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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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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妈妈一边洗漱,一边问一姗有什么安排,一姗坐在客厅中央的瑜伽垫上,扭成一只麻花,说:“我就在家待着,休假就要有个休假的样子。”
宋宥萍吐了一口牙膏沫子,卫生间的镜子能看见客厅,沙发后露出一只高高翘起的脚,宋宥萍穿戴整齐后,扔了一句有事就打电话,便拿包出门了,一姗想干什么,她确实也无所谓,只要小丫头高兴,随她折腾去吧。
到了公司,开了两个会,宋宥萍回到办公室,秘书小姜端了一杯热水送了过来,宋宥萍揭开盖子,准备凉了一会儿。
小姜说:“宋总,这个水是六十度的。”说完,笑眯眯地等待宋宥萍的反应。
宋宥萍看了小姜一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低头看文件,而小姜仍然站在桌旁。
宋宥萍抬起头,“还有事吗?”
小姑娘刚入职,不如秘书室的小吴小丁做事老练,还在熟悉各方面业务。
“宋总,早上收到一个冷链的快递,是一箱冻海参,收件人是您。”小姜口齿伶俐地报告。
“哪里发的?”宋宥萍问。
“福田皮鞋厂陈总。”
宋宥萍哦了一声,翻了几页资料,问:“海参呢?”
“搁冰箱里呢。”小姜答。
宋宥萍在文件上刷刷签完字,合上文件夹,说道:“拿到食堂去,给大家加个餐。”
小姜说了句明白,刚准备离开,宋宥萍又叫住她,“左边柜子里有一盒茶叶,你给海参发货的地址寄过去。”
宋宥萍办公桌对面的墙是一面落地储物柜,小姜打开左边柜门,里面摆着各种精装版的茶叶,随便哪一盒都不比海参便宜。
小姜问:“宋总,寄哪一盒啊?”
陈老板喜欢喝岩茶,好几次吃饭,单子的事没聊多久,倒是能跟宋宥萍讲了一两个小时岩茶。除了茶,他还热衷于给宋宥萍送各种生猛海鲜,宋宥萍不会做饭,每每婉拒,然而陈老板依然执着于斯,乐此不疲。
宋宥萍手指撑着头,缓缓划着发丝,思考片刻后,说,“就拿那盒普洱吧。”
小姜拿茶叶的工夫,宋宥萍朝窗子边看了一眼。
“昨天那是不是有盆仙人球?”宋宥萍问。窗户边的花架上现在是一盆建兰,风一吹,满室馨香。
“是的,宋总,昨天我来得早,碰见司机班胡师傅,胡师傅跟我说最好把仙人球换成兰花,仙人球刺多,看久了会心情不好。”
宋宥萍嗤地笑了,“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宋总,要不我再换回仙人球?”小姜察言观色,试探地问。
宋宥萍靠在柔软的真皮椅背上,闭目轻嗅空气中的花香,悠然道,“不用了,兰花娇贵,你们得费点心思养。”
小姜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您放心吧,保证养得香香的!”
略略养了会神,宋宥萍睁开了眼睛,端起水杯准备喝水,忽然停下来,问小姜,“胡师傅还跟你说什么了?”
小姜心里一咯噔,暗中默念,老板难道有透视眼不成?飞速衡量了一遍利弊后,坦白道:“胡师傅还跟我说,上午不要泡茶,您上午不喝茶,水温也不要太烫,您喜欢喝温水,嗯后来吴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办公室里时空凝固般安静。
“你去忙你的吧。”宋宥萍坐直身体,打开另一摞文件,淡淡地说。
小姜哎了一声,抱着茶叶,光速逃出了办公室。
小姜刚离开,宋宥萍的手机就响了,宋宥萍怕姗姗有什么事,马上拿起手机,一看,是方筠——小筠轩的老板娘。
方筠说,昨晚姗姗订了不少菜,还有红酒,什么情况。宋宥萍笑着说,我昨天下班晚,小丫头怕我没饭吃。方筠嗐了一声,说,早说啊,你们来店里啊,只要你打个电话,我让老九现给你做,几点都没事,我那些菜不能闷,一捂,镬气都没了,太可惜了,宋宥萍忙说,小丫头想一出是一出,我也拿她没法子,不过菜还是好吃的,你放心,一点没浪费。方筠笑道,行啦,小丫头一片孝心,你多有福气。下周我上新菜,你来尝尝,给我提提意见啊!宋宥萍说一定一定,白吃谁不去啊。方筠哈哈大笑,说对,不吃白不吃,方挂了电话。
方筠本是个富家小姐,职业是美食摄影作家,在一次商务宴会上认识了宋宥萍,聊得投机,便又约了几次饭,方筠欣赏宋宥萍的为人,就认定了她这个朋友。几年前,方筠和僧人□□师父恋爱,□□为她还了俗,两人要结婚,方筠父亲暴跳如雷,小夫妻俩白手起家,开了一个私房菜馆,方筠父亲放出狠话,谁与她来往,就是和方氏集团过不去,亲友闻言,顿时与方筠划清界限,连平日生意上常常捧场的江湖朋友们也作鸟兽散,小餐馆一时陷入山穷水尽之中。宋宥萍看不过,借了点钱给方筠,方筠这才缓过了劲,自此之后,方筠拿宋宥萍当亲姐姐一样,掏心掏肺。所以一姗有什么异常举动,她也积极履行着小姨妈的职责,及时通风报信。
放下手机,宋宥萍捏捏眉骨,喝了口水,走到窗边,今天天气真好,天空蓝得像琉璃,兰花开得很挺拔,绯红的花朵像舞翅欲起的蝴蝶,身姿跃跃,马上就要飞出窗外一般。
宋宥萍拿起花架下叠放的白毛巾,细细擦拭起兰花修长碧绿的叶片来。
咚咚咚——有人敲门,外面是吴秘书的声音,制包所的刘设计师带着夏季新款过来给宋总过目,宋宥萍一听,立刻让他们进来了。
看完品目单,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宋宥萍总体很满意,又问刘设计师,春季款最新的销售情况,说着打开电脑,点进了线上店的页面里,刘设计师挺直腰杆,说道:“春季销售情况还是不错的,A系列算是打了个开门红”。
宋宥萍点点头,打开A系列销售量最高的一款包的页面,看了一会儿,点进了下面的提问区,刘设计师脸一白,随后,宋宥萍看见了第一条提问——师生恋那条,刘设计师和吴秘书互相对看了一眼,大脑同时飞速运转,想赶紧找一个话题转移老板的注意力,却见老板表情淡漠,手指轻轻一弹,又滑出了这个页面,去看买家评论了。
宋宥萍看完几个关于包包细节使用问题的评论,说和刘设计师说道:“夏季款要注意一下,夏天衣服少,人体肌肤关节接触包的面积会增大,要注意防汗防磨损这方面,颜色,尽量清爽一些。”
刘设计师连连点头,吴秘书也跟着刷刷做着笔记。宋宥萍合上笔记本,看了一眼手表,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已经十二点了,你们快去吃饭吧。小刘,二稿出来后再拿给我看。”
刘设计师连忙说明白,和吴秘书离开了办公室。
宋宥萍靠在沙发椅上,过了一会儿,拨通了公司网络运营部主管的电话。
宋宥萍每天依旧忙碌,在家休假的一姗其实也没闲着,白天出去逛一逛,晚上在家收拾屋子,几天下来,原本空旷的豪宅慢慢热闹起来,花花草草摆件抱枕,这些东西在宋宥萍看来可有可无,一姗却郑重地布置打理着。她像只小松鼠,今天往窝里抱回来一颗榛果,明天抱回来一粒松子,小松鼠觉得这样的房子才有生气,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这天傍晚,微风正好,一姗在露台上给花浇水,眼前出现一束耀眼的光芒,像小时候孩子们玩的反光镜,是远处那栋楼窗户上的反射的阳光。今天的夕阳是浓重的明黄,紫红的晚霞肆意泼洒着。如果江边的那个傍晚是工笔画,今天则是印象派。汪禹早就离开梅市了,走之前给一姗发了一条消息,等完整的专题采访出来,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一姗道了谢,觉得自己又开始言辞匮乏起来,她想着,必须要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才行,怎么谢他才好呢,一姗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盯着夕阳发呆,水壶的水也滴干了。
叮叮咚咚……手机响了,是李队。
李队说,警方根据平台提供的信息,已经查出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李队语气有一丝犹豫,顿了顿,说,“一姗,这个人,就在梅市。”
一姗心空了一下。
“马骏翔这个人,你认识吗?”李队问,李队担心,同在梅市,这个人别是一姗认识的人才好。
“马骏翔是我的初中同学。”一姗平静地说。
桑桑的推理,应验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在等,她默默地想着,要证据,有切实的证据,才能下结论。
李队一时语塞,许久后问道,“一姗,律师那边,还要继续吗?”
“继续,我明天就回去,这些天,辛苦您了。”一姗说。
晚上,一姗在自己屋里收拾行李——虽然她的行李只有一个大包。大包里放着那只粉紫小兔子,小兔子脖子上挂着金牌。一姗卧室有一个书柜,里面摆满了奖杯奖牌。她拿出小兔子,放进这个柜子里,方方正正地摆好。
小兔子是一姗的十岁生日礼物,生日当天,一姗正好有一场比赛,爸爸就抱着礼物,和妈妈在看台上等着她。之前爸爸问一姗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一姗说想要毛绒玩具,又说想要巧克力,妈妈说巧克力对牙齿不好,一姗很乖,马上改口说只要一个穿漂亮小裙子的毛绒兔兔。那天比赛结束,一姗下了领奖台,爸爸马上就把小兔子放在了她怀里,一姗摸到小兔子后背,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才发现兔子后背有一个拉链,里面塞满了巧克力。爸爸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戴着奖牌抱着小兔子的一姗,笑得灿烂极了。
这些年,小兔子跟着一姗征战四方,脸上的绒毛磨平了,脚也有些脱线。一姗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脚。第二天清晨离开时,兔子和金牌都留在了家里。
妈妈把一姗送到车站,一姗抱了抱妈妈,拎着包走进了候车厅。只是几天的工夫,宋宥萍却有一种错觉,女儿长高了,或许也不是长高了,是抱她的时候像是更有力了一些。胡师傅看看手表,宋总已经在那里站了快十分钟,一直盯着候车厅大门。他下了车,走到宋宥萍旁边,小声说,“宋总,小姗不会还回来吧?”
宋宥萍回过神,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干嘛。”胡师傅哦了一声,回到车上,胡师傅问宋宥萍,“宋总,咱们回公司?”
“去小筠轩。”宋宥萍说。
胡师傅说了句明白。车向小筠轩的方向驶去,车内很安静。
“老胡,你是不是想换到秘书室工作?”宋宥萍突然开口问道。
胡师傅差点踩了脚刹车,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好不容易才捋顺了,道,“宋总您怎么会这么问?”
“你那么热心的给小姜秘书指导工作,我以为你想换个岗位呢?”
“没有没有,宋总您误会了,那天啊我去得早了点,公司里没什么人,正好看见小姜那孩子在那擦仙人球,我就多嘴了几句,对不起啊宋总,以后我保证不瞎说了。”胡师傅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脏乱跳。
后视镜里,宋宥萍偏着头,正看着车窗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看你平时不吭声,见到小姑娘话倒是不少。”
胡师傅咳了咳,清清嗓子,声音反倒更沙哑了,他咽了咽口水,“宋总,我就是看那孩子慌里慌张的,一时多嘴,您放心,以后我绝对不瞎说了。再多嘴您开除我。”
宋宥萍没再说话,胡师傅静静开着车,空调暖风开着,他却总觉得后脑勺凉嗖嗖的。
他悄悄瞟了一眼后视镜,宋宥萍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第一次载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直在睡觉。
当年胡正华还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深夜里,她一个人打车,看起来极度疲惫,胸前挂着一个小挎包,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大号皮包,上了车就开始睡,到达目的地后才醒过来,迷迷糊糊打开挎包付了钱,歪歪斜斜下了车。开出一段路后,老胡忽然发现那个黑色皮包还在车上了,便立刻调转车头追了回去。胡同巷口的电线杆下,宋宥萍一脸慌张无措,老胡停了车,将黑皮包还给宋宥萍,黑皮包里是刚刚收回的五万块钱尾款,宋宥萍坚持要谢谢老胡,老胡却摆摆手,转身上了车,他是优秀司机,这些拾金不昧的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宋宥萍把住车门,对老胡说,师傅你不收钱,至少要收个心意,改天送面锦旗到出租车公司去,宋宥萍的头伸进车里,黑夜里眼睛亮晶晶的,一身气势不容含糊,老胡愣了一下,笑笑说,心意领了,但是他可能要辞职了,公司最近在内部改制,份子钱还要涨,他大概是干不下去了。宋宥萍一听,眼睛越发亮起来,她业务越来越多,应酬也难免,正需要一个人品可靠的专职司机,于是掏出一张名片,豪气干云地说,师傅您来我公司吧!待遇好商量!
老胡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说回去考虑考虑,宋宥萍道一定要考虑考虑啊,放开了车门。后来,出租车公司状况越来越不好,老胡和家里一商量,终于还是辞职了,成了宋宥萍的专职司机。
那段日子皮革厂刚刚有起色,宋宥萍还没有秘书,司机也只有老胡一个,宋宥萍给他开的工资超出了市场价很多,老胡心里明白,知道她是想还人情,却觉得这样的恩惠是不对等的,他跟着宋宥萍忙前忙后,默默地把各种力所能及的杂事都干了。后来皮革厂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宋宥萍有了专职秘书,又招了一个倒班的司机,老胡才渐渐回归了本质工作。
有一天,老胡红着眼睛跑进宋宥萍办公室,说要辞职。宋宥萍问他,为什么。
“我媳妇出车祸了,很严重,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我要专心顾家里,公司的事我耽误不起。”老胡哑着嗓子回答,他弓着身体,像一头受伤的灰熊。
“辞职能解决什么问题?”宋宥萍盯着老胡。
老胡垂下头,一言不发。
“媳妇要住院,女儿也还在上学吧?哪样不要钱?你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辞职了,后面的日子怎么过。”
老胡抹抹眼睛,“宋总,我知道您一片好心,但是我也不想当吃白饭的。”
他原来是顾虑这个,宋宥萍便说,“谁家没有个急事?我宋宥萍倒也不至于这么没有人情味,你踏踏实实回去,把家里安顿好,公司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说完,又给财务打了个电话,给老胡预支了一年的工资。
“预支的钱,回头还我就行。”挂掉电话,宋宥萍淡淡地说。
老胡哽咽着回了家,心里念着,这个大人情,回头一定好好还。老胡的妻子伤得很重,到底还是走了,料理完后事,安顿好女儿,老胡便回来了,老胡还钱的时候,还额外按天数付了利息,财务给宋宥萍汇报,宋宥萍默然,摇摇头,让财务收了下来。
车停在小筠轩门口,王筠看见宋宥萍的车,跑出来接她,宋宥萍睁开眼睛。
“宋总,明早还得体检。今天您吃得清淡点。”宋宥萍临下车前,老胡提醒道。
宋宥萍在后视镜里看了老胡一眼,下了车,甩甩一头大波浪,和王筠挽着手,有说有笑。老胡靠在椅背上,终于长吐了一口气。
公司里也不是没有人捕风捉影,曾经有两个资历不浅的老员工在休息室里八卦他们天下无敌的女老板的私人生活,一个挤挤眼睛,比了个转方向盘的手势,另一个人说,胡师傅?嘁嘁喳喳起来,老胡在休息室里面的茶水间咳嗽了一声,端着杯子走出来,正色道,我高攀不起,以后少说两句。他回到办公室,喝完茶就去备车,等一会儿宋宥萍要出去办事,刚出办公室碰见宋宥萍从休息室隔壁的会议室里走出来,脸色很不好看,老胡说,宋总我去备车,宋宥萍说不用了,我不出去了,老胡依然默默跟在宋宥萍身后,一直跟到她的办公室,习惯性问道,出什么事了宋总,宋宥萍反问,跟你有关系吗?砰地关上了门。老胡搓搓脖子,一筹莫展,她从来没这么暴躁过,他却有种莫名的舒适感。
此刻老胡明白那种舒适感从何而来了,老板天天对你客气有加,并不是什么美事,一视同仁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他看着宋宥萍长发飘飘地走进小筠轩,脚踩油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神清气爽地找地方停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