹腔中隐约听闻渺远的乐章。
他想起流传在女妖之间的古老传说，如果一个妖精，一个萨卡兹，在月圆之夜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得到对方的应答之后就能够将其带入世界的间隙。年轻的女妖还不敢用这样一个身份来形容博士，他仅仅是觉得，这也许能够抹去博士身上的悲伤。
女妖常年品尝着死亡与离别的哀愁，在更久远的过去，女妖甚至追随着死亡的脚步抵达这片大地的每一处，为死者报丧。他因此能够清晰地看见博士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忧思，她活着，却分分秒秒地在经历死亡。
犹豫片刻，Logos作出一副刚刚来到此处的模样，在原地踱步伪造出行踪，直到博士终于能够察觉到这声响。她转过头，发尾在空中摆过一个柔和的弧线，见到来者的第一眼，博士双目之中的茫然有了一个明确的落点。
“原来您也在这里，博士。”年轻又可靠的巴别塔干员克制且有礼地向指挥官颔首，他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已经等候了许久。
博士身上的哀愁变得浅淡了，但没有完全消失，紫金的双瞳让Logos有一瞬间以为那是悬挂在天边的第三轮月。她一如既往地温和，眉眼像水一样汇聚在面庞上，Logos见过她用这副表情给阿米娅和其他被巴别塔救下的孩子讲故事，也见过她带着这副表情逼退了卡兹戴尔的摄政王。
一声叹息不受控制地从未来的女妖之主喉中挣脱。
……到我身边来吧，博士。
他一边说，一边向对方靠近。
博士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女妖的咒言，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遗忘所有本应发生的动作，可哀珐尼尔从没有说这方面的话——打断她思考的是近在咫尺的干员。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需要微微地仰起头才能看清哀珐尼尔的眼睛，猜到他水红的眼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已经长大了。
她想，菈玛莲女士发现哀梵已经长大了吗？
站在面前的青年神色如常，像是闲聊一般，开口问道：博士，今夜的月色如何？
实际上他们都不需要再多看哪怕一眼，也知道这时候月亮多大，月光多稠。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我们爱过又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