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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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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泽一寸一寸的展开卷轴,动作轻柔。细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的在画上拂过,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似乎有某个角落开始坍塌崩毁,却又堪堪从那一角折出些可谓柔情的神色来。
两日前,他折扇轻摇地邀那两人一同赏画。简单的邀请,礼貌却强硬,也由不得君清遥沉下一张面孔,待要出口的托辞也先被堵住了去路。
李梦泽总是无懈可击微笑着的,从不会如此决然得不容置疑。
画,不是什么名家真迹。
画中是个女子。折桂而立,身披清辉。
上好的宣纸,写意白描,看那墨色倒像是新近做成的。
小巧的鸭蛋脸儿,眸含秋水,面如芙渠。右眼角下有一颗不大的痣子,如泪水花了的残妆。寥寥几笔,风韵已现,眉间似蹙,眼睛里却满是淡不去的忧伤。
养在深闺的年轻女子却是这般的神色,若非这作画之人的福薄缘浅擅自涂抹了凄凉,便竟是把那画中人满腹愁肠都生生揉碎在了转身回眸间的一瞥之中。
美人。
却可惜不是多福多寿的面相。
“心上人。”
莫清延轻轻呷了口茶,淡淡的扫了一眼,缓缓开口道。说出口得很是突兀,听那语气也不像是在询问。本最是轻佻无礼的一句话,这样不咸不淡地说出来,却不带半分旖旎绮丽。
李梦泽微怔,难得出现的尴尬神色僵硬在脸上,过了半晌才干咳两声,长舒了口气。
“非也,家人。”
一旁的君清也是一眼刚扫过去,便听了那家人二字垂了眼帘。既是家人,便该是李梦泽的姐妹了。尚未出阁的大家小姐,这样无端端的拿了绣像出来给陌生男子瞧见了,岂不坏了闺誉。
他亦是出身世家,这般孟浪之事,有违君子之道。
只是那画中人的眼神,竟全不似大家名媛该有的端方。
那清苦,何其熟悉
少年正要送到唇边的茶杯顿在了半路,似也有些微迟疑。
仿佛一个神思偷转的刹那,那曾经不断折返于午夜梦魇中的容颜,从脑海中呼啸挣脱,猝不及防。
放荡不羁的年轻面孔苍白透明,一双桃花眼却仍旧笑得恣意张扬。殷红色的干裂嘴唇一张一合,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角蔓延,一点点染透丫鬟托在下巴上的雪白绸帕。
还有,那如魔障一般纠葛缠绕的最后的呢喃。
“你还是这样…薄情呢…哥哥…”
“莫兄在想一个人。”说是赏画,却不多看一时,李梦泽小心翼翼地卷好画轴,说得气定神闲,顿了顿,又状似无意的添了一句。
“心上人。”
明明是同样的话,莫清延的说出来,慵懒飘忽,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却是笃定的。放在李梦泽的口中,却总仿佛带了两三分调侃的轻薄,一字一句地,尾音偏又特意挑高了,到最后连那笑意都化在了话音里。能被这少年惦念的人,却不知该是怎样的人物。
“非也,家人。”
李梦泽再次僵硬了笑容。这却奇了,方才被这人揶揄,尴尬的是自己,怎的这一刻我了别人的短处,仍旧满心不自在。在学里认识了这少年,相识近一载,却从不曾听他说起家中的事情。
君清遥不声不响的喝着茶,心思竟仿佛全然不在两人身上。心中却道,从前与君清遥日日在一处,偶尔自己倒也会说起家中趣事乡俗见闻,这人便只是听着,神情疏离,不知是听进了耳中,还是早已神游太虚。
这人从不曾提过自己家中之事,竟仿佛是天地生养的人物,赤条条来去。
“父母?”
君清遥插问道,在普通不过的两个字,说得很是随意。若不细听,几乎错过了那话里面略带颤抖的腔调。指甲钳在掌心,兀自渗出薄汗。已是许久不同两人在一处的了。躲着,避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面遇上了,便总要有一般二般的理由,寻个理由便落荒而逃。偏今日被李梦泽扯到了一处,却见那人神色不变,这一两个月来的尴尬,连同那日气定神闲的质问都不过是自己臆想出的幻觉。
在逃避的由来只有自己,见与不见,怕对那人总没什么两样吧。
你,可真的知道我曾躲过你?
“胞弟。”
茶终于送到了口中,苦森森的咽下去,肠腹间一片寒凉。回答也是凉凉的,不带什么感情。
“哦?”李梦泽摩挲着扇骨,似笑非笑的瞥了君清遥一眼,“莫兄这样风流人物,倒不知令弟该是怎样一表人才,有机会定要结识一番。”
“殁了。”
话说得很轻,像是直接从腔子里呼出的气,几乎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李梦泽的笑容更僵了,君清遥猛地抬头,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竟然在那少年眼中看到了悲伤的神情,一闪即逝,却因着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孔上太过格格不入而难以错过。
只是,怎么可能。
这少年的心,从来都是冷凛的。
小小年纪,却带着历尽千帆的漠然。
笑容抵达不到眸底,悲伤也难以触碰。
突然想起清明那时青衫落寞的身影,连绵细雨中,这人的五官都成了淡化开的墨迹,笑意潋滟,却遥不可及,只仿佛一个不妨,这人便会羽化登仙,了却与这尘世间的一点俗缘。自己也便受了那剪影的一点蛊惑,才说出那混帐话来。
处变不惊的质问,带着悲天悯人的淡然。软软的,却像开了刃的刀子直插在心尖上,流不出血,却疼得厉害。
心尖上…
原来,如此。
“莫兄莫怪,在下唐突失礼了。”李梦泽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脸上精致的笑容有了裂痕,也终究是敛去了,态度很恭敬。
莫清延摇摇头,脸却慢慢转向了君清遥,正凝视着目光恰好被捉了去。少年的眼眸,仿若芳菲谢尽,沉寂如雪,冰凉下却掩着桃红。
对着这双眸子,他总是挪不开目光的。
那人,怕是自己生生世世的业根,就算是哪一时离了这人寰,怕也要被他绊住。
修不得仙,成不得佛,转不得生。
当时当日,今时今日。
自己在这人面前,似乎总是立于神佛般的手足无措。
一切,都不曾变过。
“竟不知莫兄家中尚有幼弟,更不知有此憾事,我二人唐突了。”
彬彬有礼,温雅谦恭。
再好不过的世家公子风范,滴水不漏。
莫清延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目光又游离到了窗外。视线的交融许是最冰冷的触碰,因为,那总是连一点温度都难以留下。
恍惚间记得谁说的,必定待他好好,绝不离了他先去。
斯音仍在,斯情可还未逝?
也罢。
言语本就是最脆弱无比的东西。应承的可以不作数,许诺的可以不兑现,之所言未必便是之所为,更何况是死生大事?信誓旦旦,日后也总不难为变数寻个妥当不过的理由。青天白日下的指天赌日,总不过做了物是人非之后的啼笑皆非。
言者妄,信者痴。
自己,总不愿做个痴妄之人。
生死因缘,原本就不是自己能够说了算的,又凭什么对别人说绝不离他先去。
性命这档事,若果真由得自己来左右。那人可还会只留下一脸惨淡的苍白,让自己在无数个日夜中只能水月镜花的对着模糊的倒影思念残存的笑意。
他从来都不爱笑的。
只因,记忆中的那人总在笑着。