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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剑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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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演饿了,于是先收了剑。
山上阴凉,但到底是酷暑,耐不住练了许久的剑。周嘉演满头是汗,奔进院子里直找水井,匆忙打了一桶,脸往水里埋了,又觉得不快意,索性整桶往身上一浇,湿了个透顶。
今天轮到徐州臣做饭。翩翩白衣,琼枝玉树,在简陋的厨房里熟练地折腾。
菜做到最后一道了,徐州臣发现提前打的水没打够,于是也出来院子里打水。他刚从厨房迈出到院子,正瞧见这一幕,知道她刚回来,顺口问周嘉演:“他们俩回来没?”
周嘉演摇摇头:“要再过一会儿。师傅和嘉桓还在打,一时半会的,劲儿下不去。”
徐州臣点头。是,李问春是个剑痴,认真起来总上头,一股劲儿下不去,老忘记时间。
山上一共四个人,本来素不相识,由一个李问春联系起来,搭伙轮流做饭。十五岁的周嘉演和十三岁的荀嘉桓,跟着一代剑尊落雨剑李问春学剑。二十一岁的徐州臣是个剑客,说不清和李问春是什么关系。荀嘉桓人不大,好奇的事倒是多,拜师当年就把这个问题分别问了两人一回。
他先问了李问春:“师傅,剑鬼和你是什么关系呀?”
李问春当时在砍柴。做饭要烧柴,剑尊的落雨剑也得能砍柴。刚好是重剑,使得出力,砍柴还算麻利。李问春想了很久,迟迟不说话,搞得荀嘉桓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惶恐得准备逃掉。最后荀嘉桓得到的回答也相当李问春,只是事实表述,没什么感情色彩。李问春说:“他是个剑客,我是个剑客。偶尔打一打,练剑。”
于是他跑去问徐州臣:“徐公子,你和我师傅是什么关系呀?”
从来伶牙俐齿的徐州臣笑眯眯,倒是很快给了答案,但说得和李问春有同工之妙:“剑痴和剑痴之间的关系。”
李问春无疑是个剑痴。落雨剑十六岁就出师了,凭着一手好剑术,击败无数成名大家,到了二十岁那年已是独孤求败,实打实地名扬天下。现在李问春二十五岁,她没结婚生子,也不爱繁华热闹,在这寂静的山上待着,仍保持着学剑时的习惯,早睡早起,除了拨点时间教教徒儿,就是练剑。一把剑能如何操弄一滴水,是点、斩、切、推、错还是扬,是李问春醉心其中研究的文章。
徐州臣比李问春入世。山上偶尔客人来访,都是徐州臣的朋友。徐州臣的朋友和他喝酒,边喝酒边谈天说地。周嘉演在席上也听了几耳朵,知道了徐州臣原来也离经叛道。为了不受束缚地习剑,跑离了荣华富贵的家;知道了徐州臣为了与第一剑落雨剑比一场,追了李问春四五年;知道了徐州臣用剑其实也很厉害,长于因势行剑,有自己独树一帜的剑法。
周嘉演与徐州臣的关系,其实挺亲密。李问春用重剑,周嘉演用轻剑,剑道上很多东西相通,但剑法上也有很多东西,用惯重剑的李问春不熟悉。在轻剑的独特使用技巧上,自称“什么剑都会用一点”的徐州臣给了她不少指点。往往李问春和荀嘉桓对阵时,徐州臣见她等得无聊,会走过来与她来一场。他像周嘉演的半个老师。
徐州臣的鱼片下了锅时,周嘉演已换下了湿衣服,走进厨房准备给他搭把手。徐州臣料想到周嘉演是饿了,让周嘉演别忙,把饭添了菜也先吃,那两人反正暂时回不来。等最后一道菜出了锅,徐州臣给水煮鱼浇上热油,端出到饭桌上,就瞧见自己位置前也摆了一碗饭。
徐州臣其实不饿。他昨夜去山下会了友喝了酒,今早睡到了日上三竿,迫于抽签抽出来的顺序才爬起来做饭。此刻饮酒未尽的昏眩作祟,他吃不下什么东西,但看着那碗饭,多少感慨。比李问春小十岁的周嘉演,性格其实和李问春一比一地像,不爱说话,不怎么好奇,一心就想着怎么精进剑术,但周嘉演脑子倒是比李问春好一点,还晓得给半个老师添个饭。李问春剑道上是个天才,脑子确实一般,徐州臣想。
反正也没什么食欲,想到李问春,徐州臣对着向来不怎么好奇的周嘉演说:“嘿,你知道不知道,还没上山前,我挑战过李问春三次。”
徐州臣第一次追到李问春时,不过十六岁。那时他还不是剑鬼,只是被家里人叫做“剑痴”。他大哥接触家业时,他在练剑。他大哥成婚生子时,他在练剑。他大哥名动一方了,他还在练剑。
那时的李问春二十岁,初出师门已战败许多高手。那时的李问春已经以落雨剑闻名。她和她师门的每个人一样,以剑为号。她和剑就是一体的,也许那就是她剑术好的原因。
那时李问春来杭州。她的师姐嫁入杭州城的祝府两年,喜得麟子。孩子满月,她代师傅送上贺礼。徐家与祝家同为豪族,徐州臣也受邀到席上。
那时候徐州臣知道落雨剑,但没认出李问春。他在家里待到十六岁,在杭州城吃喝玩乐了十六年。虽于武学上有所建树,但到底未出江湖。他知道祝夫人出身江湖,但不知道祝夫人正是落雨剑的那位师姐。
李问春风尘仆仆赶到席上时,宴已开了许久,觥筹交错之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但他注意到了她带在身边的剑。也许是祝夫人嘱咐过,祝府的护卫没有卸下李问春的剑。那柄剑封在剑鞘里,被李问春背在身后。李问春人也只勉强称得上匀称,那剑却与她的身量不符,是柄巨大的重剑。徐州臣第一次见那样大的剑,背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剑由她挥舞起来,会是什么样。徐州臣那时就起了好奇心。
祝夫人许是等了许久,李问春一出现在门口,她就注意到了,忙从主桌上起身,抱着孩子向李问春走去。她们离得远,徐州臣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李问春递给祝夫人一个包裹,包裹倒是精美,与一身灰尘的李问春挺有对比。祝夫人把孩子交到李问春手上,让她抱一抱,他看见祝夫人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也许是习惯使然,李问春其实一直凝着脸,只抱过孩子的时候难得一笑。她们聊了许久,直到快到了敬酒的时刻,祝夫人才不舍地抱着孩子离开,李问春与她挥手告别。
徐州臣追了上去,他对这个背着重剑的女人充满好奇。在祝府外的三条巷子外,他叫住了那个女人。
“你用的是什么剑?”
李问春听到了,回过头来。她看着他,手指尖指指自己:“你说我吗?”
徐州臣盯着她:“这里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
李问春点点头:“你说得对。你问我我用的是什么剑?我师娘给我打的重剑。”
徐州臣接着问:“你剑用得好吗?你是祝夫人的熟人,我听说祝夫人以前是个厉害的剑客。”
李问春说:“好。祝夫人,你说季师姐吗?我是她的熟人。她现在也是个厉害的剑客。”
她一个个地在回答他的问题,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实诚的人。她和她的重剑很像。
徐州臣说:“那你和我打一场吧,我也用剑。”
李问春定定地看着他,她黑色的瞳仁此刻在月光下格外发亮。
大约过了十秒,或是二十秒,李问春说:“不。”
徐州臣向前踏了一步,问:“为什么?”
“你的剑用得不好,我不和不厉害的人打。”
“你怎么知道我的剑用得不好?你又没和我打过。”
“知道就是知道,有时候知道一件事,不需要打。”
徐州臣激将:“你是怕打不过我吗?”
李问春说:“正因为不打就知道打得过你,和你打才没有意义。我只和厉害的人打。”
徐州臣莽得拔出剑,奔向李问春。那时他还不知分寸,只顾着留下一个对手,没想过对手是否是个性格好的人,如果真能打过他是否会留他一条命。或许他本来也不在乎。
李问春是个性格好的人,她挡了一招。只挡的这一招,徐州臣就知道李问春说的是真的。他不是她的对手,远远地落后于她。
徐州臣被重剑的力道逼到几步之外,李问春收回剑走了。
徐州臣从那时起,就认识到李问春天生就该用重剑。他不再对不如他高也不如他壮的女人怀有偏见。
徐州臣从巷子里离开。回家后,他更加执着地练剑。那时他十六岁,已经行了冠礼。他本来要成婚,好巧不巧未婚妻和人跑了。于是他也就一直拖着,拖到大哥承了家业,于是离家闯荡江湖。继父母之后,他大哥也叫他“剑痴”。
祝夫人为孩子办百日宴时,他终于向她打听到,她的师妹原来就是赫赫有名的落雨剑。那个十六岁出江湖,一日战一高手,曾经百日未曾战败一次,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落雨剑。
他从此记住了落雨剑。
徐州臣第二次挑战李问春,是在他离家后。那一年他十八岁,家中又新为他聘了个未婚妻。又是好巧不巧,他的未婚妻再一次失踪了。他不愿再受那些繁文缛节的束缚,只一心想做个无所羁绊剑客。于是这一回,徐二公子也跟着失踪了。十八岁的徐州臣在江湖也已声名鹊起。很多人说他少年天才,精于剑法,用剑从容,出剑诡谲。他们唤他“剑鬼”。而少年总是骄傲的,徐州臣也飘飘然,自信自傲于自己的剑。只是每每独身行于小巷,他总不自觉地想起李问春挡他的那一剑。那浑厚又锋芒毕露的一剑,是时时刻刻的惊醒,在他一次又一次击败他人的自满之际,如一道透骨的冷风吹散他狂躁的心火。从前好鲜衣怒马的徐州臣,天天灰头土脸、扎扎实实地练剑,直到居所旁的每一个木桩都刻满伤痕。由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驱使,徐州臣不停地、飞速地进步,直到某一天,他觉得他已经足够挑战李问春。
李问春那年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李问春不算难找,她依旧在不断挑战。二十岁的李问春还偶有败闻,二十二岁的李问春则所向披靡。落雨剑在洛川击败了已经成名了二十年的断水柔,落雨剑在邺城击败了曾经输给过的天之盖,落雨剑在蜀地击败了百年剑门今代掌门倾西南……落雨剑独孤求败。循着这些传闻一点一点寻过去,徐州臣如愿在吉州找到了李问春。
那其实是个巧合。他将进吉州,就在城门外几里处遇见一场追杀。夜色混着血色,刀剑映出月光。一群男人在围击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反杀了一群男人。那个女人用一把重剑,杀招落下的时候,压迫感极强,仿佛天之落雨,受击者避无可避,唯有血洒空中。
徐州臣认出了那是李问春,也明白了落雨剑为什么叫落雨剑。
徐州臣本想要出手相助。但不必他出手,李问春的剑虽重,但也快。徐州臣的剑还没出鞘,李问春已杀死所有包围的人。
李问春早已发现了他,但这时候才回头看他。那一眼里,徐州臣明白了李问春的寡言,只是她的傲慢。
武者各有各的武道与准则。徐州臣不会凌弱,但崇强。李问春有配得上她的傲慢的本领,徐州臣于是先说了话。
徐州臣说:“落雨剑。”
李问春说:“你是谁?”
徐州臣说:“我挑战过你。”
李问春说:“许多人挑战过我。”
她不记得他。对于一个每天在生死中变强的剑客而言,两年太长。她不会记得两年前,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对她出了一剑。
徐州臣换了个话题:“你如今还觉得我弱吗”
李问春于是审视他,把他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徐州臣自认比两年前强了太多,但此时依旧紧张,像在等待审判。
李问春最终点了点头,朝他一笑。她拔了剑:“来。”
李问春从不轻敌,从不让招。她尊重剑。
徐州臣吁了一口气,明明即将要战斗,却如释重负:“现在?”
李问春现在很不体面。徐州臣大致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两个时辰前,李问春挑战了吉州的十八画,赢了。有输家如断水柔心悦诚服,扬言每见李问春都请她喝酒。也有输家如十八画死不认输,派了一大批家丁追杀李问春。实际上,在李问春所挑战过的人之中,如十八画者居多。
打完十八画,被追杀,逃到城外,杀十八人。李问春的衣服上沾了许多血,有的是她的,有的不是她的。若是徐州臣,这衣裳便不能要了。
李问春好像不累,她说:“现在。”
于是徐州臣出剑。黑夜中,白衣闪剑光,人动如闪电。这一剑的锋利,如能撕裂天空。这一剑,向着李问春的胸膛。
李问春仿佛没看到这一剑,她只是看着徐州臣的白衣,叹了一声:“富贵公子。”
与此同时,她的剑一动。分毫不差,剑刃正对上他的剑锋。
徐州臣领会了李问春的力与巧。反震的力道太强,徐州臣的剑脱手了。
徐州臣输了。
李问春漫不经心地收回剑,又看了看徐州臣,说:“你进步了。”
徐州臣说:“你想起来了。”
李问春说:“用剑的术,容易变。用剑的道,难改。”
徐州臣问:“你觉得我如今如何?”
李问春想了想,说:“略逊十八画。”
十八画自称用锏第一人。虽使的是不同武器,比技与力还是能比的。
徐州臣抑制不住地激动,那是被强者认可后,身体里血液的兴奋。
徐州臣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李问春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徐州臣不说话了。李问春回首看了看那一地的尸体,又说:“你看到了,好战的人容易被追杀。你两次挑战我,都这么莽撞。如果你被追杀,我送你一言,把他们拖到城门外来杀,城主便一般不找你麻烦。人都是这样,不关自己的事,最好不管。”
徐州臣说:“你光明磊落,不会杀挑战者。”李问春好战,但亦不凌弱。她挑战抑或被挑战,往往是点到为止,并不杀人。
李问春说:“我足够强。我可以杀,也可以不杀。”
李问春果然还是傲慢的。她这话,徐州臣听懂了。
她有能力杀,证明她的强。她也有能力收杀招,证明她的强更上一层楼。她选择不杀,这是她的道。
徐州臣说:“你是君子。”
李问春说:“可以是。但君子不以德报怨。”
李问春转身,借着一棵高树,跳进了城墙。黑夜黑衣,黑布裹剑鞘。李问春与黑夜隐身一体。
徐州臣知道李问春要去做什么了。
他不掺和,找着李问春借高的那棵树,挨着坐下。他笃定李问春会再出来。
夜里风凉。徐州臣先是热,因着刚打了一场。然后又觉得冷,汗湿的背被风一吹,嗖嗖地凉。
等了一个时辰,徐州臣果然看见了李问春。她从高高的城墙里跳出来,风吹,她裹剑的布飘摇。
李问春也看见了他,好像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你还没走。”
徐州臣一笑,眼神笃定看着李问春:“你杀了十八画。”
李问春也笑:“自然。”
与徐州臣,是过招。与十八画,是报复。
剑客的剑,可以止,也可以杀。
徐州臣不问李问春去哪儿了。他要先成为够强的剑客。
徐州臣说:“我走了,我们就此别过。”
李问春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去。
风吹着徐州臣,白衣飘飘。吹着李问春,青丝微动。
徐州臣走出几十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
“你为什么叫我富贵公子?”
李问春竟也真的被叫住,稍稍停住了脚步。徐州臣听见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你的白衣脏了,可不好洗。”
李问春等到徐州臣的回应,又是一笑。尔后,继续赶路。
“我叫徐州臣。”
徐州臣不知道她有没有记住。有朝一日,他会强到值得她记住。
徐州臣与李问春的第三次会面,比他想象中来得快。
与李问春作别之后,徐州臣不再居家苦练,而是去四处挑战。李问春挑战,不问是谁,只要够强。她的剑道是一往无前,而徐州臣的剑道是胜者为王。徐州臣狡黠,战的是剑,更是谋略。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州臣挑战一个人,定先充分了解对手的一切。对手的品性,对手的脾气,对手的剑术。他与对手作战,是脑海中已存的千百遍演练的落实,亦见缝插针学习对手意料之外的出招。徐州臣飞速成长。也是在那几月里,他“剑鬼”的名声,彻底打响。
入冬后,离家满一年的徐州臣,回了一趟杭州城。
李问春说他是富贵公子,并没有说错。他从前金香玉露,仰仗的是家中之财。即使作了一场家中都明了的失踪假象,父母也并不曾真正怪罪。背地里,大哥还给他许多贴补。他的白衣,当然是花了银钱托帮忙收洗衣裳的人去洗。
当然,大哥的这份好,自然也有一份最现实不过的因在。徐二公子的身份没了,徐大公子方能完全掌权。徐州臣在剑道上做了痴儿,在人情上却从来通透。即使是有一份算计在,他大哥对他也有源于亲情的、旁人难比的好。徐州臣不怪他。红尘里的事情,大多就是这样复杂。
入冬后要过年了,他总要回家看看的,哪怕不能为人知。这一回家,父母不舍,徐州臣便住了快一个月。
徐州臣没想到,他会在杭州城里,再见李问春。
确切来说,那时他走在出城的路上。为了不被人认出,他没有骑马——那一看就知道他富贵,又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也正因为他走了这段路,才有缘遇见李问春。
她依旧是素衣素裙,黑布裹剑。落雨剑不出剑的时候,从外表看,和一个普通妇人没有区别。
当然,那是对常人而言。在徐州臣眼中,李问春的步子轻而稳,那证明她的腰腹有力,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他记性佳,多注意看了两眼,就认出了前方的背影是李问春。
徐州臣于是走快了两步,赶上去了。李问春极其敏锐,察觉有人跟随,侧过头用余光一扫,瞥见了他。
李问春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得还算厚实,只是衣服上不少补丁。
徐州臣走到她边上,以仅能被她听见的声量道:“落雨剑。”
李问春听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终于认出了身边这戴着遮了大半个脸的帽子的人是谁。
“剑鬼,徐州臣。”
李问春记住了他的名字。徐州臣觉得,这几个月的声名大噪,都没李问春这轻轻一句来得重。
“你怎会来杭州?”
李问春曾告诉徐州臣不要管闲事。但徐州臣觉得,李问春对他不算讨厌。
李问春大约真不讨厌他:“见我师姐。”
师姐,祝夫人。徐州臣第一次见到李问春,就是因着这位祝夫人。李问春走后,徐州臣还好好打听了这位祝夫人。祝夫人,李问春的季师姐,也曾是煊赫一时的剑客。
徐州臣问:“与她过年?”
李问春那天的心情应是很好,与他闲话下去了:“与她借钱。”
徐州臣一听觉得好笑:“堂堂落雨剑,竟然为五斗米而来?”不敢置信。
“我向来缺钱。”李问春又指指身边的女孩,“况且,我刚刚买了她。”
徐州臣看了看那女孩。近看,她穿的衣裳甚至有些小,实在有点窘迫。
李问春从来穿着朴素,他以为只是她的偏好。他没想到李问春真是个缺钱的人。
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剑,怎会缺钱呢?徐州臣不动脑子随便一想,便想到了不下五条能借声名大富大贵的法子。但李问春不是在说笑。
落雨剑于剑道上天赋异禀、独步天下,但可能真的不通世情。徐州臣意识到。
他没再谈这些,顺着李问春的话题问下去了:“她是谁?”指那女孩。
他与李问春讲这几句话的时间里,那女孩一直沉默地埋头走路,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李问春说:“我路过一个镇上,她父亲在卖她。我看她根骨很好,就买下来了。我打算教教她,当一个剑客。”
多少人愿意千金求天下第一剑收自家子侄为徒。李问春的徒儿,却是她花了几百钱买下的。
不过,李问春说她根骨很好,那大约是不一般的好。这女孩,不幸,却又大幸。
徐州臣说:“你买她,把钱花光了,就回杭州找你师姐借钱。”
李问春点头:“不是白要。我过一阵子有钱了,就会还。”
祝府有钱,祝夫人应该不在乎这位疼爱的师妹还不还钱。徐州臣想。
但徐州臣没有说这些。他更关心一些别的:
“等会出了城,要打一场吗?”
徐州臣第一次挑战李问春,也是在杭州城,在李问春出城的路上,那时他鲁莽。第二次,在吉州,作为一名成熟的剑客,他庄重。第三次,重回杭州,心境又变,他的挑战变得随意。
徐州臣以为李问春不会拒绝。他比上次见面,又是强了不少。徐州臣下功夫了解对手,也没少了李问春的一份。他知道,李问春对够格的挑战者,很少说不。她好战,不厌其烦。
李问春却说,不。
“不,我要带她回家。”她瞄了眼身边的孩子。
“你原来有家?”至少徐州臣追逐李问春的这几年,她都是在四处漂泊的。
“我当然有家,在一座山上。我带她上山,教她几年。”李问春说得很坚定。她在那座山上和师姐一起长大。如今师娘与师姐都不在那山上了,但那座山依旧是她的家。
“你不出江湖了?”
“在下一个值得我挑战的人出世前,不。”
那样傲慢的一句话,落在李问春口中,那样轻飘飘。徐州臣于是知道,落雨剑不再只是天下第一剑,而是无与为偶的天下第一。
那样傲慢,那样自大。
可她说得是真的。徐州臣在那一刻,几乎溃不成军。
在这句话之前,徐州臣都是轻松的。他亦是少年天才,于武学上求索之速,也是常人难及。从不值得李问春高看一眼,到能挑得李问春出手一战,他只用了两年。他以为他在一步步接近李问春了。但此刻李问春的一言,又在她与他之间划出了天堑。
他听了那么久李问春的天才之名,终于在最骄傲的时候,懂得了什么是天才。
徐州臣今日围了围巾又戴了帽,露在外的只有半张脸。那半张脸,被冬风刮得生疼。
徐州臣毕竟是徐州臣,是富贵乡里的徐二,也是世情乱里长大的徐二。沉默了一会儿,徐州臣找回了自己。
也许是一时冲动,徐州臣开玩笑似的对李问春说:“不如我也跟你上山吧。”
徐州臣不等李问春回话,径直往下说:“你不必担心危险,你是天下第一剑,当然不怕我杀你,何况我与你没有仇。相反,是我要忧虑你杀我,你有这个本事。所以,我也不会与外人说你住在哪儿,你不必担心有人饶你清净。而你若许我跟你上山,我向你条陈三条好处。
“其一,你从此不必操心钱帛。如今你多了一个孩子要养,吃穿用度总是翻倍。你不擅赚钱,而我,我是商人之家出身,不仅有钱,且精于理财之道。窘迫到向自家师姐借钱,你不会再落到这般田地。
“其二,我可以教这孩子处世。你买下她,又收她为徒,一旦为师,便算她半个母亲。你教她,不仅要教她剑术,还得教她为人处世。我知道,你够强,不必低头,只管仰天。但我想你也知道,你并不长于处理人情。不才在下,对人情世故算是了解,能补上这个缺,让她有朝一日能活。
“其三,你还可以借我磨剑。剑客若是不与人相战,便会生疏。我若随你上山,你便能有一个对手。或许你未留意,我的才能,算是值得一提,在江湖上也有几分薄名。我学剑够快,应也难得一见。纵使我不如你强,做一个磨剑的对手,我自信还算配得上。”
徐州臣肃然地盯着李问春,一字一句凝重:“我讲完了我的好处,那么,你觉得如何?”
李问春停步,站定,侧身。
李问春第一次以认真的眼光打量眼前的这个青年。眉如墨,眼如星,面如美玉,风韵在骨。他的剑安静在剑鞘,李问春却仿佛听见名剑之鸣,铿然有声。
她终于对他正视。
冬风吹动了她裹剑的布。李问春眯起眼睛,右手抚上剑柄:
“我不喜欢别人掺和我的事,更不喜欢被人威胁。”
徐州臣注意到李问春的动作,仿佛没感到危机。
他一动不动:“没有人能威胁你,这只是我对你的利诱。”
利诱。为了你好,为了她好,为了一把剑不寂寞的好。
李问春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松了准备持剑的手。
口若悬河的徐州臣,摆出的筹码很现实。李问春还是心动了。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从来没有白来的好,李问春的师娘那样教她。
“你是天下第一剑。你能借我磨剑,我也能借你学剑。不过如此而已,你不用付出任何。”
徐州臣想要什么呢?不过也是为了一把剑不寂寞而已。
剑痴落雨剑,与商人徐州臣,做成了这笔交易。
这是徐州臣与李问春的第三面。剑鬼对落雨剑在剑道上的挑战被拒绝,而徐二对李问春真正的挑战,关乎世情。
但到头来,徐州臣的满腔算计,也不过是为了最纯粹的,一把剑而已。
这是徐州臣唯一赢过的挑战,虽然李问春也没有输。
“然后我就跟着你和你师傅上山了。后来就不用叫挑战了,叫练习。我心情好了,她兴头到了,互相比划两下,也还挺开心的。”徐州臣说。
那个跟在李问春身边,一直都一言不发的女孩,后来被起名嘉演,此刻在徐州臣面前。后来李问春又收了个徒,虽是李问春看中,但也应了徐州臣的谶,是他人千金相委的,李问春给他起字嘉桓,此刻在林中与他的师傅练剑。
“你如今能打赢她了么?”饭桌前的周嘉演问。
徐州臣笑着敲她脑袋:“明知故问。”
窗外的树开始落叶了,已是秋天。几个冬夏已过,又是秋天。
徐州臣听见落叶声,又穿过那落叶声,依稀听见李问春的剑鸣。
于剑一道,他战李问春,从未赢过。落雨剑是天下第一剑。落雨剑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他不是李问春,没有那般不识人情。他也非不曾恨过、气馁过、不平过。天生徐州臣,何生李问春。明明他也算天才,在她面前,却光芒尽失。只是听见李问春的剑鸣时,他总会想,还好有李问春。
徐州臣对周嘉演说:“还好有李问春,于是一个剑客永远能想象他的更高峰。”
徐州臣又自言自语:“一个剑客,死要死在李问春的剑上才甘心。”
剑鬼也不过是一个剑痴。
那远远的剑鸣停了。周嘉演于是知道,她师傅和师弟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