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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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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半月有余,临近岁末年初,宫中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愈来愈浓。长秋殿虽然恩宠不盛,但到底重新统理了六宫,每日各个宫里头娘娘和皇子皇女们的请安也都没落下,卫枕的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偶尔也会在宫人的搀扶下去御花园走走。
大雪已落了两日,深冬的寒意更加刺骨了。卫枕披了件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大髦,手中笼了个汤婆子站在门檐底下,看着宫人们忙忙碌碌打扫宫殿,悬挂吉祥如意灯笼,张贴大红的“福”字剪纸,她又侧首望见幽兰锡兰她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看着她们,仿佛看见昔年还未出阁的自己,如此明媚潋滟,无忧无虑。
除夕之夜,依照大庸的惯例会举办后宫夜宴,除夕夜宴是家宴,帝后及嫔妃们齐聚乾清宫正殿共迎新年,自然也就不用太过拘礼。美酒佳肴,丝竹悦耳,箜篌悠扬,曲声荡漾,众人放下往日的恩怨情仇把酒言欢不甚快活。
夜宴之后,守岁的时辰尚早,皇帝携同几位王爷皇子去养心殿下棋,女眷们便由皇后娘娘领着去了听雪楼,说是宫中进了新的戏班子,听听曲儿打发打发时间是极好的。
听雪楼修建得极早,殿宇皆用洁白萤石砌成,十三根巨柱将戏台子撑起,石壁全用锦缎遮住,就连屋顶的琉璃瓦也被一层绣花的纱锦隔着,纱幔飘摇,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息。
正对着戏台子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的是六宫之首的皇后娘娘,卫枕。卫枕左手边坐的是董贵妃,董贵妃素爱绯色,她穿了件浅浅藕粉色绣金丝的凤穿牡丹逶迤拖地宫装,外头罩了件狐裘,耳上坠的是串赤金垂心耳坠子,红艳得像欲滴的心头血,最引人注目的该属发髻上插的那支拇指粗的赤金并蒂双莲步摇,只要微微侧首,上头镂花金丝的花瓣便盈盈摇曳,光芒璀璨夺目。
相比之下,卫枕不过着了件雨过天青色云纹绉纱袍,披了件厚实的鹤髦。实在比不上董贵妃的精雕细琢、仪态万千,若不是坐在正中的位置,倒真叫人分不清谁是皇后谁是妃嫔了。
“今日唱得又是哪出?”董贵妃眼眸轻扬,娇声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是好戏之人,也不知好的是这戏呢,还是这唱戏之人呢?皇后心胸宽广,可切莫怪罪臣妾多嘴啊,臣妾实在是为您着想,不忍皇后再被皇上厌弃,否则怕是连太子也爱莫能助,皇后您说臣妾此言是与不是?”
“董贵妃慎言!我家娘娘清清白白,私通之案连皇上都没下论断,贵妃娘娘就给人定罪了?在后宫里搬弄是非、妖言惑众可是要割舌头的。”锡兰站在卫枕身后,听不过耳,回嘴道。
“你的意思是本宫妖言惑众搬弄是非?”董贵妃笑意顿敛,阴冷道。
卫枕听得不对,立刻出言呵斥:“大胆奴才!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贵妃和本宫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肆意犯上!”
锡兰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锡兰这丫头自幼跟着我,本宫念她年幼将她当做姊妹来看待,竟不知娇惯得没了半点规矩,但请贵妃娘娘宽恕,饶她一次吧。”卫枕言语之间尽是责骂,本质却是在维护锡兰:“还不向贵妃娘娘请罪!”
“娘娘恕罪。”锡兰虽是低眉顺眼跪着,心里头却更是不服气,自己是为了皇后出头且所言句句属实,为何皇后要让贵妃三分反而来斥责自己,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既然皇后娘娘都替你求情了,本宫岂有和一个奴才较真的道理,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董贵妃恨恨瞥了一眼锡兰,又挤出了两分笑色,回道:“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手底下的奴才礼数不周,皇后自该严加管教才是,不然都学了这奴才去,上上下下还成何体统。”
卫枕在面对不依不饶的声讨时,仍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她素手微抬,掀起桌案上的一盏茶,淡淡撇去浮沫,方才轻抿了一口:“董贵妃此言差矣,你是仅次于本宫的贵妃,管教约束奴才也是应该的。锡兰错在言语犯上,小惩大诫原是不错,难道董贵妃就无半点不是?皇上最是不喜后宫女眷嚼舌根子的,此事闹到皇上面前去,问罪下来,董贵妃你又打算怎么回话?”
卫枕甚少以这样的口吻说话,董贵妃自然知道利害,何况今夜是年岁,闹出动静惊扰了圣驾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董贵妃再是嚣张跋扈也是有些眼色懂得审时度势的,一时不敢再言,端起茶盏闷了一大口。
“董贵妃莫要心急,今夜这出戏是本宫特地为你点的。”卫枕看向远处戏台子的目光不含任何温情:“董贵妃曾问本宫《牡丹亭》是否如传言中动人,正巧长夜漫漫,本宫陪贵妃娘娘一同听上一出,再作论断可好?”
牡丹亭!董贵妃脸色大变,一张红润娇俏的脸渐渐苍白了下去,手中的茶盏被一个踉跄仍在了案桌上,倒了下去碎了一地,身边的宫人忙跪地收拾大气都不敢喘。
天色已然全黑,戏台子上灯光通明,待那细腻轻柔的水磨腔唱起,配上主乐竹笛的悠远之声,令人飘然、引魂入星空。
今晚唱的正是《牡丹亭》的《寻梦》一折,这一折讲的是杜丽娘时时憶起梦中欢会,寻思辗转、夜不成眠,于是去后花园寻梦中景物,触景伤情,心中无限感伤。
因这唱腔柔美缠绵如水,唱词凄美娓娓道来,引得台下众人无不动容。听到那句“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董贵妃原本苍白的脸更是惨淡无色,直如屋檐上透白的积雪一般,惨白惨白。
“我听说广陵有一女子被迫嫁给富庶商贾做妾,读完《牡丹亭后》后,哀感身世,断肠而亡,这世间当真有此等痴人?”卫枕故意沉声问道,向身后另一侧的幽兰递了个眼神。
“大抵是有的,都说情关难过,世人又有几人当真能看得开呢。”幽兰俯身回答道,又自然而然地将桌案上的香炉里打开,拨了拨香灰。
董贵妃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嗅着香炉里升腾着的一股奇异的熏香,看着台上白衣小旦如泣如诉,一时泪眼朦胧。她想起了儿时在广陵,青梅竹马的爱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那时自己与那少年郎夏日捕蝉,春日游湖,秋日纵马,冬日赏雪,往昔二人一同度过的每一刻欢愉都在她的眼前一幕一幕一历一历流转。
卫枕仔细一瞟,见那董贵妃神色游离怅然若失之态,心知已略有成效了。
演到杜丽娘与书生倾心相爱之时,意外添了一场拾画叫画的唱段。当书生摊开画卷悬于台中时,四下宫人皆开始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眼神,眼神交接的终点落在了入戏已深的董贵妃身上。
那画中女子竟与董贵妃长得一模一样!
而此时的董贵妃早已人戏不分,那戏中的杜丽娘分明是自己,柳梦梅仿佛就是李雨,她已浑然感知不到外界任何纷扰,跟着台上的人痴痴狂狂起来。
卫枕高坐于首处,面不改色,仿佛丝毫未察觉旁人异样的神情,也不受嗡嗡的私语声所打扰,目不斜视仍在听戏。
众人见了皇后和贵妃这番姿态,也不敢闹出更大的声响,带着心中的异样接着看戏。
“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这唱词婉转凄美,一向心中清明的卫枕也为这情爱莫名悲切起来,她的眼前竟不断浮现出顾影的脸,顾影跑过来紧紧拥住自己,顾影抚摸着自己的脸哭泣,顾影伏在自己身上扑火,顾影抱着自己冲出火海……突然由心底深处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悲痛,不能自持。
“娘娘……娘娘……”幽兰见卫枕神色不对,忙在耳边轻唤几声。
卫枕仿佛溺水之人被一把拎起,回过神来,大喘了一口气,猛地与幽兰一对视,两人这才安下心来。
幽兰心想,这巫山云雨香只对有情之人才能起作用,令人陷入幻想,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皇后娘娘方才是怎么了?
台上戏还在继续,哪想这戏越唱越悲,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台上那女伶突然泪流满面,人如柳絮飘零般倒地不起。
众人还深陷戏中,以为是戏中的唱段表演,等到扮演春香一角的戏子跑上台一试鼻息,大呼:“死了!出人命了!”
死了!
那女伶竟气绝身亡了!
引得台上台下一阵骚动。
女伶的死亡,无疑击垮了董贵妃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见董贵妃滑坐在地,失心疯了般爬到雕花栏杆边,要不是被身后的花慕南拽住,险些径直翻了下去。她早已泪如雨下,口中一声声呢喃唤着:“李雨,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