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生不容易》晨不语

5、想骗回家

　　大学期间，夏枳读武侯郦尚君野史。

　　她调侃后人就没杜撰出一场他与君主的爱恨情仇。他死后，皇帝为他罢朝三日，又将最疼爱的小公主，指给了他族中的一个记在他名下的小辈郦玉珩。惠景帝给了他家族最至高无上的荣耀。这爱还不算真吗？

　　夏枳那时年纪小，又多读了一些古代帝王好男色娶男后的野史艳/闻，不知不觉地将君臣之义与帝后离心离德相联系起来，侦探了一番，得出一个让赵睿出乎意料的结论。

　　皇帝对武侯求而不得，以至于慷慨施恩其后人。

　　那时，他对她解释了几人自小在京中多有交集，也称得上发小之情，谈不上越过礼法。她给的结论简直是无稽之谈。

　　而夏枳却取笑他没有自娱自乐的想象力，难怪生活里没多少乐趣。

　　夏枳脑补了两人一段不被世人理解的爱恨情仇之后，又感慨了一番。

　　野史中，她最羡不过是早死了的燕洲外异族的赫连家的长女。在她死后这位君主怀念了她一生，陵墓中以她最爱的芍药花种子殉葬。惠景帝的陵墓开了不久，一夜之间，竟然有种子抽了芽头。

　　爱情活在最好的年纪，在爱未衰之前容颜停在最好的时候。不必经历渐行渐远，最后落得色衰而爱驰。死在爱没有变质之前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与之所见不同的是，温梓悠认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幸福才不会遥不可及。

　　赵睿曾粗暴地将“何不食肉糜“言论冠在她头上。久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看待世界的目光过于乐观，也过于没心没肺，自以为是地善良，忽视这个世界有些人活得辛苦。

　　如今想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夏枳缺失安全感，害怕他像她父亲那般抛弃了她的母亲，最后和别人重新组成了家庭。即使继父给了她和母亲关爱，但是她从来不敢汲取过多，害怕自己不知足，贪恋过度后不得满足而怨愤外物。

　　当初，他迷恋的就是她身上那种不服输的坚韧。明明生活并不如意，但无比乐观，知足又勇敢向前冲。

　　赵睿的母亲第一次找过夏枳，她也是只字不提，最后也只是从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嘴里得知。

　　那时候，他已然决心和她共同面对。

　　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回国那日，在登记前那刻，夏枳撕毁机票留在了国外。在他回国后的第三年，她才回国。

　　赵睿眼睁睁看她被人隔在外，她一下，两下，三下，当着他的面撕掉了机票，任他喊得有多大声，多激烈，她都无动于衷，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笑着，双目泪盈盈地送他离开。

　　不被尊重和祝福的爱情。

　　她选择放手了。

　　再次出现在国内媒体的面前，她已经是著名的舞蹈家。一个人站在舞台熠熠生光，一舞可以惊心动魄，也可以柔情万千。

　　他在台下看她跳舞。无数的闪光灯闪过他的眼睛，那时便她是聚光灯下的星星，而他，只是她众多的观众之一。

　　当温梓悠捧着大束的花，兴奋地冲向她，他就大大方方在不远处等她。等到她走过来，他露出会心一笑。他没有办法去恨一个那么美好的她，就像他没有办法，去和自己的母亲明目张胆地争锋相对。

　　这些年，他对母亲的怨恨，给了毫不知情的另外一个糊涂蛋。

　　这个糊涂蛋永远都傻呵呵的，明明有时候聪明的很，学东西很快。顶人嘴的事情，做起来也很利索。可是，渐渐，她在他面前收敛性子，小心翼翼。

　　爱情与赵家人没完没了的打扰，与夏枳而言，无疑是桎梏和烦恼。

　　夏枳放下这一切去寻找自己广阔的天地。她有这般勇气，而郦北辰却做不到。

　　于他而言，即使给他一方贫瘠的土地，他也要让它丰收千担。只要他守护的人还在。

　　如果一转身就能看到那个人，对他来说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爱情里有她，平平淡淡，也是最幸福的存在。无夏花之绚烂，亦然得秋叶之静美。可他们的点点滴滴，何曾换不来一夏的绚烂呢。

　　在郦北辰的眼中，温梓悠比埋在土里的萤火虫，更知道光明的可贵和黑暗的狭隘......

　　赵睿看得到夏枳的不容易，却忽视了那个从小跟着自己的人也会受伤，也会难过。

　　也许，大多数人的爱情里只有两个人，多出的那个最后只能被迫出局。不哭不闹的人，也会不会躲起来难过？

　　回到C市后，赵睿断断续续做了一些梦，梦中的人还是那些，这些梦仿佛是连续着的。这样的梦，一做便是大半年。夜起难眠开了个头，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赵睿偶尔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恍惚自己是谁。是被层层枷锁压着往前的走的赵睿？还是为了做自己而斩尽荆棘，最后却落满地荒芜的晋帝？

　　他几度怀疑自己又得了精神类疾病，频繁光顾好友推荐的心理咨询室。为了能睡个无梦的好觉，甚至服用医生开的药剂。

　　一日，赵睿陪林老太太去了一趟城隍庙。

　　在门外等林老太太拜访故人的时候，却被个无赖解签人给拖住掷了一签，后又被那老人三推四请给拖进了一家怪异的店铺。

　　迎接他的是一只极其肥胖的金渐层，那只猫胖得都见不到脚，脸比盘子还圆润，要不是它眼神奕奕有光，他都不免担心它是否患有高血脂。

　　那老人走了还不忘兴奋地来了一句，“这回那整日弄红线的臭老头得输我一壶酒了。”

　　店铺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岁模样的女孩。她在浇灭香炉里的香末后，对他道：“好不容易等到了的人，您却将她推远。您要的太多。这世间此长彼消，杀戮未赎尽，本就功德虚亏。要得多，失去的便更多。放过自己，得另外一片海阔天空。”

　　店铺的主人身上有着与之年龄不符合的自得安然和通透。

　　这辈子，他不是惠景帝，计拙百漏全是疏；不做赵杭时，被命运截走到手边的幸福；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躺在书中的名字。

　　回他记得她喜欢大大的阳台，喜欢趴在上面看星星，她总是能够一眼找出北斗七星。

　　有一天，温梓晏问起他最近为何频频能在郦家附近碰见他。他才发觉自己有多荒唐。

　　她似乎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做什么呢。

　　这几年，对于她来访，他既不推却，也不主动款待，他待她不狎昵，不陌生，温温和和，客客气气。仿佛她已然是个没有脾气的人。越是温柔的人，越容易受伤，一直为她快乐续航的从来不是他，他是消耗她快乐的那个人。

　　林宜拒绝了婚事，赵母对于极其不满，碍于林温两家对丈夫的帮助，强忍着没当面发作。

　　林宜笑称小时候的玩笑话，大人不要当真了，一切让孩子们自己做主。

　　林宜并不是看不上赵睿，而是作为一个母亲，不愿意自己女儿卑微又可怜地去爱一个人。倘若往后的几十年里，她的女儿要在一场爱情角逐战里，以弱者自居。

　　她不忍心。

　　困境中人，要挣扎着站立起来，但是要让本就幸福的人，吃尽苦头。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愿意去赌一个希望渺茫的可能。她相信她的女儿，拿得起，也能放得下。

　　苦难可以让一个人坚强，也可以摧毁一个女孩心里的信念和眼里的光，当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慢慢就成了为别人而活。

　　林宜希望自己的孩子都为自己而活，一生幸福快乐，不愿意他们被人欺负。

　　林宜从小教孩子们去热爱生活，不希望他们害怕从来没有完美之说的生活，也不要在生活中苦苦煎熬却麻木地承受。

　　赵母回去就大发了脾气，温梓悠没了温家和温母背后的林家，她还看不上温梓悠。

　　赵父和赵睿却自知此事理亏，也没作安慰，任由她自己发作。一人回书房，一人收拾东西打算回在外的公寓。

　　赵母暴戾地咒骂温家母女，赵睿只是静静地听着，楼下母亲多年来第一次毫不顾忌地骂天骂地，极力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半分自感被折辱，半分期待落空，全部都化作此刻的狂风暴雨。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富家女，要沦落到被一个没落过的温家拒绝，尊严受到了伤害，在顾及不了往日的教养。

　　赵家分家之事迫在眉睫，让她更担忧不已。

　　赵睿慢慢承认，自己厌倦了赵母自小赋予他的责任，厌倦了纷争。

　　她病了，吃药的却是他。正如赵家每况日下，紧张它的人和蛀空它的人是同一人。赵家如同一个封建时期的大家族，不面对现实，继续固步自封，再也没有办法前进。

　　砰——

　　瓷瓶落在厅中发出巨响，整个房子立马安静了。

　　赵母被惊得一下没了声音，看着眼前双目发红的儿子愣在了原地。

　　风轻轻吹着帘子，帘子晃动，扫过摆在窗台前花瓶中的那三支粉色的芍药花。

　　......
　　此刻，他顿时理解了南宫靖。

　　爱之，便护之，听不得他人有本句折辱之言。

　　偏偏，惠景帝的无动于衷，纵容了那些妇人之舌。

　　林宜可以让儿女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可她得做他们保护伞啊，让他们在外面吃了亏有个地方可以回来依靠。如今温梓悠专注自己的学业，即使放下了赵睿，也不至于没了方向。

　　婚姻里可以没有爱，爱情里却不能有那么多的算计。温梓悠有的选，可以选择一个爱她与她爱的人。幸福可以慢慢来，虽迟但到，比一腔热情前往最后被冷落得了一个心灰意冷来得好。

　　林宜曾与温梓悠半开玩笑说起她和赵睿，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会说些害羞的话顾左言他一下，对他依旧心怀期待。

　　那日她直言：“赵大哥有喜欢的人。再提这些有的没的，以后见面大家得多尴尬。我以前喜欢他，我不否认。以后我就慢慢地不喜欢了。要是我以后喜欢了别人，我肯定最爱那个人，比以前更喜欢。”

　　说这话时候，她坦坦荡荡。温母瞬间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她的女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要洋娃娃要天上星星的小女孩了。

　　温梓晏那日在楼梯口听到她的话，心里有些感慨。

　　论私心，他更喜欢郦北辰。谁和他相处起来都很轻松，郦家父母也好相处，两家人还离得近，不必喊了饭还得约上几回。要是她受了欺负，他抡起扫把追过去帮衬也不过是两分钟的事情。
　　求了，你们在一起吧。

　　来自温家小弟的祈愿。

　　他在乎温梓悠，比谁都在乎。他总认为温梓悠是上天留给自己最大幸运。他失去的，上天又还给了自己。温梓悠将他带到温家，此后他就有了家。

　　二十年前的今天，一群孩子被老师和家长领着进了林家赞助的福利院。

　　温梓悠抱着自己的水壶坐在角落里喝水，坐在石台上，两条小腿不停地晃悠，身子还随着不远处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波斯菊一样，以一样的节奏摇摆。

　　突然，动作太大，一个踉跄，没有来得稳住身子往石台下一头栽去。

　　她及时侧了身子，摔在地上扁着小嘴一副快要哭的模样，眼睛冒起水汽，仿佛下一秒就会鬼哭狼嚎起来。

　　一个瘦弱的身影跑过来，吃力地扶起她，架住她的咯吱窝咬牙往上提。原本要哭的小女孩，转委屈为懵懵然，眨眨眼睛，扭头看身后的小男孩。

　　“你哪里摔疼了？”

　　她不语。

　　小手塞进嘴。

　　这个弟弟真可爱。

　　好想骗回家。

　　他比哥哥长得还漂亮。

　　跟女孩子一样白嫩嫩。

　　要不要拐回家当弟弟呢？

　　可以的吧。

　　她愿意把洋娃娃分他一半，糖果分他一半，只要他喊自己姐姐。

　　“你要不要吃糖？老师说吃了糖就不疼了。”小男孩从口袋里翻出一颗草莓味的奶糖，撕开包装纸塞进女孩的嘴里。

　　她含了一会儿，原本硬邦邦的奶糖变软了，她吧唧吧唧地咬起来，满嘴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好了。

　　“哥哥说他是哥哥，所以不怕疼，不哭不闹要做榜样。我要做姐姐，所以我也不怕疼。”

　　小男孩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

　　“他们玩躲猫猫，不能跑到操场外，可我偏不。”她扬起小脑袋，甚是得意，“对了，我也有糖。”她从自己的身前的海绵宝宝的小背包里抓出一把糖，五颜六色的，口味多样，草莓味、苹果味、水蜜桃味......红豆牛奶味。

　　“这个给你。”她笑盈盈地将一捧糖果捧到他的面前，甚是开心。

　　“不用了不用了。”小男孩忙摆摆手。

　　温梓悠把糖塞进他的口袋里。

　　“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嗯？”小男孩歪着头问她，“什么意思啊？”

　　“就是......就是别人给你一颗糖，你以后就要拿很多很多颗糖还给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北辰说得太深奥了，我有些忘记了，应.......应该没有错。对，就是这个意思。”

　　她不喜欢看黑乎乎又密密麻麻的字，郦北辰就替她看，然后一字不差地把读给她听，像个小老师一样把不好理解的句子读三遍，然后再一点点解释給她听。

　　“哦，那我是不是要存很多很多的糖给你？”小男孩皱起了两条淡淡的眉毛，望着被塞到他怀里的糖果，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一般沉思片刻才继续说，“你晚点再来。我一定存很多糖还给你。”虽迫于心理压力显出有些为难，但是他依旧给了她承诺。

　　“不用了。”她摆摆手，“我有很多糖。北辰超级厉害的，他每次都能从老师那里奖来糖果，他都会给我，通通都装进我的小书包里。”她笑眼弯弯，“给你糖果是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

　　“哦。”小男孩垂下了小脑袋。从裤袋外摸摸鼓起来的糖。他该怎么还这一口袋的糖果呢？

　　“我想有人叫我姐姐。要不你叫我姐姐吧。你做我弟弟吧！”她半是央求半是撒娇道。

　　“可是我想当哥哥。”他也想当哥哥。

　　“你叫我一声姐姐吧。你长得比我矮多了。”她努力仰起头，伸直脖子，这样就更高了。

　　“姐姐。”小男孩叫完，小女孩一把抱住小男孩，兴奋地喊道：“我有弟弟了！”

　　从那天开始，温梓悠有了一个弟弟，即使这个弟弟一直以哥哥自居，自以为是地把她当妹妹哄。
　　温家多了一个孩子。

　　没有家人的小男孩有了家，有了家人，有了自己想守护的人与物。

　　因为温母温父有儿有女，不符合第一领养资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小男孩领回家。

　　福利院的老师也很佩服温梓悠，她每天放学就蹲在门口堵院长，缠着问她什么时候让自己把弟弟领回家。

　　每当院长对上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听她祈求地说，“阿姨，明天我能来接我弟弟回家吗？”“阿姨阿姨，你好漂亮，你一定会听我说话对不对？”“阿姨，我弟弟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