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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九千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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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买这活儿,并不像苏月儿想象得那般松泛。
自张娘子把这事儿托给她之后,苏月儿久违地能喘到一口除却素云阁以外的气。
这日,她出门极早,清晨的雾有些浓,她吸了一口浓雾,鼻腔有些发堵,连着心也跟着沉闷了。
她做采买已有些时日,本是节约不下多少银子的,只是佟婶近日心里似乎藏着事儿,总是找着由头多塞她点碎银。
她的小金库肉眼可见地充实了起来。
苏月儿虽知佟婶待自己好,但事出反常也很难安心受用,她也试探着询问过婶子:“究竟为何给我这些多?”
佟婶眼睛投到地上,打着哈哈道:“你年岁也大了!总着粗布荆钗,不知道的人还当婶子我虐待你!在外头遇到喜欢的便买了,也当是婶子看顾你这些年的一点心意。”
苏月儿有些生疑,佟婶向来是极其俭省的人,很少会将银子花到衣着打扮处,并且——相处这么久,她不信佟婶不知道她藏拙的心思,她怎么会专门花银子去打扮?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这地方没有能让她精心打扮的悦己者,只有豺狼虎豹。
不过也不必拒绝,她正在为出逃做准备,这笔多出来的私房关键时刻指不定能救她的命。
苏月儿终究还是笑着应下了,佟婶见她肯接,面色也跟着和缓了许多。
昨夜下了场雨,脚下踩着的土地都是湿软的,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模糊的脚印儿,树梢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露水顺着叶子滚淌下来,有的随雾打湿了她的发。
苏月儿不拿帕子擦去,她任由大自然的气息停留在她身上,到了地方,她回头看看,跟着她的那位护院还离她几丈远。
护院的步伐不紧不慢,苏月儿心想,他应当是有分寸的,自己的身契被攥在夫妻二人的手里,就相当于被掌握住了命门,就像是被关在五指山里的猴儿,纵然有十八般武艺,都翻不出天去。
况且,自己就算要跑,以他的脚程,这点距离追上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后面的人骂骂咧咧,显然是十分厌倦早起盯梢。
他冲着苏月儿喊了声:“喂!停下!我买俩包子吃!”
这儿说的包子,是菜叶裹馅儿的菜包,味道算不得特别美,但是顶饱耐饿。
苏月儿忽然被喊停,心中有些发颤,她咬唇回首看他,护院不待她回应,就冲着摊贩吵嚷:“包严实了!我可要拿一路的!”
苏月儿见卖菜的摊子就在眼前了,就遥呼道:“爷,您要不就在这儿吃,我去前头买!您能看得见我的,也不怕我丢喽!”
护院本身就懒得动,他一挥手,意思是允了,苏月儿叹口气,不再想逃跑的事儿,专心致志挑选起鲜蔬来。
苏月儿气喘吁吁,待到回了素云阁,才发现里头的人都忙里忙外,脸上都带着喜气。
苏月儿有些迷茫,拦住一个跑堂的问:“这是怎了?灯节要提前?”
跑堂的额上焦着汗,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透出点浆洗的味道,他显然是不愿意被拦下,但是不说话儿眼前的姑娘又不肯放自己走。
他急得直呼:“姐姐,你这问我,我也不知怎样跟你说,这么着吧,您只需知道,要发生大事了,是大喜事!宫中有贵人要来,要选人进宫里去,您到时候,您就在您该待的地儿待着!对您还是寻常的一天......对了,您说灯节?灯节靠边站啦!我这忙得脚不沾地,停下来又得被妈妈骂了,您行行好,放我过去成不成?”
苏月儿收了手臂,小跑堂的嗖地不见了,楼内张灯结彩,这也就是刚过了辰时,能见到这么多人忙里忙外也还是头一遭。
跑堂的们又是擦拭又是清扫,精致的器具一水儿地被摆出来。
姑娘们也穿上了新裁的衣裳,婷婷袅袅,正齐聚在鸨娘的屋子里听训。
苏月儿垂下眼帘,心中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注意到小跑堂的说——灯节靠边站,意思是贵人要来,这灯节办不办也都是后话了,既然要选姑娘入宫,那必定选走的是顶尖的姑娘,顶尖的姑娘走了,这花魁还有意义要选吗?
鸨娘逐利,只要给够银子,哪怕是要将灯节选花魁这事儿从素云阁完全剔出去也行,没什么必定要办的,只要给够银子,便无什么打破不了的规矩。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苏月儿心想,贵人要来,看这阵仗,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贵人来的当日,全楼的人心思都只会在贵人身上,她一个小厨娘,除了佟婶,没人会过多关注。
出逃计划可能要提前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攒下的银子不多,究竟够不够用还未可知。
她拖着步子走回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是食器却被人洗净了,正规整地摆放在一边。
苏月儿将菜备了,四处未找到佟婶,打算回下房看看,却不想迎头撞见了玉娘。
玉娘眼睛极亮,水盈盈的,连带着她整张脸都被点亮了。
还不待苏月儿开口,玉娘便急扯了她,二人相携来到一个小角。
玉娘深吸口气,悄悄附在她耳边说:“姐姐,你可知,要发生大事了!”
苏月儿心知是宫里来人的事儿,她点点头,意思是已知道了个大概。
玉娘接着道:“既是如此,岂不是好时机?姐姐若有要走的心思,能否也带玉娘一个!我必不给姐姐添麻烦,要我做什么,我是都肯的!”
苏月儿微叹,肩膀也松动了,她心里打鼓,又不肯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是想走,只是风险太大,被抓回来必然会被往死里折磨,她自个儿能受得住毒打,可玉娘还是个孩子,若事情有误,玉娘就是要拿命来搏一个渺茫的可能,况且.....
况且她还不知道自己和玉娘的身契究竟放在了哪里,不是在鸨娘那儿,就是在龟公的居所,苏月儿很怕龟公,她总觉得那个人像淬了毒的蝎子,经了他手的姑娘眼神都空泛,她总觉得是经历了比毒打更可怕的事儿。
她想应,又觉得应下来对她而言十分艰涩,同时她也知,如果自己只身成功,那同住的玉娘与佟婶必定会受到牵连,而且日后,玉娘也必定会被看管得更严酷一些,说不定连渺茫的可能也不会有了。
苏月儿沉吟片刻,还是想赌一把,她点了头,同时近乎呓语地迫切道:“确实是好时机,只是我们的身契究竟在哪里还未知......贵人来的当日他夫妇二人或许不在屋内,我们可以去偷出来,只是风险太大,被发现就......”
玉娘垂头,良久又像下定决心般挺起稚嫩的胸膛:“姐姐若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由我来办,鸨娘的性子必是会将东西在手里捏着,龟公常年出去赌,她不大可能将如此重要的物件交由他保管。我刚被卖来的时候误闯过鸨娘的屋子,大致陈设还是记得的,能藏东西的无非就是那么些地方,仔细找找,若老天眷顾,定能找到。”
玉娘出奇地冷静,苏月儿手心沁出冷汗,她不想应,似乎也非应不可,玉娘年岁小,人比她更灵活,而且在楼里存在感更低,这事儿似乎交给她最合适,可是她还是不想让一个可以做自己妹妹的女孩儿去冒险,万一出点岔子,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二人僵持住,一个人在等着被敲定使命,另一个人在咬牙寻找更平稳的法子。
佟婶的脚步声打乱了她们的思绪,苏月儿和玉娘理理额发,还没来得及摆出谈笑的姿态,手中就被强行各塞入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二人讶异抬头,佟婶眼眶发红,眼下乌青一片,似是哭过,也似是没睡安稳。
她比两个小丫头更早知道贵人来访的消息,这些日子也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她不知道自己此行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是她清楚,如果自己不这样做,那日后一定会为自己的胆怯付出代价并遭受愧疚的折磨。
佟婶也不是生来就做素云阁的厨娘,她从前也有过一个丫头,只是那丫头没享几年福就因灾病丢了性命,这年头,能稳妥活着都要烧高香。
佟婶生不出儿子,就被夫家发卖到素云阁当仆从了,只是年岁大,又因生育身形差些,容貌也算不得好,从粗使到厨娘费了她一辈子的心力,在难得的安稳中她遇到了苏月儿。
苏月儿与她夭折的姑娘有几分相似,都有蓬松的发和发硬的耳廓,当苏月儿揽着她的臂撒娇时,佟婶总觉得是上苍怜悯她,让她在有生之年,也能体会到近似于亲情的难得温情。
她知道,苏月儿是不会安于最后成为一个姑娘的,她也知道苏月儿一直想走,只是找不到机会,既然肯定要遭受责罚,不如壮着胆子行件好事!
若苏月儿与玉娘成功出逃,佟婶心想,她此生的遗憾便又少了一桩。
苏月儿手中的布袋坠着她的手往下沉,她从布袋没绑严的缝隙中很清晰地看到了里面放置的东西——是极碎小但数量多的银。
有了这些,逃走肯定够,甚至够她们行个小生意,过安静舒适的生活,只是,这么多银子,要佟婶勤俭多久呢!
苏月儿吸吸鼻子,睫毛也润湿了,她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婶子这是做什么......”
佟婶流了泪,她的大眼因悲伤老态必现,虽被一直叫婶,操劳使她的年岁看着比原有的年纪更大了些。
她强行笑着伸出手来抚摸了两个女孩的发:“日日相处着,你们藏着心思岂能轻易瞒过我,婶子也做不了多的,你们若能真的走了,过上安生日子了,才是对婶子最大的慰藉。”
苏月儿默然,玉娘狠狠揩了一把泪,她将自己手上的布包塞回了佟婶身上,直说:“我与姐姐合用一个就够了,我年岁小,吃得也少,还肯用力气,婶子别替我们忧心,等我们逃出去赚足了银子,就将您接出去安度晚年。”
佟婶闻言含笑点头,她似乎从即将到来的别离的心酸中又嗅到一丝希望,虽然她心中想的是希望她们出去了就不再回来,至少不该再与素云阁里的任何人有任何交集,然而这时候她不愿给自己和她们泼任何冷水。
她只是点头,带着肯定和期许,还有无限眷念。
三人彼此注视着,像是要把对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中,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
黑衣铁骑猎猎如风,似暗影鬼魅般悄然将素云阁团团围住,姿态很像众星拱月,为首的男子面容冷硬,通身皆是肃杀之气。
他见一切打理妥当,便折身,极其恭敬地对着身后的轿子行了个礼,轿子由八人抬,通体华贵奢靡万分,盖帏为皂色,四个角皆雕了拟态的龙形饰物。
黑衣男子沉声抱拳:“禀九千岁,一切已安排妥当。”
里头的人声音清冷,啪地一声是折扇打开的声音。
他语气带笑,又似乎让人很难接近。
“如此,便随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