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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杯酒 ...

  •   不是熟客,很难知道这里藏了个酒馆。羊肠小巷,走到最后是绝路,在这时转个弯,推开那道隐蔽的小门,走完一段黑暗的廊道,才能看见一灯如豆。

      只容两人的一室之内,周嘉演坐到了店主人的对面。店主人似乎在等她,她的桌前早已摆了一个酒杯。

      “给我倒杯酒吧。”

      他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给她倒满了。

      “我明天……”

      店主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但周嘉演和店主人认识了七年。他不能说话,也不必写字,她知道他想说些什么。第一句,是你明天要去做什么。

      在饮酒时与店主人相谈,是这几年新养出来的习惯。周嘉演与他沉默相对了三年,第四年,店主人备好了一叠写好的纸。每回他们交谈,店主人拿出来的第一张纸,写的都是“你明天要去做什么”。

      周嘉演只有在出发前会饮酒。

      “我明天……”周嘉演拿起酒杯,饮了第一口,“要去见我师傅。”

      店主人抱着酒壶的手顿了一顿。酒客从前所回答的,从来都是些小事。要去修我的剑,要去找一匹马,要去换一袋米,要去买一件冬衣……酒客今日提及了一个他人。

      店主人知道酒客是个剑客,不知道酒客有师傅。

      ----- 第一杯酒 -----

      周嘉演很久没对人提起过李问春了。

      很久有多久,到明天正满十年。

      周嘉演这个名字,就来自于李问春。

      十二年、还是十三年,在那个与富庶二字不沾边的村子里生长了多少年,她记不太清了。那时她没有名字,村子里的人叫她,叫的都是“李三的闺女”“李家的丫头”一类。村子里的人也不在乎年龄,孩子能拿得动锄头了,便跟着父母去田里耕种;若是女孩,还得记着在日头落下之前赶回家里烧火做饭。太阳烈得烤化了天地,低头看刚翻的土都是晃动的。等它烤红了天,就急匆匆跑回家,把柴扔进土灶里,眼睛被熏得流泪,脚下踩着板凳手上拿着锅铲,分毫不差地炒菜。那样的日子无所谓是第几日,能感觉到的只有春冬秋夏。什么时节播种,什么时节丰收,如此而已。

      李问春是在一个秋天来到村里的。她穿着一身与村里的人差别不大的、打着补丁的布衣,

      头发用一根发带束起,全团扎在脑后。她的身后背着一柄用黑布裹起、又大又重的剑。她和村子里的人一样都姓李,但只是一个过路人。

      过路人走近了田垄,李家的丫头见到了李问春。

      “能借我一口水喝吗?”女人问。她把自己带到田里的水壶拿起,递给了女人。

      她想必是走了很久的路,咕隆咕隆地,李家的丫头听到水壶里水流出的响声。声音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李家的丫头知道,水壶的水从全满变成半满,又从半满转空。女人把水壶还给她的时候,她把水壶倒转,只看见了最后有一滴水珠,在她的眼前落入黄土地里。

      女人把她的水喝光了,接下来的半天,她都没有水喝了。李家的丫头没有料想到她的善心会让她吃半天的苦。

      李问春来的那个秋天,李家的丫头来了初潮。在村里人看来,那代表她长成了一个女人,可以嫁入另一个家里,为村里的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忙新一家的农忙,同时给父母换几袋米、一头猪。那是很厚道的价格,足够一家老小吃穿一年。李问春喝水的时候,父亲正在旁边一块田地上,与他人谈论她的聘礼。

      “能高高兴兴过一个年,轻轻松松再过一个秋。”父亲是真心高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叠在了一起。

      “你要卖掉她吗?”

      李家的丫头听到女人说话时,愣了一愣。她转头,看见女人已经站在了父亲的身边,手指指着她的方向。

      女人接着说:“那不如卖给我吧。”

      父亲本来要发怒的,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把婚嫁讲成买卖是对他的污蔑。男婚女嫁,以聘□□,村子里天经地义的事,怎能用商人粗鄙的话来讲。但李问春随即打开了自己腰间缠着的小包,取出了两贯铜钱。父亲不说话了,目不转睛盯着李问春手中握着的铜钱——够买两头猪,顶一个半李家丫头。

      李家的丫头被女人带走了。她回家收拾了自己的衣服,给水壶续满了水,跟着女人离开了村子。她的全部行囊不过是一个小包裹,还不如女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一半大。

      被订给一个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又卖给另一个女人,不知道要被带去哪儿:李家丫头的命从来不在她的手中。村子里少了一个李家丫头,也没有人感到惊奇。日升日落,稻长稻熟,村子里的日子本来如此。

      不过,李问春能走出村子,其实是件奇事。许多女人误入了村子,逃洪而来或是离家出走,这一切在村里人看来都无关紧要。误入村子的女人都留在了村子,成为谁的妻谁的母。柔顺的能在田垄上种地,反抗的则被链子一锁,关在家里。李家的丫头知道村子里有不少这样的女人。但一直到李问春走出村子许久,都没有人来追。李家的丫头频频回头都不见人影,终于确定了——她真的会被这个女人带走。

      为什么没有人追她呢,李家的丫头想了一会,看向了李问春身后背的那把巨剑。

      她能走那么久的路,大约是因为她带着那把剑吧。李家的丫头猜到了因果。

      走过了又一个村子,日已西沉。女人许是累了,坐在了路边,喝了一口水——自然是李家丫头的水。李家丫头跟着她坐下,看看日头。如果还在村子里,这是要做饭的时刻了。人看了眼李家丫头。

      “我是李问春。”女人说,“日后你是我的徒。”

      李家丫头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徒,但她点了点头:“我姓李,没有名字。”

      “你不要与我同姓。”李问春没有解释原因。她想了想,说:“你叫周嘉演。”

      她同样没有解释原因。周嘉演成为周嘉演,或许只是李问春的一时兴起。

      她们又开始向前走。要在天黑之前进城,找一家客栈住下,李问春说。

      “您为什么要买我?” 周嘉演后来还是问了那个困惑着她的问题,“因为我给您水喝吗?”

      李问春瞥了一眼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那时的周嘉演想不出别的可能,等周嘉演与李问春相处久了,则知道她不是普度众生的大善人。李问春只喜欢打动自己的人。

      那天李问春还是给了周嘉演答案。“因为你有好天分。”她说。

      ----- 第二杯酒 -----

      酒客饮尽了第一杯酒,店主人给她续上第二杯。

      酒客是个好酒的人,店主人喜欢听人说话。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如此已足够成为好友。

      原来你有师傅。当然,剑客有师傅并不奇怪。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店主人不需要说出口,周嘉演知道他想问什么。

      杯酒下肚,身体慢慢热了起来。周嘉演开始回想往日,思考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个剑客。”这本来是件不必多说的事,但谈及李问春,就不得不说。周嘉演笑了笑,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天下第一。”

      周嘉演是上山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李问春带她离了村以后,去了一趟杭州,借钱。

      那个不声不响拿出两贯铜钱的女人,其实是个穷人。周嘉演不算贵,但买她花光了李问春的积蓄。买了她以后,李问春甚至租不起一匹驿驴,不得不去杭州找她的师姐借钱。

      周嘉演原以为李问春的师姐是如她一般朴素的剑客,但她在杭州见到了一个贵妇人。她的确是李问春的师姐,因为她看李问春的眼神如看她的孩子一般柔和——那是对至亲之人的眼神。

      师姐从前是个厉害的剑客,李问春看出了周嘉演的诧异,对周嘉演说。

      如今也是,她补充道。

      周嘉演不知道来日还是不是,因为她再没有见过李问春的师姐。不过,无论是不是,对于李问春来说,那都是她的师姐。无论什么时候,李问春谈起师姐,没有惋惜,只有柔情。

      总之,李问春顺利借到了钱,在城外租了驿驴,带周嘉演回了春山。

      春山是李问春的家,后来这里也成了周嘉演的家。

      在春山上,周嘉演知道了自己是什么“徒”。李问春让她跟着她学剑。

      李问春是个很厉害的剑客,村里的人没有大胆到强留她着实是他们的好运。当一棵巨树应着李问春的剑轰然倒下的时候,周嘉演想。

      周嘉演管李问春叫“师傅”。按照李问春师门的习惯,其实是应该叫师娘的。半是师,半是母。李问春叫她自己的师,便是师娘。

      周嘉演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为李问春送信。李问春与师姐很少见面,但通信不断。李问春写信不避讳她,写完了就借着信顺便教她认字。读着读着,周嘉演也勾画出了李问春前半生的模糊面貌。

      她大约是个孤儿,被扔在山里,被她的师娘看见了,养大了。她跟着师娘学剑,有一个师姐,师姐是师娘的亲生女儿。后来师姐成婚了,师娘去世了,春山上只剩下李问春一个人。独身一人的李问春决定收徒,春山上有了周嘉演。周嘉演才知道,原来不是李问春自命名了春山,而是李问春因春山而得名。

      周嘉演管李问春叫“师傅”,是因为李问春不许她叫“师娘”。“我不喜欢当母亲。”李问春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平淡,语气与询问“今晚吃什么”时没有不同,“我们的缘分,师徒就够了。”李问春是个自我的人。她不喜欢周嘉演与她一个姓,或许也是因为她不喜欢当母亲。

      李问春最显著的身份,还是她是个剑客。她是天下第一剑,或者说,是天下第一。

      这是徐州臣告诉她的。她出山以后,也从很多人口中听过。她听到的时候,并不诧异,只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 第三杯酒 -----

      第三杯酒了。今天的酒客喝得有些快,店主人想。

      天下第一的剑客。店主人是个哑巴,但哑巴能听到世上最多的话。他闭口不言,却知天下事。店主人有些怀念,天下第一剑,没想到十年后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她有一个情人,两个徒儿。”周嘉演饮尽第三杯酒,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们曾经住在同一座山上。”

      店主人给酒客满上下一杯酒。

      徐州臣是那个情人。

      周嘉演上春山时,同行的除了领路的李问春,还有徐州臣。他们是在出杭州的路上遇见的。徐州臣不知怎么的说动了李问春,李问春带着徐州臣与周嘉演一起上了春山。

      李问春不喜欢说话,更别说讲故事。她对着周嘉演介绍徐州臣,只用了两个字,“剑客”。徐州臣是那个爱说话的人。李问春与徐州臣之间的故事,周嘉演只听过徐州臣的版本。

      李问春是个天下无双的剑客。她十六岁出师,凭着一手好剑术,击败无数成名大家,到了二十岁,已经独孤求败。徐州臣是个离经叛道的少年。他出身富贵,为了追求剑道,离家多年,餐风饮露。他同样是个名扬天下的剑客,长于因势行剑,有自己独树一帜的剑法。少年天才为了与天下第一比试一场,追了李问春三五年。

      “赢过吗?”周嘉演问过徐州臣。

      徐州臣听到这句话就笑,敲周嘉演的脑袋:“明知故问。”

      周嘉演真正想问的其实是“甘心吗”,但问不出口。

      周嘉演跟着李问春学剑,学了几年也学出了趣味。等到她的剑也能劈倒榕树了,周嘉演是得意的。可当所有的得意被消化完了,周嘉演感受到的是挫败。

      她从村子到了山上,常年不问世事。过了几年,连有过父母的记忆也不明晰了。每天她的生活,就是剑。她认识的人,只有春山上的几个人。她学剑所能比对的,也只有春山上的几个人。

      偏偏,周嘉演的生活里只有剑;偏偏,她的每日就是与老师对剑。明明自觉日益精进,将李问春所授都消化殆尽,但每一次击往李问春的剑,都不能找到任何破绽。做李问春的徒儿,是做不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周嘉演从未赢过李问春。常年的挫败几乎把周嘉演压垮。

      李问春是天下第一剑,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周嘉演终于从徐州臣口中听到这件事时,感到的竟是一丝解脱。像鱼儿浮到水面吐一个泡泡,周嘉演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

      周嘉演悲哀地发觉自己是个认命的人。在李家村逃不开命又被李问春改了命,在春山上依旧认命。

      而徐州臣……徐州臣是个偏执的人。

      徐州臣算是周嘉演的半个老师。昔年他上春山,便是向李问春以此做了交换。他帮她做李问春作为师者逃避的那一半,教她的徒儿人情世故,防止周嘉演被她的锋芒摧毁。

      李问春用的是重剑。周嘉演刚到春山时,李问春也想让她用重剑。是徐州臣告诉李问春,周嘉演用不了重剑。李家村不是什么富庶的村落,周嘉演刚上春山的时候面黄肌瘦,并没有足够的气力支撑一柄重剑的挥洒自如。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怪力,徐州臣对李问春说。于是周嘉演改用了轻剑。

      李问春用重剑,周嘉演用轻剑,剑道上很多东西相通,但剑法上也有很多东西,用惯重剑的李问春不熟悉。在轻剑的使用上,自称“什么剑都会用一点”的徐州臣给了她不少指点。

      在春山上的岁月里,崩溃不止一次。永远不能被击败的李问春,在不同的阶段让春山上的其余人痛苦。是作为过来人的徐州臣一次次劝慰她的徒儿们,你们也是天才,否则不会被她看中,只是天生李问春,谁都无可奈何。

      说这句话的徐州臣,从未放弃他的“可奈何”。

      徐州臣尽职尽责地做到了他的承诺,在春山上待了许多年。可他向李问春所求的,其实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徐州臣知道永远不可能、但永远在执着的、击败李问春的机会。

      周嘉演想起那段未竟的对话。她没能问出口的“甘心吗”,徐州臣其实回答了。

      “一个剑客,要死在李问春的剑上才甘心。”

      徐州臣是个剑痴。周嘉演甘心了,徐州臣始终不甘心。

      ----- 第四杯酒 -----

      李问春的另一个徒儿,是荀嘉桓。他叫周嘉演师姐。

      自然,荀嘉桓本来也不叫荀嘉桓。李问春一时兴起,他就叫荀嘉桓了。

      与周嘉演不同的是,荀嘉桓这个名字,他只在春山上用。

      依徐州臣的话说,如李问春这般的剑客,收个徒还得倾家荡产,实在是超乎他的意料。普天之下,愿意千金求李问春将自家子侄收徒的,大有人在。

      荀嘉桓便是价值千金的徒。

      李问春喜欢荀嘉桓。于李问春而言,她不是为收钱而收徒,而是看中了一个恰好愿意附赠她千金的徒。荀嘉桓被家中养得很壮实,重剑在他手上用得恰如其分。李问春的本事终于找到一个人能倾囊相授,自然高兴。

      性格上,荀嘉桓与李问春也更接近。李问春用起剑来不管不顾,荀嘉桓那时候虽小,眼神里却有一股子狠劲,李问春喜欢极了这眼神,舍得每天花时间陪荀嘉桓练剑。徐州臣便会在这时候接替李问春成为周嘉演的对手。后来荀嘉桓的剑招,比周嘉演像李问春多得多。

      李问春喜欢荀嘉桓并不掩饰。她专程跑了一趟江安,托了锻剑名家为荀嘉桓锻造一把精铁重剑。这把剑锻了十个月,周嘉演在江安与春山之间往返了五次,替李问春传达各种要求。

      李问春的偏颇很明显,徐州臣担心过她与荀嘉桓起矛盾。他某一天找了周嘉演。

      “李问春是表现得更喜欢嘉桓一些,但她同样喜欢你,”徐州臣凝视着周嘉演,“她固然对嘉桓的剑很上心,但你的剑,是陶女子的剑。”

      陶女子是李问春的师娘,用的是轻剑。她死了,留下她的剑在春山。周嘉演从一开始拿的就是陶女子的剑。

      周嘉演笑了笑,反过来安慰着徐州臣:“我知道。”

      李问春与荀嘉桓在剑道上投缘,自然多有偏爱。但李问春与周嘉演,是命缘。

      陶女子的那把剑,给了李问春,而非她的女儿。李问春又把陶女子的剑给了周嘉演。

      而荀嘉桓不只是荀嘉桓,离了春山,他有家要回。

      ----- 第五杯酒 -----

      酒客曾经与她的师门同住在一座山上。店主人听过很多故事,知道“曾经”意味着什么。

      酒客来到这个镇上多久了?店主人不知道。他只知道,酒客是从七年前开始成为他的酒客的。

      所以,在“曾经”以后呢?店主人给周嘉演满上了第五杯酒,摇了摇酒壶。浆液流动,晃在瓷壁上,哗哗作响。所剩不多了,店主人想。

      在酒馆里,周嘉演从未喝过这么多杯酒。

      “后来……”周嘉演顿了一顿,斟酌着词句,“他们都各有归处了。”

      李问春去叩了天门。

      天门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十年一开,只开一昼,只容一人。进天门者,得天之道。

      许多人说,李问春有登天的野心。周嘉演觉得,李问春只是孤独太久。

      李问春有一位朋友,他说李问春是一柄剑。他说得对。李问春是一柄孤独的剑,仅此而已。

      周嘉演上山以后,很少见到李问春出山。就连来挑战的人都很少,不是人人都有直面人间武道最高峰的勇气。徐州臣说,从前不是这样的。在周嘉演上山之前,李问春一个人、一柄剑,走遍了三十二州、一十七城,挑战了所有武道强者。她的天下第一,是实打实的名。李问春自二十岁以来,再无对手。天下无敌,其实寂寞。

      李问春在春山上过了孤独的十年。世人多畏惧孤独,那意味着没有人相伴。李问春不畏惧、不遗憾、不可惜。她的剑是一往无前的剑。是李问春选择了孤独。

      云有千变万化,唯独不会停留。李问春去叩天门,求得本就是至道——无论生死,不必役役。

      春山四人共赴天门,与天下武者战了个彻底。天门几乎像个诅咒,每一开则血流成河。周嘉演和荀嘉桓在化山外的百里处停下了,李问春和徐州臣先走一步,共进化山——化山顶,见天门。

      ----- 第一杯酒 -----

      周嘉演不记得这是第几杯酒了。

      说起来,出发前饮酒这习惯也是在春山养成的。李问春不喝酒,喝酒的是徐州臣。徐州臣虽在春山,但不自缚,常常下山会友。每每出发,便邀周嘉演饮酒——自然是在周嘉演及笄之后。他与朋友饮酒,酩酊大醉才归;他与周嘉演饮酒,往往只饮一杯。

      “一餐酒,一顿缘。我的朋友都难得来春山,见一面少一面,自当尽兴而归。可是嘉演,春山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的酒,要慢慢喝。”

      唯有一次例外。叩天门前一日,徐州臣把他藏的那一坛酒全拿出来了。

      “该喝的酒,还是要喝的,嘉演。”

      周嘉演想,徐州臣那时就知道了。

      徐州臣和李问春共赴化山,杀尽一路阻拦者,到了化山底下,相杀的变成他们两人。徐州臣先出的剑,李问春以“落雨”终结——那是李问春最出名的剑招。

      周嘉演赶到化山底时,看到了徐州臣,和尸体旁边的落雨剑——那是李问春的剑。

      徐州臣是笑着死去的。

      徐州臣以死成全了他作为剑客的甘心,李问春拿她的剑葬了徐州臣。

      周嘉演继续往上走,在近山顶处看见了无剑的李问春。

      呼啸的风声中,李问春仍旧听到了周嘉演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眼睛依然如平日一般古井无波。李问春也是什么都明白的人。

      “把我师娘的剑还给我吧,嘉演。”李问春说,“我需要一把剑。”

      李问春用惯重剑,其实也会用轻剑。她最开始用的,也是陶女子的那把剑。陶女子的剑最终回到了李问春手中。

      “再去打一把剑吧,嘉演。”李问春最后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还想的话。”

      走了几步,李问春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脚步。

      “带他回春山吧。”李问春没有回头,周嘉演目送李问春。

      周嘉演明白李问春说的是谁。她带走徐州臣身下的一抔土,回春山葬入林木之中。她没有碰落雨剑。落雨剑时至今日仍然插在化山脚下,许多人试图拔出来,都没有成功。用重剑的李问春,到底有多少力不曾让世人领教,只有埋葬落雨剑的泥土知道。

      天门过后,化山山脚之下,出现了一具碎得不能再碎的残尸。

      李问春死在了化山。

      荀嘉桓在周嘉演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愁眉苦脸的他叹了口气。

      “师姐,再没有春山了。”

      再没有春山了。

      周嘉演觉得,店主人该等急了。她沉默了许久,没告诉店主人他们去了哪儿。

      周嘉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师傅上了另一座山,一直待在那座山上。她的情人得偿所愿了。我师傅的另一个徒,换回了旧名,回家了。”

      店主人其实知道这个故事。从周嘉演说出“天下第一”四字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不过,他没有听过这个版本的故事结局。

      周嘉演之前的酒客说的是什么来着……店主人想了好一会——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人间早换了日月,如今记得的人,还剩几个呢。

      李问春死了,徐州臣死了,女徒失踪了,男徒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官。

      店主人又斜过了酒壶,给周嘉演倒酒。这壶酒要空了,店主人惊觉。

      最后一滴酒落入杯中,杯子堪堪满了。店主人摇摇酒壶,再没有浆液与瓷壁碰撞的声音。

      “这是第几杯了?”周嘉演端起酒杯,却迟迟没有喝,“我今天不赊账了,店主人。”

      啊……不赊账了。店主人翻了翻账本,周嘉演一般三个月结一次帐。但这次结账,离上一次只过了一个月。

      不赊账的话,今天便只算一杯吧。店主人竖起手指,在周嘉演面前比了个“一”。

      周嘉演握住酒杯,饮尽她的第一杯酒,良久,道:“结账吧,店主人。”

      你明天要去做什么?明明喝酒的是周嘉演,店主人却觉得记忆模糊了。

      周嘉演似乎听到了他在心里问。在走出酒馆前,她回头看了店主人最后一眼,说:“我明天要去见我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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