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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致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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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一个噩梦惊醒了。
下床未着履,凌乱墨丝全数垂于素白亵衣,走路静悄无声。又是坐在了靠窗椅上,将头垂在窗沿,夹缝中观黑夜。
余清和的一日,用膳,看书,坐窗边,睡觉,以及受伤。他像是渐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如木偶一样。
冷风呼啸在他耳畔。
今夜的风好冷,树叶都被吹出宫墙了。它能不能也把我吹走啊?不能吧,我太重了,吹不走的。
余清和低垂着头,凝视着膝上的绑带缠着的一双烂手。
主室内有一面巨大的铜镜,是先前尹无晏置办的,刚好对着余清和如今的这个位置。铜镜映出他的模样,明明是如纸般风一吹就能倒的人,却还嫌自己重。
再抬头望向窗的方向时,眼眶里不自觉又盛满了泪水。
刚刚的噩梦,梦到的不是尹无晏,是长生。
梦里有尹无晏,对他打骂欺辱已经是最寻常不过的了。梦到长生为何是噩梦,是因他又做了那个梦……
他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央求长生救他,带他走。但长生却说他是祸害、是孽徒,拿起斩风睦来,剑刃抵在他的胸口。
他看到了长生的眼睛,坚定刚正,不容一丝情念。
转瞬间,他听到了剑入胸膛的撕裂声,可是自己身上却感知不到疼痛。他睁开眼睛,听到哐当一声,看着他的师父浑身流着血,旁边落有断剑。
“阿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没办法,我赌上了一切还是输的一败涂地。”
余清和扑倒在他面前,衣裳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用手捂住长生出血的伤口,泪水流得满面。
长生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白皙的脸上印出血红色的手掌印。
“不要走,好吗?”
“阿余,好冷,过来陪陪我。”
少年缩紧了身子,好像比刚才还要冷了些。
他亲手杀了世间唯一爱他的人。
日日如此苟且偷生,不如一了百了。
……
隔半月之后,尹无晏来了。
他粗暴的把余清和拉过来,外衫被扯下了半个肩头,掩在里衣下的骨头还是很清晰可见,生生突起。他让余清和坐在自己腿上,手掌抚摸在他的膝盖骨,摩挲,一直往上。
少年不敢有任何抗拒的行举。眼角下垂流露苦涩,暗淡无光的冷眸里满是委屈伤怀。微微张的嘴合上了,暗自咬牙切齿。
一把短刃划破了他的下衣,白皙修长的腿透着荷花般的清纯。
他本以为,酷刑将至,短刃会在他的腿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可是并没有……尹无晏将那把短刃塞到了余清和的手中。缠着绑带本就活动不便的手指接物就不易,偏偏他一惊恐,短刃直接落在了地上,滑了好长一段距离。
他的眼眸注视这那短刃,被尹无晏掰过下巴来,对上他那威憾的眉目。
“你恨孤。”
少年并没有作答,但慌张的眼神却什么都掩饰不了。
“去,捡起来。”尹无晏轻蔑一笑,在他耳畔嚣张扬言,“然后,杀了孤。”
余清和被他推下地,身后的作恶者正露出高傲自大的神色。他刚要站起来,却被尹无晏一脚踢在腰上,听得骨头清脆一声,他倒了下去。
“爬着去捡!”
“你只不过是孤收留的一条,万人弃万人恨的狗。”
缓过疼痛,他便爬起来了,地上留有几滴晶莹的泪珠。
到底是恶趣还是欺辱成性?明知如何都是杀不了你的。届时又要说我心不正,而你只是小试一番。是啊,我是恨你……恨你收留我!恨你爱护我!恨你竟然愿意满足我的愿望!
尹无晏,我真的好恨你啊!
少年叼着短刃,爬回了他跟前。跪坐在地上,双手作出供奉的姿势,吐出了短刃。泪水肆意在他的脸上,少年的瞳孔满是忧伤,弱弱的开口“殿下……”
“嗯?”
“我不恨你,殿下收留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你恨孤,孤让你杀孤,你敢不从?”
少年被呵了一道,闪躲过他极具威严的目光。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敢提了要求,“那,烦请,殿下,闭上眼睛。”
说来也奇怪,尹无晏竟然真的闭上了。
余清和缓缓起身,如释重负的喘过一口气。
师父,我来陪你了。
清脆的三道刺入皮囊血肉的拔刀声,可是尹无晏却丝毫没有感知到疼痛,冰冷的脸上难有感知到的温热出现了,他一细闻,竟是一股血腥。
他再睁开眼时……
鲜血浸红了缠绕绑带的双手。短刃刺入时少年双手合握,用了很大力,胸腔处三处刀口,湛红的血蔓延在米梁素白的衣衫,颈脖下巴被溅上了血点。
“哐当——”
那是一张淡漠如水的脸,明明无任何神情,尹无晏却觉得他笑得很灿烂。
这副死到临头却依然嚣张高傲的姿态,他是第二回见了。
*
凌神医又被请来了洄氙宫……
余清和醒来已有段时间,小扇子正喂他喝药。喝完以后,小扇子给他讲起了些话本子,但是他却无暇听。他隐隐约约听得到外头的动静。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没死。
他之前问过凌神医,人身上有哪些致命的穴位。凌羽倦当时给他指了的几处…… 膻中穴,鹰窗穴……我明明都照着刺了啊,为什么会没死呢?
天赐良机,为什么会没死,是刺得不够深吗?
记忆的画面汹涌在他脑海里。
“记住了吗?他就是个疯子,你勿要尽力,保护好自己……说不定有一天连我也治不了你。”
“记住了……神医都救不了我,那我也差不多了。”
少年只怪自己无能,殊不知凌羽倦早就看出他的意图,他指着的都是避开致命穴位。
*
主室外,凌羽倦正大声斥责这罪魁祸首,他根本不怕把话说破,把一个好好的人弄成这样叫谁看得下去。
“他今日能捅自己三刀,明日就能白绫上吊!”
“他的手才修养了几个月啊?如何敢想,根本不可弯曲的手指抓着刀,刺入自己身体时是有多大的决心,忍下了多疼的苦。”
“我是从来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只怕祸根本不及他,是你强加于他!”凌羽倦将洗着抓药方子的几张纸砸到他脸上,破口愤怒的吼着他,“今日我破了规矩,你往后也勿要再来请我!你的恩情我也早就还完了!”
“不送。”
凌羽倦怒瞪着眼看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招惹上了他这个疯子,哎,谁让我彼时不幸欠下这疯子的情,罪过,都是罪过。
尹无晏回过身,径直走进屋,利落的关上了门。
风声凄惨,步幽决再现。
出宫门时他闻到了那若近若远的清香,只余光扫见那树海棠。
谁知道一个疯子为何要种海棠?
……
没过几天,余清和高烧不退,尹无晏来看望他了。
眼望高大的身影向自己靠近,他撑起浑身难受的身子,一点点的缩到里头。
“你在怕什么?”尹无晏一手捏过瘦削的肩膀,少年倚倒在他怀里,却回避了他们目光。
粗糙的手掌挑开了他的衣襟,抚摸过绑带缠绕的身体,在伤口处轻轻按压着。
那双狼狈的手艰难的拉住自己的亵衣,湿润的眼角在诉苦。
尹无晏取下腰带,毫不留情的把他的双手绑在了床沿。
高烧使他的意识混沌不清,本就浑身难受如今感知到一场更大的折磨将至,而他无力阻止。
撕裂的痛楚蔓延全身,巨大的冲击牵扯胸腔的伤口,加剧高烧带来的头痛。
“尹无晏,我生病了。”
“尹无晏,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少年湛红的眼眶,泪水哭得都泛疼了。
他等不来怜悯,却依旧渴望,大概是人都很贱吧。
他本来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师父,相伴相依七年。然后八岁生辰那日所有人说他是祸害,而他的师父从一开始就在谋划今日。他知道师父有苦处,也等来了师父接他。但可惜,被有心之人横刀夺爱,欺辱凌虐,还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他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出不去这扇宫门,永远困在冥府,生不如死。他如今一身的污浊,有什么脸面去见清明高洁的师父。
“啊呃……”
尹无晏泻过后,将他翻过身来。
腰带转过一圈后拧得更紧了,少年纤细小巧的手腕被勒出了一圈红印。
胸腔处的伤口被压得发疼,身后的撞击使伤口破裂出血,一片乌黑下不知流了多少鲜红。
“你这辈子都要烂在孤的手心了,孤管你疼不疼。”
“为何这么多次了,还是这么难□□”他勾起唇角,嗤笑道,“你说,你和长生睡过那么多晚,他是怎么忍得了的?”
少年全身发着抖,怒火攻心下他呕血于枕间,压低声音极轻微的吐。他不敢动静大,要是被尹无晏发现,不知道会继续怎么折磨他。
发觉他好一阵不回话,尹无晏的兴致却更起了。
余清和强力忍着疼痛,字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他、不、是、你……”
尹无晏眉目间的怒火全爆发这赢弱的少年身上。即便是知道尹无晏会怒,他也管不了,照这个样子他横竖活不过今晚。
若师父已死,我便殉情赎罪。
若不然,我这滩烂泥也无脸面去见他,死了算了。
卯时,他才停下来。还是因千鹭在门外提醒,他该去处理公务了。
千鹭在门外,听了一晚上的打骂声与哭声。他实在不忍,说提前了一个时辰,从前不是没有这么过,那时候余清和身体还算正常。如今这……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尹无晏唤他进来,千鹭进屋点燃了灯。
“殿下?”
他侧着眼看尹无晏的脸色很不好,走上前两步就被尹无晏拦下,他听到尹无晏吩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去寻凌羽倦。”
“凌神医不是说……”
“孤让你去寻就去寻!”
千鹭起身,暗自走了几步后还是回首了。眼前的景象他这辈子都难忘,仅仅一眼便让他摔了跟头,踉跄着起身跑出去。
床榻上,铺天盖地的血,少年侧着头正对着他,露出满是血的牙齿,笑得极度的开怀。
像在跟他说,千鹭哥哥,我活不下去了。
后来,凌羽倦真的如何都找不到了,这世间都没有这位凌神医一点的痕迹。
尹无晏寻来一众江湖名医,前前后后半个月,才勉强保住性命。
之后,主室内所有尖锐物都被取走或是磨平,那扇窗户也被铁钉钉死了,他被幽禁在了主室。
他身体好了以后,还是常常会搬把椅子坐在窗边,以前还能看看外边的黑夜,如今只能靠着窗,空想。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思念就涌上了,怨恨就越发深了。
原来,致命的从不是那些要害部位,而是,他的恨,我的无能,远方的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