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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望穿心头朱砂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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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卿见镜辞蓁应着,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心神不宁地望着漫天殷红的霞光,然后静默地等着被血口獠牙的黑夜吞噬。奈何镜辞蓁却也没有想放开他的意思,那双跟随他的眸眼更是从新燃的烟霞渐渐撷满不熄的星火。
两人朝夕相处久了,艾卿自然能灵犀地感知到镜辞蓁的思绪,可现下不是什么良辰芳华,他也不念什么情浓春愿,镜辞蓁越是如此思之若狂地看他,他越是不安。
“身子怎么这样冷?”镜辞蓁捂了下怀中人的手,接着觑了眼那张刻意躲避的侧容,忽地凝眸轻笑问,“殿下……怕我?”
艾卿听出了这句笑言里浅溢的含伤的猜忌,可无论怎样佯装淡定,他仍是不愿对视镜辞蓁。他倒不是害怕这个拥紧他的人,他只是唯恐在他转眸的一瞬看到这双熟稔的眸眼,看到镜辞蓁眼里的那些已被冷峻的高墙堪堪砌筑围拢的桃花色。
镜辞蓁听不到他应声,更没有看到他眼底洇染的感伤。他见艾卿默然,索性直接将他打横抄起后,径直回了寝殿。
艾卿直到被镜辞蓁安放在床榻上才回过魂,然而还不等他辩解几句,镜辞蓁突然欺身而下,紧接着在他耳畔一字一句沉炽地道:“殿下曾问过,那时在忘川河救你的是不是我……确实是我,不过我那时候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利用你为我赢得这天地,自始至终,你不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
镜辞蓁说完这番话,喉中蹿动一瞬,压了压难忍的疼涩。他明知道这些出刀见血的恶言会伤了艾卿,也会在自己心中烙下一道道深痕,可还是逼着自己敛了所有的温柔,然后用不余分寸的凉薄情意让艾卿恨他一次。这样的话,若他有一日因天劫随着魂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他珍持的小鬼或许会因他的无情,不至于在钟情的痛苦中无法解脱。
然而当温润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时,艾卿还是仿若被灼烫了一般,身子禁不住惊颤。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镜辞蓁刚熄的言语,虽然每一个字都足以刺进他的肌骨缝隙中,可他就是恨不起来,反而愈加荒唐地甘愿堕入这不知结局的万丈红尘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疼极了,艾卿张口毫不留情地咬在镜辞蓁肩头,可随即他却忍不住闷哼一声,哽咽道了句:“你曾问我,是否还会信你……我信你……镜辞蓁……我还信你……”
这句话宛若夏暮的一场天怨人悲的大雪,凄凉地覆盖在镜辞蓁心头。只顷刻间,他一切精致无情的面具都被湮没在彻骨的雪霜下,无论他如何缄默封声,他都无法让自己彻底变得残忍不堪。
艾卿觉察到镜辞蓁停下动作后,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埋在自己面额处,以为这样就能遮住被泪色沾湿的眉眼。
镜辞蓁见状,起身默然须臾,接着扯过床被覆在艾卿身上,浅浅留下一句:“这几日,殿下安生待着,等喜婚那日,我会送你回雪凝宫。”
这一夜两人皆是秉烛难眠,艾卿拾着画本,黯然神伤地蜷缩在床榻一隅,试图为这个故事画一个心盼的结局。而镜辞蓁则带着艾卿为他做的瑶琴,孤身去了奈何桥,然后伴着朦胧凄清的月色,彻夜抚弹了一首悲喜荣枯,直到指尖的殷红滴落在琴弦上,却任是挥不去心底如墨幽沉的雾霭……
中元节那日,曈曚初现之时,镜辞蓁果然依言送艾卿去了雪凝宫。艾卿一路都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车撵里,偶尔瞧一瞧洒落进来的丝丝缕缕的浮光,然后顺着虚晃掠过的浅影,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对坐的人。
他记得镜辞蓁第一次带他入住星旻宫时,他们也是这样不疏不离地坐着,不过那时他虽略显拘谨,但心里仅装着纯粹的欢喜。而如今,仿佛添了几分行至末路的悲哀,那些珍持的记忆也犹如这些跌落在地的斑影,破碎得拾不起来。
镜辞蓁送他来到雪凝宫后,只欲言又止地盯视过他,接着叮嘱了随行的白未济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帝宫。
“殿下,晌午过后,侍从会侍奉殿下妆束,殿下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白未济见镜辞蓁走后,立马颠颠地随在艾卿身旁。
艾卿一瞧白未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知道这位白大人也是依着镜辞蓁的嘱咐,所以并没有嗔怪,他只是看了看周围,然后有意失落地问道:“小夭呢?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白未济稍稍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过细细思量,这小夭好歹也是小殿下的贴身鬼侍,若是换了别鬼为其整理衣束,难免会不习惯。再者,镜辞蓁吩咐过他,只要这位小殿下不惹事,其他要求皆可应着。
如此一想,白未济便极有眼力见地应道:“殿下安心,小夭就在栖曜宫呢,殿下若是想见他,我马上派人接他过来。”
艾卿听到这句,第一次颇为赞赏白未济识趣的本事,于是,他颔首道了声谢意,接着移步去了房内。
雪凝宫内已经挂上了喜气的红缎,房内也是锦衾吉帐。艾卿随手撩过垂挂的珠帘,然后佯装兴趣盎然地四处张望。
“白大人,骨汤……怎样了?”
白未济本杵在门前,时不时地盯一眼艾卿,蓦然间听到这句问语,他一霎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差点忘了他为了镜辞蓁还从艾卿手里骗过骨傀儡的这事。
“骨……骨汤它……它……”它还在锅里炖着呢……
艾卿一听白未济磕巴,也没有纠缠这件事,毕竟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日子可活,只要骨汤还能回来,他就算不能再见它一面也无妨。
“无事,我只是……只是想它了……”艾卿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低声问了一句,“我能自己待一会儿吗?”
白未济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什么话也没有说,仅拱手行礼后,便带人守在了门外。
艾卿上一刻还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里,现下见白未济离开,当即敛了悲色,接着谨慎小心地走到床榻前,打开了床头的暗格。
艾卿见左隐藏在暗格里的木盒还在,当即舒了一口气。幸而镜辞蓁是遣鬼侍打理的雪凝宫,否则凭帝君机警多疑的心绪,即使木盒上有掩藏法术的咒符,说不定也能被帝君发现。
旋即,艾卿乜了眼窗外,然后打开了这一木盒。与左隐说得无异,这里面有一支骨笛,骨笛上面刻着“不世”二字。不过这并不是当初左隐胡乱提及的大祭司的名字,因为平曙国人死后,骨笛上并不会显刻自己生前的名字,而只会出现自己弥留之际最牵挂的人的名字。所以这件洛璇的遗物上的“不世”二字,就是左隐当时在平曙国的名字。
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有一个莲灯和一封信,信上只是写了两个地点,一处是奈何桥,另一处则是妖界的一个地域。
艾卿记得左隐提醒过让他借助中元节的阴气施以咒法,那鬼界阴气重的地方就是忘川河,而奈何桥架于忘川河上,平时万千鬼魂飘渡,这里的阴气肯定是极重的。
但他还想不通左隐提及的这处妖界的地域是何意,不过他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去妖界,这个地方也只能让小天拿着风燃溪给他的香囊,等之后代他去找风燃溪,然后再去这个地方查探。
而那时,或许他早已不在这个异界,可那时的镜辞蓁又会如何……
日暮之时,喜队迎至雪凝宫前,而镜辞蓁进入房间时,艾卿已然穿好了他遣白未济送来的喜服。虽然已是第三次见艾卿着此红装,但镜辞蓁注视着眼前的熠熠星辉,还是不由地弯了弯唇角。
艾卿并没有在意镜辞蓁的神色,他垂眸看了眼手里捧着的莲灯,声色清冷地说道:“今日中元,我想去奈何桥放一盏河灯。”
镜辞蓁知他每个中元节前,都会为霜帝妃祭一盏莲灯,并没有驳斥:“好,一会儿我陪你先去放河灯,然后再去人界。”
艾卿轻笑一声,随即敛了笑意,恍怅问道:“那你呢?你不为故人放一盏河灯吗?不在河灯底写一纸愿,道一句……至爱,阿晴……”
镜辞蓁听到这句,眉峰稍稍一沉,心底的那片荒凉的灰烬中好似添了一抹别样的色蕴,可刹那间,这一色蕴也在一明一灭间枯萎难寻。
艾卿没有等镜辞蓁应声,他唯恐拖延的时间越长,他身上揣着的骨笛越易被镜辞蓁发现,所以他对着镜辞蓁笑涡一漩,柔声道:“走吧,不是要陪我放河灯吗?刚巧,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散步了,让他们都别跟着,咱俩走过去好不好?”
镜辞蓁凝视着这双情深难解的星眸,心头随之跌宕须臾,继而含笑应道:“好。”
行至通光门前的时候,艾卿下意识地滞住步子,望了眼一侧的围墙。
若他不是什么六皇子,而只是一个误入这个世界的小鬼,那他与镜辞蓁便缘起于一个荒唐的狗洞。如今虽然锦绣红衣的站在这里,但镜辞蓁留给他的样子,却依旧是他抬头时撞见的那抹霁月清风的蓝滟……
今日的奈何桥并没有什么鬼民,就连风冀台也格外寂寥。镜辞蓁陪着艾卿一步一步走上风冀台,然后走过拈息阁,又走过叹今阁,待走到往眠阁时,艾卿才止了步子。
“你我伴修一年,算算日子……也到了……”艾卿说着,似喜含悲地笑了笑,“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今日,也算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好的中元节,一会儿这河灯,还要劳烦蓁叔帮我渡至凡间……等以后,每一年的中元节,你都要记得放一盏河灯,如果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在纸愿上写……至爱,阿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