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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汪禹大步走到一姗面前,两个人对面站着,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一姗低着头,汪禹的运动鞋半面是湿的,还沾着泥土。 汪禹开口:“我不知道你也回来了。” 一姗点点头,笑着说,“是啊,好巧。” 汪禹说,“我是公事出差。” 一姗又点点头,哦了一声。 汪禹又说,“我回来做个采访。” “学校的采访吗?”一姗问。 汪禹摇摇头,说,“我要采访曹老师。” 一姗低低地唔了一声。汪禹接着说,“这个采访,是关于你的。” 一姗没有说话,亮晶晶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她伸手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汪禹继续说,“上次你的专题,我一直没有发,因为觉得缺少了一些东西,重要的东西,我不喜欢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我是记者,报道真相是我的使命,来之前,我打电话和曹老师简短地聊过你,今天的采访我也是打算整理好了之后发给你,既然你也在,那正好,你愿意陪我一起去见曹老师吗。” 一姗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她笑着说:“我觉得很对不起曹老师,都是因为我,害得他卷进这些无聊的传闻里,我今天来学校,其实……其实就是想去看看曹老师,可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觉得没脸见他,我一直问我自己,就算我见到老师,我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汪禹端详着一姗,许久后,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不要想太多,先去做吧!” 一姗看着大笑的他,不解地啊了一声,半晌,如释重负似地,笑了起来。 “嗯,先去做吧,先去做了再说。” 教职工宿舍楼在天鹅湖的对岸,夹竹桃和马缨花树掩映下露出老式的砖楼一角,如今二中这个地段寸土寸金,早已容不下新建的宿舍楼,曹老师他们是第一批分房的教师,赶上了头趟车,现在的年轻教师们大多都住在外面了。曹老师家在二楼,汪禹跟老师约好两点,现在是一点五十,汪禹上楼前,忽然低下头,一姗已经从兜里掏出来了一张纸巾,递给了他。 汪禹道了谢,擦干净鞋子,两人上了楼。轻轻敲门,是曹师母开的门,师母首先看到站在前面的汪禹,笑着点点头,及看到汪禹身后的一姗,颇有些意外,不过很快脸上便浮现了慈爱的微笑,师母和曹老师一样,是二中的体育老师,也是省花滑队教练,虽然没带过一姗,可跟自己教过也差不多,当时一姗的比赛她场场都在,她早就预言,一姗将来绝对会走上最高领奖台。师母一把拉过一姗,抱在怀里,拍拍她,说,“一姗,你真棒,祝贺你!” 一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抱紧师母,陷在师母的怀抱里,久久没有抬起头,师母笑着揉着一姗的肩膀,等一姗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师母身后的曹老师,背着手,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曹老师一背手,一姗的眼泪咕噜一下全憋了回去,——因为背手这个动作意味着,老师开始训话了!开始批评了!哭也没有用!哪个队员都逃不过,连成绩最好的一姗也不例外!以至于很多年后,一姗还常常会从曹老师背手训话的‘噩梦’里醒来。 一姗在师母怀里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曹老师好! 师母大笑,埋怨丈夫,你看看你,把人家孩子吓得,这么多年都没缓过劲! 曹老师笑呵呵的,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细致地描绘出曹老师眼角曲折的笑纹,恩师老了,眉眼慈睦,全是岁月抚过的痕迹,一姗心里那个硬硬的疙瘩丝丝融化开,整个人一下子轻盈起来,在这实实在在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面前,那些虚无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好了好了,快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了,这孩子还背着这么大一个包!”师母发觉汪禹整个人姿态紧绷,才知道他身后背个沉甸甸的包,马上招呼两人进门。 汪禹的大背包里是各种拍摄器械,一姗想着,他背着这么重的大包来回奔波,完全为了帮她,心里极是过意不去,想要道谢,好像又显得有些自作多情,只好走来走去,手脚不歇,帮他看位置,架设器材。 “你们当记者的,都这么厉害吗?身兼数职,摄影采访一把抓?”一姗扶着反光板问。 汪禹云淡风轻:“不过是些基本技能罢了。” 一姗拿起毛茸茸的话筒,问这个该怎么办,汪禹打开话筒架,递给她,一边递一边笑着说:“想不到啊,世界冠军竟然屈尊来帮我支话筒,受宠若惊啊受宠若惊,这个小家伙自此身份不凡了。”一姗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师母收拾出窗户旁的一个角落,一个小茶几,两把椅子,正好还有一盆葱郁的凤尾竹作为背景,非常完美的采访场地。 采访结束时已经快五点了,师母要留他们吃晚饭,两人忙说不了不了今天已经打扰太久了,然后飞速地收拾干净,和老师们告了别。 出了二中校门,一姗问汪禹去哪儿,汪禹说回酒店整理素材,一姗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说我送你。汪禹嘿嘿一笑,十分受用地上了车。车沿着江岸大道行进,浑圆的夕阳和浩瀚的长江像一副珍贵的古画,就这么摊开来,毫不吝啬地向每个人展示它的壮美。一姗忽然说:“师傅,麻烦前面找一个地方停车。”,转身和汪禹小声说道:“大禹哥,陪我去看会江景好不好,然后我再送您回去。”汪禹点点头,也低下声回答她,“好,我也好久没来江边了。” 江岸大道修得宽阔漂亮,汪禹放下大包,和一姗并排站在江边。一姗极目远眺,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抬起手,笼住嘴巴,大喊了一声,汪禹吓一跳,不远处一个被狗拽着散步的市民回过头看了这边一眼,人和狗都呆了一下,汪禹对一姗挑挑眉,似乎在说,看我的,伸出手,也用手掌笼成喇叭状对着大江长长地吼了一声,那只狗便叫了起来,边叫边跳,汪禹和一姗对视一眼,笑得弯下了腰。 江风吹得一姗的头发乱飞,她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梳着高马尾,巴掌小脸的轮廓与高领毛衣完美契合——有一类人最适合穿高领衫,她就属于这一类。汪禹第一次见到一姗时她也是这样的打扮,那天是校运动会,汪禹是广播站播音员,他穿过操场往主席台走去,跑道中央,一位老师正带着人看百米赛的场地,老师说,内个一姗同学你去起跑点试一下,一个穿着浅灰色高领毛衣,梳着高马尾,两条腿又细又长的小女孩便走向起跑线,汪禹从此记住这个名字,一姗。 江风肃肃,还夹杂着几分早春的寒意,一姗捂着头发,说道:“大禹哥,风太大了,那边有个咖啡馆,我们去那坐会吧。”汪禹说好。他们来到江岸公园旁边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有巨大的玻璃落地窗,钢铁工业风的内饰,天顶上悬挂着坠地的藤萝植物,这会儿店里客人不多,两人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汪禹要了一杯黑咖啡。 “大禹哥,你不怕晚上睡不着吗?”一姗问,她要了一杯摩卡。 汪禹笑着说:“习惯就好,我平时可就靠这一口吊着呢,不然怎么扛到半夜。” 咖啡和摩卡上来后,空气里充满了醇香与甜腻混合的味道,汪禹低头轻轻搅动咖啡,黑色细框眼镜勾勒出流畅秀气的脸部轮廓,像是天生就该长在他脸上似的。上次做节目的时候,一姗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大禹哥,谢谢你。”一姗说道。 汪禹拿过奶和糖,反问,“谢我什么?” 一姗抿抿嘴,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禹哥,你那么认真地做我的专题采访,我很感动很敬佩,我觉得作为受访者,有必要让你了解到更多的真实的我。” 汪禹舀了一勺奶放进黑咖啡里,听到这句,拿勺子的手停顿了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姗的胸脯起伏着,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初二的时候,我爸爸去世了。” 汪禹放下小勺,双手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下去。 “是肝癌,从查出来到他走,只有半年,原来那么健壮的一个人,短短几个月,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已经快认不出他了。那会儿我正有一场大比赛,需要封闭训练,我本来不想参加了,曹老师就劝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比赛,让我一定不要放弃,爸爸一定也希望我能好好比赛。老师知道我是因为爸爸的事才不想比赛的,就悄悄和省队的老师商量,允许我每天训练完,打个申请就可以出队去医院看望爸爸。” 汪禹自然明白她说的是哪一场比赛,那场全国赛一姗仍旧拿了冠军,比赛视频现在在网上也能找到,一姗表演的节目是《悲惨世界》,凄怆的音乐声中,身穿黑色考斯滕的一姗表演完最后一个高难度旋转,冰面上的她泪光闪烁,肢体带有一种爆发式的的凄美和悲愤,震撼人心,一场经典的教科书式的表演,后来这个动作被称为裴一姗回旋。他一直以为是她的天赋和才华使然,然而,这种悲伤,事实上竟然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一姗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下去。 “比赛一结束,妈妈就给曹老师打电话,等我到了医院,爸爸已经走了。” 一姗的眼中里蒙上一层灰暗的颜色,放在咖啡杯旁的手也又有些发白,汪禹想握住这只手,却又默默收了回去。一姗拿起小勺子,轻轻搅了搅杯中浓稠的液体,嘴角抿了抿,情绪安定了一些后,接着说道,“爸爸一走,我的家也没了。” 汪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是真的没了。我爸爸本来开了一个皮具厂,债主听说我爸走了,立刻就上门来要债,其实爸爸并没有欠多少钱,只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但是那些人听说裴向东人已经不在了,家里只有孤儿寡母,都怕自己的钱拿不回来,就全上门来了。我和妈妈捧着爸爸的遗像回家的时候,家门口的楼道里坐满了债主。妈妈怕吓到我,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把房子卖了,还了钱,才把那些人打发走了。我妈妈很要强,她自己一个人把皮具厂撑了下来。那几年,妈妈没日没夜地跑单子,我很少能见到她,我除了训练,就住在姥姥家,有时候去我一个好朋友的家里。别人都说我一点也不像妈妈,其实我知道我骨子里,最像妈妈。” 汪禹低声说,“都很坚强。” “现实摆在那儿,除了坚强还能怎么办啊。”一姗自嘲地说。她觉得坚强真是世上最残酷的夸赞,因为坚强,必然建立在当事人的极度痛楚之上。 听完她的自述,汪禹对于曹老师在采访中说的一些话,忽然有了更明朗的了解。 “谢谢你。”汪禹低声说。 一姗笑了笑,道,“怎么是你谢我呢?” 汪禹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一姗没有说话,端起摩卡,喝了一口,看向了窗外。天已经暗沉了下去。 他们随后又要了一些简餐,当作晚饭,断断续续又聊了一些二中的旧事,出了咖啡馆,一姗叫到了车,给汪禹送到酒店,然后回到家。 妈妈还没有下班,一姗坐在客厅里,倚在椅背上,发了会呆,头顶上晶莹闪烁的大吊灯,散发着清冷的光芒,这是一个空荡荡的豪宅,它的女主人有着奇异的经商天赋,却每天像住旅馆一样来去匆匆,来不及享受它的精致和舒适,在她的理念里,有享受的时间她已经又赚了一套房子了。一姗站起来,撸起袖子,不是打扫卫生,豪宅自然是有保洁的——她打开手机,一阵噼里啪啦的安排。 九点多,妈妈回来了,打开门,妈妈放下包,低头换鞋,嘴里说着,怎么非要在家里吃啊,家里什么也没有,现在点外卖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她一抬头,女儿站在门口,端着一杯水,迎接她。 宋宥萍笑眯眯地接过水,说:“哟,享福了我!” 一姗拿回喝干见底的水杯,拉着妈妈来到客厅,餐桌上摆着丰盛的菜品,盘子是家里的,还有红酒,宋宥萍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女儿,回来前她接到一姗电话,问她吃没吃晚饭,宋宥萍以为女儿还没吃,就要让胡师傅接她出去一起吃晚饭,一姗却说要在家吃,还说她已经准备好了。 “是订的餐啦,打电话去小筠轩,还好人家还没下班,送过来后我一个一个重新摆盘的,都是刚热的!”一姗拿起勺子,给宋宥萍盛了一碗汤。 小筠轩是妈妈很喜欢的一家私房菜馆,并不做外卖,妈妈是那里的老主顾,且私交匪浅,老板娘知道是一姗打的电话,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一姗按着满脸疑惑的宋宥萍坐了下来,宋宥萍吃着菜,一姗在旁边倒酒,夹菜,忙活得像个业务生疏的店小二。宋宥萍吃完,一姗就开始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宋宥萍叉着手,靠在厨房门口,一姗弯着腰撅着屁股鼓捣洗碗机,鼓捣明白后拍拍手,满意的监洗碗机的工,宋宥萍倒了一杯水,悠然问:“什么事?” 一姗愣了,道:“什么什么事?” 宋宥萍偏着头,拨了拨额角的头发,说,“无事献什么殷勤……” 一姗很不满意妈妈对自己的揣度,气呼呼地说:“妈,我不能孝顺你一下吗?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哎!你能伺候姥姥,我伺候你一下怎么了?” 宋宥萍静静地看着一姗,眼睛亮晶晶的,厨房里只剩下洗碗机工作的声音,一姗忽然喊道:“啊碗洗好了!”背过身去。 晚上,一姗死皮赖脸地非要跟妈妈睡一起,妈妈的床头还是以前的美人耸肩花瓶床头灯,在这古旧的灯光里,宋宥萍才能睡得舒适。一姗贴着妈妈的胳膊,突发奇想,将来如果自己也有女儿,一定也要这样,亲密地,像朋友一样,靠在一起。 “妈。”一姗叫道。 宋宥萍闭着眼睛,唔了一声。 “那个老是送海鲜的陈老板,我不太喜欢。” 宋宥萍没说话。 “我觉得,胡师傅比较好。”一姗继续自说自话。 胡师傅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陪妈妈各地都跑遍了,为人沉默,总是不声不响的,一姗坐妈妈的车时,常常忘记车上还有个司机。 “老胡?”一段安静后,妈妈翻了个身,“老实人也讨嫌,就知道一句,不敢高攀。”这一句话被含糊不清地压在了身下。 一姗没有听清,不过她依然笑着说,“有什么事是宋女士做不到的呢?” 妈妈嗤地笑了,道:“睡你的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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